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冬里,大雪狂肆,将天地染成一片灰白。
「小姐,你该吃药了。」一名男子走进房间,手里捧著药碗,缓步走往床榍,一张俊腔沉著,好看的眉也紧紧拧著。
床上,躺著一名少女,年约十四、五岁,一张绝美的脸苍白无血色,唇儿甚至干裂开来。她张著眼,看著男子,脸上带著令人心疼的脆弱。
「我不吃。」抿著唇,她一脸倔强,双眸带著厌恶地瞪著男子手中的药碗。突地,喉咙一阵剧疼,她不由得捂住胸口,不停的咳著,小小的身子随著咳嗽而震颤著,细细的眉也紧蹙著,整个人缩成一团。
「小姐?!」见状,男子赶紧将手中的药碗放下,扶起她的身子,让他靠在自己身上,大手轻轻拍著她的背。
「别。」申落纭作势要推开他,「你会被我传染的。」
她咳著,表情痛苦,觉得一口气好像哽在喉中,怎么也吐不出来。
「没关系。」不让她推开,他抱著她,心疼的看著她苍白的脸,「来,吃药好不好?」他轻声询问。
「不要,我不吃。」摇著头,小小的脸上带著倔。
「不吃药怎么会好?听话。」他柔声安抚。
「我吃了药,病就会好吗?」苦著验,她看著他,「根本就好不了,为什么要吃?」这种破烂身子,真是令人厌恶。
「不会的,你只要乖乖吃药,病就会好的。」大手轻轻拭去她眼角的泪,俊脸上右著对她的怜惜。
「不会好的,豹子,永远不会好的,就连欢也说,我注定活不过十八,我已经十五岁了,顶多再活三年,然后……」咬著唇,眼中泛著泪,她却硬是忍著不掉落。
「胡说,你会长命百岁的。」豹子反驳她的话,不爱听她这么说。
「真的会吗?」她问著。
「会的,一定会的。」抱著她,他连声应著,可心里却不能肯定,看著面前这张倾城容颜,他不由得恍惚了。
当年,她自人口贩子手上买了他,美丽的脸上带著纯真的笑靥,天真的问著他的名字,那时,他还以为他是踫见天女了。
她不在乎他身上的脏污、恶臭,亲热的拉著他,为他取了个名字,还笑著告诉他,她叫纭儿,住在寻欢阁,是寻欢阁里的花魁,纯真的脸上,没有对自己身分的自卑。
反而是他讶然了,怎么也没想到,这么好的女孩竟是出自花阁,而后,是更多的惊讶及怜惜。
是天妒吧!这么善良的她,身上竟带著心疾,大半的日子都是在床上度过的,每天每夜都必须喝著苦涩的药汁。每每心疾一发作,往往都得让她痛苦好久,而她的身子骨又差,禁不起一丝风寒,所以注定一生得与药物为伍。
叹了口气,他拉回心神,低头看著她,怀中的身子是这般瘦弱,好似只要他轻轻一使力,她便会香消玉殒。
一想到此,心不由得一紧,搂住她的手也不由得缩紧了些。
他该如何是好?当年她救了他,而他,就真的不能为她做什么吗?
「豹子?」扬眸看著他,申落纭轻扯出一抹笑,「对不起,我又使性子让你为难了。」柔柔的笑挂在她憔悴的脸上,澄澈的星眸盈著深深的凄楚,看来是那般的无依。
「没的事,别想太多,我拿药给你,嗯?」他温柔的笑著。
与她相处了二年,他比谁都明白她心里的苦,这样的身子,换作他人,恐怕早已承受不了。
「嗯!」笑著点点头,她让他起身拿药。正当她要接过药碗时,喉中却突地一阵苦涩,她皱起眉,下意识的捣住嘴,不停的咳著,想将喉里的苦涩咳出。
「小姐?」豹子赶紧上前拍抚她的背,想让她好过点,谁知她却咳得愈发剧烈,胸口不住的起伏著,眼角也浮著泪,整张脸更显得苍白。
倏地,一滴又一滴的血珠自她手中不停的掉落,申落纭抬起脸,不敢置信的看著掌中的血,小嘴微颤著,嘴上犹沽著血丝。
「小姐!?」豹子也讶异的看著她手上的血,目光缓缓的移向她,「纭儿……」他唤著她的名。
申落纭哀哀的笑了。
「豹子,这样的我,还会好吗?」她问,声音沙哑,隐忍许久的泪缓缓掉落,沾湿了她的脸。
「会的、会的。」举起衣袖擦去她手上的血,他不住的保证著,不忍见她脸上的哀戚,「只要你乖乖喝药,不久,你的病就会好的。」
「药?」星眸慢慢移向他手上的药碗,「不会了、不会了。」她用尽全身力气大吼,用手挥掉他手上的药碗。
