立春折梅行 第七章

「大少爷回来了,大少爷回来了。」府中仆役奔走相告,欢呼雀跃。

纪夫人见到儿子,抢先迎上去,上上下下地打量一番,含著泪道:「瞧把你瘦的,边关那苦寒之地,一定吃不好睡不好,来,快进来,娘已经让厨房炖了燕窝,给你好好补礼身子。」

「孩儿不孝,让娘担心了。」

方含云在旁边没有说话,但眼中关切之情不言而喻,纪天翔看到她略显憔悴的容颜,伤心寒心一下子都缓了,上前执起她的手道:「云儿,累你担忧了」

方含云温婉地一笑,道:「平安回来就好,先进去歇息吧,娘特地备了一桌酒菜给你接风洗尘。」说著双手搭住他的右臂。纪天翔微一皱眉,方含云急忙缩手,他给她递了个眼神,她会意,小心地扶著他的手臂。

二人先回「云翔居」洗漱换衣,刚走到门口,就听里面传来欢呼声和笑声。转过院门,见纪天祤拍著手在前面跑,口中嚷著:「噢,噢,姐姐来追我,姐姐来追我啊。」

腊梅提著裙摆在后面跑,气喘吁吁地叫:「二少爷,你慢点儿,姐姐追不上。」

纪天翔疑惑地间。「这是怎么回事?天祤怎么会在这里?」

方含云笑著道:「说来话长了,二弟近来成了‘云翔居’的常客,一日不来,便要哭天抹泪的。」

「哦?」他不及细问,腊梅已经看到了他们,愣了一愣,手中的裙摆缓缓滑脱,好半天才眨了一下眼,快步过来,垂头福了一礼,道:「姑爷好。」

「才数月不见,怎么好像不认得我了似的?」

腊梅依然垂著头道:「姑爷晒黑了,奴婢还真有点儿不敢认。」

「你这丫头,又在说笑,我又没有晒成炭头,怎么就不敢认。」他转向纪天祤,温和地唤道:「天祤,来,到哥哥这里来,让哥哥看看你。」

纪天祤呆呆地站在那里,看著他,满脸迷惑,不停地拿眼瞧腊梅。

腊梅柔声道:「二少爷乖,叫哥哥。」

天祤蹭到腊梅身后,扯住她的衣襟,从她肩膀上探出脑袋看著纪天翔,怯怯地叫了南:「哥哥。」

「天祤!」纪天翔瞪大眼楮,抓住方含云的手惊喜地道:「他刚才叫的是哥哥?我没听错吧?天祤会叫哥哥了。」

方含云道:「没听错,这都是腊梅的功劳,先进去,我细细地跟你说。」

玖哥和腊梅两个忙著端茶倒水帮纪天翔洗脸换衣服,纪天翔听著方含云的描述,惊讶地看著天祤围著腊梅转来转去,感叹著道:「这可真神了。腊梅,你身上到底有什么魔力,能收服我这痴呆的弟弟?」

腊梅笑了笑,「奴婢自己还纳闷呢!」

「怪不得娘要换你过去照顾天栩,你仿佛就是老天赐来拯救他的。」

腊梅一震,手巾掉进脸盆里,颤抖著声音道:「奴婢哪儿都不去,奴婢只想服侍我家小姐。」

「瞧你吓得,我随口说说罢了,若是换走了你,云儿还不得跟我拼命?但话说回来,云儿舍得,我还舍不得呢。」

腊梅急忙将手伸进水盆,胡乱绞著手巾道:「姑爷刚回来就拿奴婢逗趣。」

方含云给他整整束腰的衣带,问道:「手臂的伤怎样了?」

「还好,已经不大痛了,就是使不上力,伤了一条筋脉,还要养上两三个月。」

「哦。」方含云迟疑了一下,「那……表……」

「咳咳!」腊梅干咳一声。

方含云的话锋硬生生地转开:「表面上别让爹娘看出来,免得二老担心。」

纪天翔看看腊梅,又著看她,心知肚明地应了一声:「嗯。」

当晚家宴,自然热闹非凡,大儿子立功封赏,小儿子的痴呆症有所好转,纪夫人的脸上总算露出了真心的笑意。宴散回房,纪天翔有些微醉,一路高声吟唱:

