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家庭聚会上被逼婚,似乎是年过三十之后逃不掉的命运。
尤其是过年期间。
「伯鑫啊,你什么时候要娶个老婆好过年呀?」先是阿嬷。
「嘿咩,都在一起那么久了,怎么不赶快娶一娶?」然后姑姑。
「而且你是独子耶,你都不知道你爸妈有多想抱孙子。」接著是伯母。
「唉唷,你们就别逼他啦,现在年轻人觉得结婚太麻烦了。」
母亲出来帮腔了,只是虽然嘴上说著别逼,可那投过来的殷切眼神却没嘴上说得那么不在意。
「嫌麻烦那可以公证就好了啊。」连堂姊都出来参一脚了,「现在不是很流行公证吗?」
就这样,即使丁柏鑫从头到尾没应过声,几个婆婆妈妈仍是自顾自地讨论著他的婚事,仿佛这事情跟他完全无关一样。
直到他冷不防地说了一句「我跟女朋友分手了」之后,这场轰炸式的攻击才终于停歇。
不得不说,装悲情其实有时候还满好用的,至少接下来大伙儿像是害怕触及他的痛处似的,绝口不再提起任何跟女友或结婚有关的话题。
为了平静地吃一顿饭,他想这个手段只是刚好而已。
围炉过后,免不了开始揪咖打牌,家人知道他从来不上牌桌,倒也没勉强他。
然后他借口累了,躲进安静的房间里,盯著电视机放空。
其实他没有看电视的习惯,平常下班回到家也晚了,洗个澡、翻翻书,转眼又过了午夜,哪有什么闲暇看电视节目?
然而回家过年就是这么一回事,在这三、四天的假期之内,他必须活在另一个完全不同的形态里,把自己原有的习惯给隐藏起来,好让自己看起来与其他人没什么两样。
从小他就特别安静寡言,同辈分的孩子总会玩在一块儿,他却老是提不起劲,宁可到一旁去盯著稻田发楞。
大伯母还曾经建议他母亲带他去看什么儿童精神科之类的,她们怀疑这孩子可能患有自闭症。
想到那段过往,他忍不住扬起一抹浅浅的笑。
那一年,他母亲真的带他去了精神科。
后来医生苦笑地告诉他母亲,「你儿子正常得很,他只是比较喜欢动脑思考,没那么爱讲话而已。」
偶尔他会想象,若是把他脑海里曾经出现过的文字转化成有声音的语句,那么他大概会比刚才那群婆婆妈妈还要更可怕。
突然,手机响了。
那些飘飘荡荡、杂乱无章的思绪骤然散去。他心想,除夕夜通常应该没有人会打电话给他,除非公司产品出了什么紧急状况……
不妙的预感瞬间涌上,他已经做了最坏的设想。
他拿出手机,正准备接听,却瞥见萤幕画面闪烁著「沈曼曦」三个字。
……居然是她?还真是出乎意料之外。
难道是打来说些什么「恭贺新喜」、「新年快乐」之类的话?那种事情不是用Line简单传个贴图就够了吗?
「喂?」总之,他按下了接听键。
「呃……我是沈曼曦。」她的语气有些紧绷。
「我知道。」
「嗯……我是想说……」
那战战兢兢的口吻害得他不免也跟著紧张。他眉一蹙,心想她该不会又喝醉酒了吧?
「怎么了吗?」他问。
彼端静了静,才道:「你老实告诉我……我是不是给你添了不少麻烦?」
他一听便明白是怎么回事了,或许是伊玫终于看不下去决定和盘托出,也可能是她自己拼凑出了片段零散的记忆……无论如何,心里有个猜测是一回事,可他这个人还是喜欢谨慎点,宁可被嫌唆也不想增添不必要的误会。
「你是指昨天晚上?」他向她确认。
「嗯……伊玫都跟我说了……」
丙然如此。
「小事情而已,不用放心上。」他说了一句再平常不过的客套话。
「而且听说好像不是第一次……」她嗫嚅著。
他苦笑了声,道:「的确不是第一次。」
「还有……」
「嗯?」
「我真的吐在你的车上?」
他楞住,有些意外,没料到她竟知道这么多细节,明明这事情他只向曹咏成提过的不是吗?
这样的沉默似乎让另一端的女人不安。「……所以是真的?」
他这个人不太擅长说谎,即使是出于善意也一样,只好拐著弯承认。「那没什么。」
「天哪……你怎么不早点告诉我?」
「那真的没什么。」是呀,比起被你强吻,不过是吐在车上又算得了什么——但,这只是心里的OS,他当然不可能真的这么说。
「怎么会没什么?至少让我有机会为自己做的事情负点责任吧?」
昂点责任。不知怎么的,他莫名又想起了那软唇的触感。
这感觉真不是滋味。明明是两个人的事,那段记忆却只有他独守……她就像是酒驾上路的肇事者,只不过她撞碎的是他原本平静的生活。
突然觉得有些不甘心,他为她的吻而困扰,而她竟然只顾著担心他的汽车后座?