匡啷一声,药碗破碎于地,珍贵的药材在地上缓缓的流著。
「喝这有什么用?有什么用?」她对著他狂吼,「反正都不会好了。这种烂身子,有什么用?不如不要,不要……」她用手打著自己,不停的哭喊著。
「别这样。」他赶紧上前阻止她,不止她伤了自己,「纭儿,你冷静点,事情没那么糟的,你冷静点。」他抱著她,低吼。
「豹子,我不想死、我不想死……」抓著他的衣服,她低声哭喊。
「不会,你不会死的,我不会让你死的。你忘了吗?我们约好了,等你病好,我们就去逛市集,我会买糖葫芦给你吃,带乡去看杂耍,还有其他好多好多东西,我们约好了呀!等你病好,我们就去。」抱著她,他低声说著,声音沙哑,眼眶微微泛红。
她摇著头,「不会好的,永远不会了,不会了……」她轻声说著,然后用力推开他,举起犹留著血渍的手,「你看,我咳出血了,你知道这代表什么吗?我活不久了,活不久了!」她吼出声,胸口剧烈的起伏著。
突地,胸口一阵紧缩,她紧揪任胸前的衣服,好似快要喘不过气来,额上也满布著汗,手脚不停的颤抖。
「纭儿?」豹子抱住她。
「痛,好痛……」她痛苦的说著,指尖掐进肉里,却也比不过胸口的痛。
倏地,她眼前一片黑,眼一闭,整个人坠进黑暗里。
徒留豹子不停的呼唤她的名字。
她张开眼,见到熟悉的景物时,不由得一阵恍惚。她眨了眨眼,转头看著四周,一样的房间,一样的摆设。动了动手,轻轻的捏了自己一下,会痛,那么,她还没死罗!?
说不清自己心里是什么感觉,是松了口气吧!毕竟她又活了下来,可却有著一丝黯然,看著细瘦的手指……对她来说,到底是生好,还是死好呢?
「你醒啦?」淡然的声音自门外传来,一名白衣少年缓缓走人,俊美的脸上带著温柔的笑,额上点著—颗朱砂,眸中漾著暖意,出尘的气质,使他恍若天人般。
「欢。」看见来人,申落纭微微笑了,「你又把我自鬼门关前拉回来了呀!」
「差一点就要把你送给阎王当新嫁娘了。」花寻欢没好气的说著,来到床榻旁,伸手为她把著脉。
「我睡了多久?」缓缓眨著眼,她轻声问。
「三天了,你是怎么了?怎会心浮气躁,使得心疾发作?」花寻欢看了她一服。
「你差点没吓死豹子,他抱著你来我的欢休居,满头大汗、脸色发白的,好像下一刻马上会倒下似的。」他还是头一次看见一向冷静的豹子这般慌乱,一想到那时的情景,他不由得勾起一抹笑。
「是吗?」听他这么说,申落纭不禁笑了。她可以想像当时的情景,豹子一定紧张死了。
看到她脸上的笑,花寻欢不由得扬起眸,脸上有著不赞同,「你动心了?」他问,语气肯定。
「你该知道,你的情况不允许,一旦动心,你的心绪就会波动,心疾更容易发作,这次的事,就是一个警惕。」看著她,花寻欢轻声警告。
「不是的,这不关豹子的事。」低下头,她咬著唇,「我是因为咳出血来,导致慌乱、浮动,心疾才会复发的,跟豹子一点关系也没有。」她解释,眸子却不敢看向他。
花寻欢扬起眉,「你什么时候怕死了?」他问,眸底有著嘲弄,「申落纭不是天不怕地不怕,认为生死皆属天意,何惧之有吗?」他说著她以前的惯语。
「人,只有心中有牵挂时,才会害怕死亡。纭儿,你说是不?」看著她,花寻欢眼底有著试探。
申落纭抬头看向他,眸子与他相视,眼中的脆弱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坚强与精明。
「我是动心了,那又如何?」早在她看到豹子的第一眼,她就决定了,她要他。
「纭儿,你的身子……」花寻欢说著,还没说完,却被她给打断。
「有心疾就不能爱人吗?」申落纭反问,「你不是常说,人有权利去追求自己想要的,我照著你的话去做了,这样不对吗?」
「那你有想过豹子吗?」花寻欢反问,「如果有一天,你不幸走了,我问你,豹子该怎么办?你要留他孤独一人吗?」
「豹子不会孤独一人的。」她仰起脸,「我会带他—起走。」她绝不许他离开她。
花寻欢轻笑,「他肯吗?」睨著她,他轻问。
「豹子会的。」她一股肯定。