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

不知天上宫阙,今夕是何年。

我欲乘风归去,又恐琼楼玉宇。

斑处不胜寒。

起舞弄青影,何似在人间。

转朱阁,低绮户,照无眠,

何事偏向别时国。

月有阴晴圆缺,人有悲欢离合,

此事古难全。

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

玖哥扶著他道:「大少爷,您醉了。」

「呵呵,」纪天翔笑著道:「我没醉,云儿,你说我醉了吗?我可曾唱错一句?」

方含云道:「错倒是没错,就是走路一直晃,快让玖哥服侍你睡了吧,他还要回家呢。」

纪天翔挥挥手道:「玖哥,你先回吧,今夜我兴致好,要跟云儿对弈一宿。」

方含云道:「算了,你刚回来要多休息,明天我再陪你下棋如何?」

「明天不行,就今晚,你看,今晚月色多美,今日是十五吧?月有阴晴圆缺,人有悲欢离合……」

「好好好,今晚陪你对奔,」方含云无奈,「玖哥,你先回吧,这里有小桃和腊梅呢。」

玖哥道:「大少爷,那我先回了。」

「回吧回吧,」纪天翔连连挥手,「别让你媳妇等急了,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千里共婵娟。」

汴城的夏夜夜凉舒适,腊梅挑了灯笼,取了棋盘,就摆在院子里的石桌上。纪天翔手执黑子,却迟迟不落。

方含云道:「怎么不下?就说你醉了嘛,还非要下棋,得,还是睡了吧。」

纪天翔手中棋子落下,突然吟了一句:「对弈在今夕,琴萧及良时。」

方含云跟著落了一子,笑著道:「这又是哪里的诗句?我怎么没听过?」腊梅在旁边却是微微一颤。

纪天翔猛然抬眼看向方含云,醉意朦胧的眼神异常犀利,问道:「你没听过?」

方含云疑惑地道:「是没听过,怎么了?」

他直直地望著她,喃喃地念道:「结发为知己,生死两不疑。对弈在今夕,琴萧及良时。征君怀往路,起视夜何其。参辰皆巳没,去去从此辞。行役在战场,相见奈何期。卷帘一长叹,泪为生别滋。努力保康健,莫忘珍重意。生当复来归,死当长相思。」

「咦?谁改的诗句?改得倒妙,结发为知己,结发为知己。」她手中捏著棋子边把玩边思索著道:「天翔,我觉著这修改后的诗形容你我倒很贴切。」

纪天翔一直看著她,眼楮一眨不眨,神色却越见凄苦,心中默默地道:果然。

方含云被他看得心慌,小心地问:「天翔,你怎么了?」

他别开视线,苦笑著道:「是很贴切。云儿,这局我输了。」

「才落了一子怎么就输了?天翔,你没事吧?」

他拈起那两颗棋子道:「未曾开局,我就输了。」顿了顿突然又遭:「云儿,梁敬之现在入住李将军府,已经将老母接到身边,明日我去将军府上拜访,顺便带他回来,申时你在梅花林中等吧。」

方含云惊得起身,唤道:「天翔。」

他背对著她仰望明月,叹口气道:「我们的三年之约提前结束,我放你走。」

「天翔,」方含云在背后搭住他的肩头,哽咽著道,「我……对不起你。」

他身子一僵,却没有回头,轻声地道:「你不要哭,也不要愧疚,更不要不舍,不然,我会改变主意的。」

方含云讪讪地放开手,含著泪道:「好,我不哭。天翔,今生我辜负了你,但求来世……」

他猛然喝道:「别跟我约定来世。」

她一抖,讷讷地道:「对,这一世你受的折磨已经够多的了,希望下一世你我再不要纠缠。可是,我走了,你的心痛症怎么办?」

「心痛症?」他轻笑一声,「你问问腊梅就知道,我的心痛症已经好了,上次发病是骗你的。」

「什么?」方含云后退一步,不可置信地看著他,又看看腊梅。

腊梅低下头,不敢看她,也不忍看他。

方含云又后退一步,连连摇头,「你,你怎么可以……」

「我知道我错了,所以,我提前放你走。梁敬之是个可造之才,把你交给他,我放心。我的意思我在军营时已经跟他表示过了,至于他如何决定,要看你们明天见面时的情形了。总之等你们见过面,咱们再仔细规划你离开的步骤。好了,我想说的就这么多,腊梅,扶你家小姐回房去吧,我想一个人静一静。」