「你希望怎么负责?」是冲动吗?大概吧。是双关语,也是暗示,这句话就这么冲口而出。
「至少整理车子的费用让我来付……啊!」这话像是点醒了她自己,她惊呼了声,道:「餐厅!对,还有昨天的餐厅!」
「嗯?」
「昨天在餐厅里的钱也是你帮我付的吧?」
他挑眉,不以为意,他在意的重点始终不在物质,「总不方便在大庭广众之下直接把手伸进你的包包里去找钱吧?」
「呴,你真的是……」听得出她的声音有些懊恼,「这样算下来,我欠你的太多了。」
不仅仅是应该支付的车内清洁费,还有那碗面、那副被她踩碎的眼镜,以及昨晚那笔为数不少的饭钱、酒钱……
电话的另一头陷入了短暂的沉默,他不知道她为何沉默,可是他知道自己不希望她做了什么错误的理解。于是,他想了想,岔开了话题。「你吃饱了吗?」
「欸?」
「我问你吃饱了没。」
「啊……吃了,我吃饱了。你呢?」
「嗯,我也吃饱了。」
然后,这话题就像是沉入大海里的铅球,再也没浮起来。两个人安安静静了一会儿,既想不出接下来该说什么,却也很有默契地不想就此挂断电话。
直到客厅里突然传来一阵什么「自模啦」、「你狗屎运」、「少唆钱拿来」之类的吆喝。
「你那边听起来好热闹。」
「是啊,隔壁有一群人在打牌,吵死了。」
「是哦,真好呢。」
「真好?」他嗤笑了声,无法理解,「你喜欢吵吵闹闹?」
「大过年的当然要热闹一点啊。」
「……」他们两个人果然不合。
「哪像我家,」她继续说道:「我爷爷奶奶过世得早,又只生两个小孩。前几年伯伯也移民去加拿大了,现在每年除夕初一家里就只有四个人,我爸、我妈、我姊,还有我,围炉都围不起来了。」
她说得很轻松,但语气里却有淡淡的惆怅。这么说来,他似乎应该庆幸一下家里还有点过年的气氛?
突然,他不知道说这种话适不适当,他只是想表达「如果你想找个人聊天的话,我这几天都很闲」。
然而这想法才一浮现脑海,他便被自己的念头给吓了一大跳。
他希望对方来找他聊天?真是见鬼了,他这个人最不擅长的就是陪人聊天这种事,而他竟然打算要她这么做?
幸好,她没给他做这傻事的机会。
「啊,不能聊了,我要先去帮我妈收拾一下餐桌。」
「好,你忙。」
道别之后,双方相继收了线。他躺在床上,没有看电视的心思,也不想继续忍受那近乎摧残耳膜的噪音,于是他关了电视机,拉开落地窗门,走出阳台外吹风。
他的老家靠近垦丁南湾,冬季的海风吹起来可是一点也不舒服,然而此刻他却不觉得刺骨。
她的声音像股热流,暖烘烘地留在他的脑袋里,久久散不去。
这就是她所说的感觉吗?明知是双不合脚的鞋,却还是固执地将它买下,相信自己哪天能够真正地穿上。
最后,到底是鞋子适应了脚丫,还是脚丫适应了鞋子?
他突然意识到胸口里有股莫名而陌生的冲动——这是他人生第一次为了某个人而打算改变自己。
他是疯了吗?大概他真的疯了吧。
稍晚,推测她可能已经忙完了之后,他回拨了沈曼曦的号码。彼端很快就传来她那清甜明朗的声音。
「你忘了跟我说新年快乐吗?」她才接起电话就调侃了他一句。
他被她逗笑了。「不是。」
「不是?那不然呢?」
经过了几秒钟的思量之后,他才道:「先前提的事情,你还想试试吗?」
她却沉默了好半晌,才支支吾吾的开口,像是害怕自己会错了意,「刚才你说「先前提的事」,意思是指……」
「就是交往的意思。」他替她接了话。
他依稀听见彼端倒抽了一口气。
这女人的反应未免也太夸张了吧?他忍不住取笑道:「我听不出来你这反应是Yes还是No.」
「Yes,当然是Yes!」她哪里顾得了矜持?却也不免多了疑虑,「只是……好是好,但你真的没关系吗?」
「我不懂你的意思。」
「因为……你说过我是不合脚的鞋……」
他一时哑口无言,因为那确实是他说过的话,可他也不想把事情搞得太肉麻。
「你就当我喝醉好了。」
「蛤?什么呀?」她笑了,沉重的气氛瞬间消散,「那你会不会酒醒了之后不认帐?」
「你说像你一样吗?」
「……」
「开玩笑的,我清醒得很。」
「所以我从现在开始可以自称是你的女朋友喽?」
「理论上是这样没错。」
「以后中午可以找你一起吃饭吗?」
「可以。」
「晚上也可以打电话跟你说晚安?」
「可以。」这什么奇怪的问题?
她沉吟了一会儿,又问:「那……晚上也可以偶尔去你那里过夜吗?」
「……太快了吧?」
「怕什么?我又不会对你怎么样。」
那可不一定。
「喂!你沉默是什么意思?」
「嗯?有吗?」
「有!」
「真的没有,是你太敏感了。」
「少来,你一定觉得我是肉食女,对不对?」
他揉揉鼻子,闷不吭声。
肉食女吗?若是喝醉酒的话,那肯定是了吧。他不禁又想起昨夜,她热情得几乎要把他给吞下,甚至说什么邀他一起躺床……
「你看!你还说没有!」
她那虚软的抗议却只换来了他的大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