「你凭什么这么肯定?你爱他,不代表他会爱上你,他现在对你好,是因为你对他有恩。别忘了,他的身分,你我都不清楚,搞不好,人家有妻子了也不一定。」花寻欢故意说著,俊脸上带著笑。
「他会爱上我的,我绝不许他不爱我。有妻子又如何?现在在他身边的是我,而将来,也只有我。」她傲然道,以往的柔弱全部消失,反被强势所取代。
「呵!不知豹子看到你现在这副模样,会是什么表情?」花寻欢轻笑,「我想他会很惊讶吧!」他眸光微微一转。
「若是他真的有妻子,并且出现了,而他的选择却是她时,你该怎么办?」花寻欢低下头,状似不经意的问著。
「你说呢?」申落纭不答反问,澄亮的眸子毫不隐藏眼中的杀意。
见到她眸中的阴狠,花寻欢开心的笑了,「纭儿,你愈来愈自私了。」摇著头,俊脸上满是笑意。
「学你的。」申落纭也笑了。
是的,她不否认她很自私,好不容易有了想要的东西,那么她就一定要得到手,不计任何代价,更不惜善用任何优势。
以往的她不怕死,因为她没有想要的东西,也没有任何牵挂,活在这世上对她而言,没有任何意义。
可就在她遇到豹子时,一切就都不同了。非常不可思议的,她想活下去了,在她见到那双深黑的眸子时,她就知道,她找到她想要的东西了。生平第一次,她开心的笑了;生平第一次,她害怕死亡,因为她不想离开他,她想水远留在他身边。
而她,也不允许他离开她,他是她的,永远都是,对他,她绝对不放手!
「小泵娘,你在想什么?」低下头,花寻欢轻问,不等她回应,他又迳自说著:「纭儿,有时太过渴求,是会让自己迷失的。」敛下眸,他意有所指的说著。
「欢,你认为我有什么东西可以失去的吗?这副烂身子,这种下一刻就不知还能不能继续活著的生命,我还怕失去什么吗?」
她本就什么都没有了,上苍只给她一副倾城的容貌,其余的什么都没,就连生命也如外面的雪般,随时会消失,这样的她,有什么好值得珍惜的。
「以后你就会懂了。」模模她的头,「别把自己逼得太紧,别让以前的事情困住你自己,一切都过去了。」他轻声道。
申落纭轻轻一笑,「过去了又如何,它永远都存在过。」敛下眸,她将头轻轻的埋进他怀里,轻闭上眼,小时候的事,不由得一一在脑海里出现。
「当年,是你救了我,要不是你,我恐怕早死在大街上了。」申落纭轻说道,纤指下意识的抚著自己的脸。
这张容颜除了为自己带来众人惊艳的目光外,也为她带来了灾害。一个平凡人家竟生下了一名有著绝世容颜的女娃,而这女娃身上更带了心疾,注定一生得服用珍贵的药材,方能抑制病情。因此美丽又如何,这种身带疾病的女娃,对一个穷人家而言,就是个负担。
所以,她从小就爹不疼娘不爱的,对他们而言,她只是个废物,他们没把她丢掉,就已经算是仁慈了。
想到此,申落纭不由得苦涩的笑了。
记忆中,爹娘只对弟妹们好,只对他们笑,只担心他们饿不饿、冷不冷,他们的眼中没有她的存在。
她不懂,为什么爹娘不爱她,她也是他们的孩子呀!
等大了点,她才知道,她是他们不要的孩子,因为她跟他们一点也不像。平凡的长相,怎会生出这般绝美的娃儿?摆明了是个祸水,会带来灾害的。
黯下眸,她幽幽的笑了笑。如果可以选择,她宁愿要个健康的身体,这样的容貌,她根本不希罕!
她什么都不要,她只是想要……能有一个人……爱她……
这样小小的心愿,难道也是种奢求吗?
为什么没有人懂?为什么没有人知道?她,也是需要爱的呀!即使只有一丝丝也好。为什么没有人爱她?就连生她的爹娘,也不爱她,反而厌恶她。
但是,后来他们发现,原来他们最不想要的女儿,竟然可以为他们带来财富,因为她有著他们觉得最没用的美貌,她的美貌可以让他们赚一笔钱,过好日子。
嘴角浮起一抹嘲弄。她还记得,那天,他们对她很好很好,好到连她那么小的孩子也不禁起了怀疑。他们不是一向不在乎她,视她为无物吗?怎会突然间拿她当珍宝,这也太假了吧!他们当她是傻子吗?哼!
就在他们将她卖给勾栏院时,她趁他们不注意时逃了,她不在乎他们收了钱,却没人交的下场,反正他们本来就不要她、不爱她,那么她又何必在乎他们?