方含云盯著他笔直的脊背,哽咽一声,甩头而去。腊梅上前一步,想了想,随转身随小姐而去。

身后的脚步声没了,纪天翔身子猛地一晃,单膝跪倒在地,左手紧紧按住胸口,满头的冷汗。他咬紧牙关,勉强支起身形,踉跄著走到石桌边坐下,大日大口地喘气。心痛症,心痛症,前世今生皆是痛,他放她走了,命定的姻缘断了,他欠的情债还完了吗?剩下的日子,该是一生孤苦遁入空门,还是被这心病症生生折磨至死?他无力地想著,眼前越来越模糊,最终完全陷入黑暗。

「姑爷,姑爷,你醒醒,你能听到我说话吗?」他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在叫他,一副温暖的背贴近他,将他吃力地背起来,半背半拖地往前走,他的头软软地垂在她的肩头,脸贴著她柔软的发丝,带著一丝梅花的香气。他知道,那是腊梅,他的意识还有点儿混沌,但他认得腊梅身上的味道。

「腊梅。」他用尽所有力气唤她,声音却还不如蚊子叫。

但腊梅听到了,「姑爷,您醒了,您别动,马上就到卧房了。」她哽咽的声音中带点儿惊喜。

「我……可以自己走。」

「不,您别动,到了,就到了。」她吃力地迈著双腿,终于将他背到床榻旁,小心地放下,让他躺好。来不及抹一把汗,就急忙打水绞湿布巾,轻轻地覆在他的额头上,柔声地问:「姑爷,你有没有感觉好一点儿?」

他费力地点头,虚弱地问:「我昏迷了多久?」

「不知道,奴婢出来时就看到您倒在石桌上,身子都有些凉了。」她解开他的腰带,「姑爷,我帮您把外衫脱下来,盖上被子,会暖和的快些。」

「嗯。」他无力地抬起手臂,让她退下袖子,右臂一条长长的痂横在手肘处,边缘有点儿脱落,露出粉红色丑陋的疤痕,那是胡人的刀砍的。她怔怔地看著那刀伤,衣服捏在手中,绞成一团,眼泪滴在痂上,顺著手肘往下滑。

他感觉到手臂上的温热,嘶哑地道:「腊梅,你哭了?」

她慌忙抹干眼泪,帮他盖好被子,撇过头道:「没有,是奴蜱手上的水。」

他扯起一个无力的笑,「这回我也想突然坐起来吓你一跳,可惜我没力气。放心吧,我死不了,休息一下明天起来就没事了,你不要跟云儿说。」

「奴婢明白。」

「是啊,你总是什么都明白。说真的,云儿一走你肯定也要跟著她走,我还真有点儿舍不得。」

她倏地转过头来看著他,心中喊著:腊梅不走,腊梅愿意永远陪著你。但口中却只有细细的抽噎。

「好了,别哭了,擦干眼泪回去吧,我睡一下明天就没事了。」

「奴婢在这里照顾姑爷。」

「不用了,云儿半夜醒来看不到你会怀疑的。」

「那——我叫小挑过来守著您。」

「不要,我不想惊动任何人。」

「可是……」

「没有可是,你不走是不是不想让我休息。」

「不是,奴婢,奴婢这就走。」她缓缓地站起身,帮他把被子掖了又掖,看他乏力地闭上眼楮,等脸上的泪痕干了才离开。

一个人,一颗心,装了这个便盛不下那个,小姐心中装著表少爷,姑爷心中装著小姐,而她呢?心中装著苦,装著泪,装著难言,装著咫尺天涯的距离,装了一个不能装的人。

同样的梅花林,同样的那棵树,此时却只有绿叶没有红花,盛夏的梅林单薄没有生气。方含云与梁敬之再次相见,腊梅依然站在不远处把风,这一次,纪天翔堂而皇之地站在她身边。

方含云满心欢喜神色激动地唤道:「表哥!」为了这一刻,她等了整整二十个月,盼了六百多个日子,忍了七千多个时辰。

她万万没有想到,梁敬之会淡然地对她道:「含云,时间或许没有改变你,却改变了我,两年多的军旅生涯磨练了我的意志和体魄,也让我明白,许多是无法回头的,就像我对你的感情。」

她的脸霎时比雪花还要苍白,「表哥,你……你是什么意思?」

他看著她,眼神坦然而冷静,「我今天来,就是想告诉你,纪大人是个好人,他对你痴心一片,我希望你不要辜负他。至于你我,就当有缘无分吧。」他走了,像之前一样,毅然决然地走掉。

