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个月后,常永瞻从位在平遥县的总号回来,一回家便立刻来到父亲的书房,将这几天查帐的结果一一向他禀明。
「……大账房承认挪用了一部分的银子,然后又在账面上作假,不过我怀疑他只是替人顶罪。」若不是父亲拜托,常永瞻根本不想管这件事,免得母亲顺势要他留在山西,尽避这段日子可以把「大盛魁号」交给信任的手下,但也不能都不回去。
「刘启在总号担任大账房也将近二十年,我还是不敢相信他会背叛常家,如果就像你说的,那他究竟是替谁顶罪?」虽然三千两的银子动摇不了常家,但也是笔不小的数目,常四爷当然要追根究柢了。
他沉吟了下。「爹和大伯父已经不大管事,这两年都由大房的几个堂兄负责,自然脱不了干系,问题是要有证据……」
「我就说一定是大房搞的鬼,你们还不信,果然被我猜中了。」四太太抱著小馒头进来,正好听到父子俩的对话,悻悻然地说。
「娘。」常永瞻起身见礼。
四太太应了一声,然后在圈椅上坐下,虽然身旁还跟著请来的奶娘,但她依旧坚持要自己抱著孙子。
「大嫂老是一副她很会教养孩子的模样,可是生出来的几个儿子,又有哪一个是真的有出息?依我来看,她那个庶子都比嫡子更让常家有面子。不过咱们永瞻还真能干,一下子就从账面上揪出有鬼。」
「你可别在大嫂面前说这些话。」常四爷警告地说。
她愈说愈是洋洋得意。「我自然不会当著大嫂的面说了,但是任谁都会这么想,多亏了永瞻,否则不知会被私吞多少银子。」
常四爷吩咐儿子。「你大伯父那儿我会去说,目前就先暗中调查。」
「是。」常永瞻回了一声,然后看向小馒头,父子俩已经有好几天没见面,于是他把儿子从母亲手上接过来,放在地上。
小馒头好久没有下地走路,露出不安的表情。
「万一跌倒摔伤怎么办?」当奶奶的可心疼了。
常永瞻可不希望儿子被宠得一无是处。「老是抱著他,连路都走不稳,还是让他自己来……」见小馒头开始摇摇晃晃地到处走动,又好奇地东模模西模模,这才义落坐。「既然请了奶娘,就交给她来带,娘别累著了。」
「有孙子抱,娘一点都不累。」四太太看著小馒头,愈看愈可爱。
「媳妇的事你打算怎么办?」常四爷两眼也盯著孙子,嘴巴询问儿子。
四太太立刻抢在儿子之前开口。「原以为她回娘家住蚌两天就会乖乖回来了,没想到半个月都过去了,还是不见人影,难不成要我这个婆母亲自去求她吗?她也不想想自己的出身,还摆什么架子……」
「这件事我会处理。」常永瞻不悦地打断母亲。
她佯叹了口气。「娘也知道不该逼你,但是大家都在问你们什么时候才要圆房,娘都不知该怎么回答了。」
「就说阿娣回娘家探望母亲,过一阵子就会回来。」他们夫妻何时圆房,与其他人何干?「如今岳父过世,岳母一个人要下田,还得带孩子,她又是个孝顺的女儿,会担心也是应该的。」
「她已经嫁进常家,就是常家的人,哪还管得了娘家的死活?」四太太口气不满地回道。
常永瞻嘲弄地觑了下母亲。「如果是舅舅他们有事来求娘,娘也不帮吗?」
「那……那不一样。」她登时语塞。「永瞻,你是怎么了?居然站在她那一边,开始替她说话了?」
他也渐渐察觉到自己内心的变化,无法忍受母亲对迎娣有只字词组的指责。
「阿娣是我明媒正娶的妻子,我不该站在她那一边,替她说话吗?别忘了她也是爹娘用三媒六聘娶来的媳妇,就该好好对待。」
四太太顿时辞穷,无法反驳他的话。
「我和阿娣之间的事,爹娘就别管了。」见小馒头往门口走去,常永瞻跟著起身,朝父母拱手一揖。「我先下去了!」
只见小馒头扶著门框,踩在门坎上,但又不禁有些恐惧,便把小脚缩回去,他上前牵起儿子的手,跨过这一道关卡。
「好,自己走!」他放开儿子的小手。
小馒头继续摇摇晃晃地前进。
虽然跟在儿子身后,常永瞻的心思却不禁飘到此时人在梧桐村的迎娣身上,因为这几天忙著对帐、抓内鬼,所以铁柱的事尚未做好安排,他打算明后天再去一趟总号。
原本以为心态上跟三年前没什么两样,却没想到三年后再次见面,会出现巨大的转变。
这还是生平头一遭,常永瞻模不清自己的心,如果真的不再当她是妹妹,而是一个女人,应该是件好事,就算两人真要圆房,也不会显得尴尬,可那天为何落荒而逃?他在害怕什么?