她宁愿死,也不愿任人糟蹋,反正她什么都没有了,没人爱、没人怜、没人疼的,那么是死是活,有差别吗?也许死对她来说,反而是种解脱,至少她不用再承受病发时的痛苦了。
于是她流落街头,没吃没喝,等著死亡的到来。就在那时,她遇见花寻欢,他救了她,用尽镑种药材调养她的身体。若不是花寻欢,就无今日的申落纭,他是她的恩人,她敬他如兄,他待她如妹。
而后,他建了寻欢阁,她则自愿当一名鸨儿,也算是报答他的恩情。刚开始花寻欢不答应,可敌不过她的坚持,他还是妥协了,条件是——如果她能凭著自身的才艺与容貌,卖艺不卖身的成为周里之魁,而她傲到了。
她成为京里首屈一指的花魁之一——紫纭。
她知道世人鄙视她的身分,可那又如何?世人是世人,她是她,脆弱至极的生命让她什么都不在乎了,生与死于她面言,只隔一线,甚至她还渴望死亡,只求能解脱,不再受心疾之苦。
可是现在……
一张俊脸浮现于跟前,注视她的眼畔是那般深邃,好似这世上唯有她的存在,好似他的眼中只有她。头一次,她感觉到自己的存在;头一次,她承认自己害怕死亡。
她,并不如自己想像的坚强呼!
「我只是想要有个人爱我而已。」她低喃,眸子是那般脆弱,脸上的表情是那般天助。
花寻欢叹了口气,轻抚著她的发,「纭儿,我并没有说你不对,只是你的身体……」
「无所谓,我不要紧的。」她抬头看向他,「欢,我向你保证,我以后不会再妄动心绪,这次的事,绝对不会再发生了,我发誓。」她举起手。
握住她的手,花寻欢看著她,「那么,豹子该怎么办?如果他对你并没有任何男女之情,到时,你该怎么办?」
「我……」申落纭咬著唇,脸上有著坚定,「我不想放手,我要他,我要他属于我。」她知道自己自私,可也只有这一次,就让她自私一回吧!
见她这么坚定,花寻欢无奈的笑了,「好吧!我不阻止你。」
这是他头一次见她这么想要一个人,他也只有放任她了。
「谢谢你,欢。」申落纭笑著抱住他,眸却不意的与门外的黑眸对上。
「豹子。」她开心的叫著对方的名。
「阁主。」豹子恭敬的唤著花寻欢,深眸状似不经意的扫过他俩亲密的举动。
花寻欢点了头,将他的表情收入跟底,嘴角也扬起一抹笑。
「你喂纭儿喝药吧!喝了药,好好休养,她就会没事了。」他将申落纭扶好,盖上被子。
「至于咳出血的原因,是你们太大惊小敝了,她只是把喉中的污血咳出来而已,不碍事的。」他解释。
「以后别再为这种小事惹得情绪躁动了,不然下回你就真、得去当阎王的娘子了。」他擞擞嘴,没好气的说。
「知道了。」申落纭俏皮的吐著舌。
花寻欢摇头失笑,「你们好好聊聊吧!我走了。」
他拍了拍豹子的肩,出了房门,留下他们二人。顿时,一片寂静。
「豹子,对不起,让你担心了。」觑著他,申落纭陪著笑,道著歉。
豹子摇摇头,吹凉了药,让她喝了口。
申落纭紧皱著眉,一口又一口的喝著药,最后她别过头,「不要了,好苦。」抿著唇,她苦得眼泪都快掉出来了。
「乖,只剩一点点了,听话,喝完?」他劝说著。
看了他一眼,申落纭点了点头,闭上眼喝下剩余的药,小脸挤成一团。
「来!」豹子从怀中拿出一包蜜饯,喂她吃下一颗。
「好甜喔!」尝到了甜甜的蜜饯,她终于笑开了脸,接过他手上的蜜饯,一个接一个的吃著。
「豹子,你也吃。」她将蜜饯拿到他嘴边。
他张开口,吃下她手上的蜜饯,笑看著她脸上的笑,黑眸滥满温柔。
「怎么了?」见他一直看著她,申落纭倾著蜂首,满脸不解。
他笑著摇头,「见你这模样,我放心了。」伸手抚著她的脸,「我还以为,你会就这么走了。」
「豹子会担心我吗?」眨著眼,她问著。
「当然,你差点没吓死我了。」一想到当时的情景,他不由得伸手将她拥入怀中,没有思考自己的举动,此时他只想确定她真的还活著。
听著他的心跳声,申落坛柔柔的笑了,反手抱住他,「对不起,我没事的,你看我现在不就好好的。」闭上眼,她娇声说著。
靶受著属于他的温暖,她知道为了留住这胸怀,即使要付出一切,她也无所谓,更遑论卑劣的利用自己身上的病痛留住他。
她明白,他会留在她身边是为了报恩,无关乎情爱,可那又如何?她会让他爱上她的,即使不挥手段,她也会让他的心里只有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