她没有唤他,也没有留他,更没有流泪,倘若他口气有一丝的迟疑,眼神有一刻的躲避,她都会追问他是不是说谎,是不是纪天翔止他这么说的,可是他竟表现得那么淡然绝情。她的耳内如擂鼓般轰鸣,外界所有的声音。都听不到,只有心底一直回荡著他的话:许多事是免法回头的,就像我对你的感情。

她转过身,失魂落魄地走到腊梅身边,木然地道:「腊梅,我错了。」然后眼一闭,直直地倒下。

方含云病了,这一病比上一次更加凶猛,连续三天高烧不退,人事不省,偶尔在噩梦中说几句胡话:什么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什么蒲苇韧如丝,磐石无转移;什么日日思君不见君,共饮长江水。腊梅清楚,这些都是以前在家时小姐跟表少爷一起吟的诗词。

纪天翔在室内守了三天三夜,大夫送走了一个又一个,都说是忧郁成疾,需降内火,若继续烧下去,恐有性命之忧。药吃了一副又一副,但方含云依然没有醒来。腊梅床前枕畔、煎汤喂药,眼楮都不敢眨一下,生怕哪一刻没照顾好,小姐有个什么三长两短。

送走了太医院最有名的御医,纪天翔在桌边坐下,呆呆地看著几天之内憔悴得不成人形的方含云。

腊梅见了,走过来道:「姑爷,您去休息一下吧,这里有我呢。」

他仿佛没有听见,还是呆呆地看著,看著看著,霍然起身道:「腊梅,好好照顾云儿,我出去一下。」

「姑爷,您去哪儿?」

「去为她找一贴灵药。」

灵药?腊梅暗忖:这会儿还哪来的什么灵药啊!难道,姑爷是去……

夜已深,黯淡的烛火妖冶地跳动著,照在方含云死灰一样的脸上,看上去有点儿毛骨惊然。腊梅打了个盹,猛然惊醒,习惯地伸手去模方含云的额头,热度似乎稍稍退了一些,呼吸不似先前那样急捉,但好像更微弱了。她握住小姐的手,哽咽著道:「小姐,腊梅求求你,醒醒吧,醒醒吧。」

窗外突然传来一阵箫声,在这寂静的夜里显得苍凉悠远,腊梅直起身,仔细听著,心想:大概是姑爷忧愁难解,只有借萧声来一诉怅然。萧声越来越近,似乎是吹萧人走到了门口。方含云的呼吸突然急促起来,眉头挑动,头在枕上不安地晃动。

「小姐,」腊梅急忙倾身呼唤,「你怎么了?小姐,醒醒啊,你醒醒啊。」

萧声停了,一个白衣书生掀帘进来,腊梅回过头,惊呼一声:「表少爷。」

来人正是梁敬之,他虽然衣袂飘然洞萧在手,却是满面黯淡形容憔悴,丝毫不见往日的温文儒雅,更不见三日前的威风凛凛。他几个大步走到方含云床前,曲身蹲下,颤抖的手轻轻地摩挲著她的脸庞,哑声道:「你好傻,好傻,难道你看不出我是在骗你吗?」

方含云的呼吸渐渐徐缓,眉头却越攒越紧。

梁敬之将额头抵在她的额上,声音哽咽,「刚才那首曲子你还记不记得?当日我向你爹提亲,被他冷眼奚落,颓废懊恼之时,你就是弹的这首曲子给我听。你说:君当为磐石,妾当为蒲苇……」

方含云双目紧闭,声音微弱,喃喃地念道:「蒲苇韧如丝,磐石无转移。」」’