难不成……他是害怕动心?害怕真的喜欢上一个人?
常永瞻不禁想到小馒头的生母玉莲,她是在旅途中遇到的孤女,差点遭到歹人轻薄,又因为无处可去,加上为了报恩,便自愿留下来伺候,最后收她进房,他待她好,却从未认真想过喜不喜欢。
他不是个多情之人,甚至认为一个大男人不该把太多心思和时间浪费在情爱上头,娶妻纳妾也不过是为了传宗接代,其实真是如此吗?也许他只是害怕交出自己的心罢了。
原来他是这般胆小怯懦,而且自私自利,一直以来只想到自己,不敢跟迎娣当面说清楚,面对内心真实的感情。
「咿呀……」小馒头发出不明的声音。
儿子的声音把常永瞻的心思拉了回来,他顺著小小指头比的方向,看到过世兄长的女儿一个人在院子里玩。「满儿!」
满儿听到叫声,回过头,见到是他,转身就要走。
「满儿!」他又叫了一声。「没听到二叔在叫你吗?」
她只好气嘟嘟地走过来,像在生闷气似的。
「谁惹你生气了?」
闻言,满儿眼眶倏地一红。「二叔把二婶气回娘家,她不会再回来了,所以我讨厌二叔……」
常永瞻倒不知她跟迎娣的感情这么要好。「你二婶只是暂时搬回娘家去住,还是会回来的,不要担心。」
「是真的吗?二叔没有骗我?」她仰著头问。
他很肯定地说:「当然没有骗你了!」
满儿这才破涕为笑。「那么二叔赶快去接二婶回来,不然娘连说话的伴都没有,一个人好寂寞。」
「你去跟你娘说,你二婶再过一阵子就会回来,请她再等等。」原来迎娣和大嫂也如此亲近,妯娌之间相处得融洽,在常家并不多见。
「好。」她笑嘻嘻地说。
这时,小馒头拉扯著堂姊的袖子,想要吸引她的注意。
「小馒头想要你陪他玩。」常永瞻笑说。
她摇头。「不行,奶奶会生气的。」
「为什么会生气?」
满儿还记得上次的教训,小小的心灵受到很大的伤害。「她会以为我欺负小馒头,一定又会骂我,所以我不能陪他玩。」
「要是奶奶问起了,就说是我答应的。」他轻拍了下佷女的头。「二叔相信你不会欺负弟弟的。」
「我当然不会欺负弟弟!」话才说著,满儿便牵起小馒头,要向奶奶证明自己的清白。「姊姊陪你玩,不会打你……」
常永瞻回头觑了眼跟在他们后头的奶娘,要她好好看著两个孩子,心思又不由自主地飘到迎娣身上。
身为常家人,他早就习惯人前是一套、人后又是一套的嘴脸,就连亲兄弟之间也不见得能够信任,更别说谁对谁是真心无私,可是他在迎娣身上看到了最单纯的感情,以及对家人最纯粹地付出。
他多希望一辈子都能看到迎娣脸上锭放出真心的笑靥,而且只对自己笑……这种独占欲可是从未有过,让常永瞻不禁怔住了,心底好像有某种感情在不知不觉地滋长。
这天,接近中午,迎娣蒸好了一笼馒头,正打算送去田里给大家吃,就听见外头传来伯婆的叫声。
「阿娣!阿娣!」
她以为出了什么事,急忙跑出去。「伯婆怎么了?」
「你快过来!」满头银发的伯婆有著重听的老毛病,她朝迎娣招了招手。「我听不懂他在说些什么……」
只见院子里站了位约莫十八、九岁的年轻男子,身形修长,外表斯文,像个读书人,一看便知出身良好,不过迎娣从来没见过。
年轻男子身旁的家仆开口介绍道:「这位是咱们王家的六少爷。」
「王家?」她怔了怔,心想该不会是那个王家?