「对。」梁敬之温热的泪落在她脸上,「蒲苇韧如丝,磐石无转移。还有你给我的书信中写的,君住长江头,我住长江尾……」

方含云喃喃的声音跟他的声音融为一体:「日日思君不见君,共饮长江水。」她的眼角慢慢滑出一滴泪来,跟他的泪汇成一条绵长的相思痕迹。

腊梅转过头,擦著眼泪,默默地走出去,将室内留给一对苦命鸳鸯。表少爷来了,有了这贴灵药,小姐不会有事了。

院子里站著一个人,背负双手,一身青衣长衫在月光竹影的掩映下格外孤独。她走到他身后,轻轻地叫了一声:「姑爷。」

纪天翔转过身,月光照在他脸上,照著他黯淡的表情,「云儿——好些了吗?」」

「应该好些了,刚才流了眼泪。能哭出来,想必内火就可以降了。」

「嗯,那就好,天亮之前我要送敬之兄离开,这几日不要让其他人知道云儿的状况,倘若有人问,你就说毫无起色。」

她瞪大眼,看他一脸凝重,什么也没问,点头道:「好。」

他点点头,「你去休息一下,我们离开的时候,我会叫你。」

她连连摇头,「还是姑爷休息吧,四更的时候我提醒您。」

「我睡不著,要不这样好了,你就陪我在院子里下下棋,赏赏月,难得今夜上弦月还能这么亮。」

「好,您先坐,我取棋盘。」

片刻工夫,腊梅端著茶壶、茶碗和棋盘出来,放在石桌上。

纪天翔微微一笑道:「你泡茶的手艺绝对是一等一,就不知这棋艺比起云儿来如何,我让你执黑子好了。」

腊梅拈起一颗棋子利落地放下,眨眨红肿的眼道:「姑爷可不要掉以轻心哦。」

两人一边喝茶一边下棋,直下了一个时辰还未分胜负。纪天翔以手抚著下巴,不时看一眼腊梅浅浅的笑意,落了一个,突然问:「腊梅,你跟著云儿多久了?」

「九年。」

「你这一生都打定主意跟著她的吧?」

她一震,艰涩地点头道:「是。」

「倘若——倘若云儿不得以必须要将你留下一个人走,你会怎样?」

她霍然抬头,一惊奇地道:「姑爷,您是什么意思?」

「为了丞相府的名誉,为了云儿和敬之兄无后顾之忧,我只能出此下策。」」

「您的意思是……」

「如果丞相府少夫人病重不治,风光下葬,将来就算梁参军娶了一位与纪少夫人容貌相似的女子,别人也不会怀疑什么,但她身边若是再跟著一个一模一样的丫头,就难免要被人怀疑了。」

她惊得站起身,好久好久才缓过神来,手中的棋子落下,垂著头道:「奴婢明白了,何去何从,奴婢全听小姐的吩咐。」

他安慰著道:「你也别灰心,过上一段时日,大家都不再关注这事,或是他们搬到别的地方,我自然会把你送回云儿身边。」

「奴婢明白,奴婢先在这里谢谢姑爷费心。四更天了,这盘棋就算奴婢输了吧。」

「不行。」他挡住她欲收棋盘的手,「这盘棋就这么放著,等什么时候得空我们继续下。你先进去,叫敬之兄出来,跟他说一切从长计议。」

「是。」

纪丞相府的大少夫人病逝了,葬礼办得风光隆重,皇后还亲自赐了一对上好的翡翠镯子陪葬,汴城的官员几乎都送了礼,有些跟纪夫人私交甚好官宦家眷还特地过府来安慰老夫人,排场比之新婚毫不逊色。说起这位纪少夫人真是命薄,入府不到三年,病了差不多两年,不曾在官宦女眷的聚会中露过脸,不曾接见过任何一位访客,也没留下一儿半女,听说整整高烧了七日才断气,死的时候都瞧不出原来的模样了。整个汴城大街小巷都在传言,这位少夫人过府就是替大少爷历劫数的,如今早死也算少受罪了。

外面怎样议论,纪天翔根本不在意,他把自己关在方含云的卧房里,点起火盆,将方含云留下的书籍字帖诗签,一张张一本本地投入炽热的火焰之中。

纪夫人在门外哭喊:「翔儿,翔儿啊,你开门,你不要吓娘,你快开门。」

里面传出一声爆喝:「你们让我一个人静一静。」

纪丞相拉著夫人,摇著头道:「走吧,让他一个人待会儿也好,等他伤心过了,自然会出来的。玖哥,你跟腊梅一起守著大少爷,有什么事情赶快过来通报,知道吗?」

「是。」玖哥应了,送老爷夫人离开「云翔居」。

腊梅轻轻拍著门板,柔声道:「姑爷,老爷夫人都走了,您让我进去好吗?我不吵您,我只想收拾几样小姐的东西。」

饼了好久,门从里面打开。看到火光,腊梅一惊,冲进来一看只是火盆,心下松了口气,朝玖哥使了个安心的眼色,轻轻地关上门。她在纪天翔身边蹲下,帮他将书案上的东西一件一件地丢进火盆。他没有阻止,也不说话,默默地拿起书案上一札信件,那些都是他出征期间写给云儿的信,他解开绳结,一封一封丢进火盆。腊梅怔怔地看著,眼中含泪,却不敢哽咽出声。烧完了那些信,他又从怀里掏出另外一札书信,还有那断成两截的玉萧,就著火光看了好久,久到腊梅的呼吸都快停了。他突然一扬手,信跟玉萧一起落入火盆,萧上的如意结见火立刻燃烧起来,捆在最外面的两封信也迅速卷入火舌。腊梅看著如意结在火光中变形,突然扑上前,不顾烧伤的危险,伸手抢出信和玉萧。

纪天翔的目光像两把剑,锋芒毕露地劈向她。

她将灼热的东西护在身后,一小声地道:「这……这是小姐的遗迹,我……我想留下来作为纪念。」

他目光闪了一闪,轻叹一声,脚步沉重地走向床榻,平躺下来,盖好被子。

腊梅忍著灼烧的疼痛,将救下的东西包起来,放入怀中。怀里还有一封信,是小姐临走前交给她的,告诉她等她离开纪府的时候再交给纪天翔,如果她一辈子不离开,就一辈子不要交给他。她不知道里面写了什么,至于为什么要等她离开的时候再给,她更不知道,总之小姐的交代,她遵命就是了。她走到墙角,坐在小姐的琴榻旁,默默地守著纪天翔,她知道他没睡,也知道他不想被人打扰。这样就好,他肯让她坐在这里,默默地看著他就好。

天色渐暗,夕阳的余辉透过窗棂洒讲室内,映照出满室的金光,腊梅跟瑶琴一起笼罩在金光之内,琴弦反射的光线刺痛了她的眼。她眨了一下,眨掉眼中的一滴泪,看向纪天翔,他依然静静地躺著,动也不动,神色异常安祥,安祥到令人感觉像在——等死。

不!她猛地跳起来,奔向床榻,想也没想就伸出手探他的鼻息。

他霍然睁眼,偏头看向她,皱著眉问;「你做什么?」

她吓得一抖,缩回手,「没……没什么。姑爷,您的心痛症……」

纪天翔转过头,望著幔帐顶棚,缓缓地道:「我也在等,等它发作;等著看这一次它是不是要我的命。」她一抖,他突然苦笑一声,「可是好奇怪,它居然没有疼,一点儿要疼的迹象都没有。我躺在这里就在想,是不是我放云儿走了,就代表这一世的劫数尽了,老天爷让我偿的债也许并不是给云儿一生一世的爱,而是架一座鹊桥,成全她跟梁敬之。」

腊梅暗自舒口气。

「竹篮打水一场空、原来,前世今生的安排是这样的,难怪当年师父说我该入佛门,当和尚。」

她没有应声,老天怎样安排她不知道,她只知道,只要他没事就好。

他闭上眼楮,深深地吸了口气,幽幽地道:「躺在这里,还可以感觉到云儿的气息,是一股淡淡的药香。多少个夜晚,我就站在你现在站的地方,静静地看著她的睡容,想象她躺在这里是什么感觉。现在我终于知道了,是寂寞的感觉。」

寂寞!她的心头狠狠地一抽,是啊,小姐寂寞了三年,相思了三年,忍了三年盼了三年,总算盼到自己想要的幸福,这会儿,她该是依偎在表少爷怀里,感受幸福,换了姑爷躺在这里感受寂寞了。而自己,便是连寂寞的滋味都没有尝过。

她垂头,居然发现纪天翔的眼角滑出一滴泪,跟方含云在高烧昏迷中滑出的眼泪一模一样。她的心好痛,是了,这会儿换成姑爷寂寞、相思,她心痛。可惜,再没有三年之约,没有前世今生的情债,没有可以期盼的幸福。

她走回琴榻,用满是被烧伤起了水疱的十指拨弄琴弦,轻声吟唱:

红藕香残玉簟秋,

轻解罗裳,独上兰舟。

云中谁寄锦书来,

雁字回时,月满西楼。

花自飘零水自流,

一种相思,两处闲愁。

此情无计可消除,

才下眉头,却上心头。

纪天翔听著琴音,嗅著药香,不知不觉沉沉地入了梦,梦到遥翔,梦到云儿,梦到白发,梦到眼泪,梦到心痛,梦到……腊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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