家仆又续道:「就是位在南郊的王家。」
丙然没错。「请问有事吗?」
只要提到王家,住在梧桐村的村民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他们不只是村里最有钱的大户人家,还拥有好几座煤矿山,几代以来都是靠开采煤炭致富,私底下大家都称呼那座宅子叫做王家大院。
不过最让大家津津乐道的还是王家的诅咒,听说王老爷夫妇生前所生的几个儿子,个个都活不过三十岁,不是意外身亡,就是染上怪病,媳妇一个个年纪轻轻的就当上寡妇,幸好还留下子嗣,才能延续王家的香火,村民们私下都在议论纷纷,有人说是祖坟风水不好,也有人认为是王家人做事太过苛刻、死爱钱,才会有这种报应,不过真正的原因没人知道。
王有衡见她气质与一般农妇不同,拱手请教。「敢问可是常家四房二奶奶?」
「正是。」她看著眼前的王家六少爷,想起十二岁那年,王家的四少爷横死在外地,当棺木一路运回山西,听长辈们说起当时场面非常凄凉,毕竟连续死了好几个男丁,诅咒之说更是甚嚣尘上。
而后来王家知道她有旺夫益子命格之后,还曾到家里来提过亲。
王有衡谦恭有礼地说:「家祖母听说二奶奶最近回娘家来住,有一事相求,若是方便的话,能否随某返家一趟?」
「这……」迎娣为难地看著他。
「某知道这个要求过于唐突,但家祖母身子欠安,不便外出,不得不烦劳二奶奶走这一趟。」王有衡用饱含歉意的口气说道。
伯婆在一旁看著,不禁开口问道:「阿娣,他是谁?」
「他是王家大院的六少爷……」她附在伯婆耳边,大声地说明对方的身分,直到老人家听得分明。
「六少爷找我家阿娣做什么?」伯婆也大著嗓门问道。
于是,王有衡道出今天的来意。「因为家兄再过不久即将娶妻,这桩亲事之前就订下,谁知新娘子的八字与家兄不合,可又不得毁婚,婚期已经不能再拖下去了,于是家祖母请教了几位算命先生,都说只要请来一位天生旺夫益子相的女子亲手缝制嫁衣,再请新娘子在成亲当天穿上,就能沾一沾福气,将来也可以让丈夫事业有成,多子多孙。」
她苦笑了下。「原来是这么回事……」想不到自己的命格还有这种用处。「那么六少爷口中的兄长,指的是五少爷?」
「是,由于上头几位兄长只剩下五哥尚在人世,家祖母也就特别重视,希望用这桩婚事来冲喜,说不定王家从此就能平平安安,家祖母以前就知道二奶奶是天生旺夫益子相,这几天正在烦恼著,不知该如何跟常家开口,恰巧得知二奶奶搬回娘家来住,才会命某前来……」他拱手一揖,可说是诚意十足。「待嫁衣缝制完成,家祖母也允诺会以二十两银子做为答谢。」
二十两?迎娣心头马上动摇了,这笔银子对王家来说只不过是九牛一毛,但可以帮助家里。
「若真有用,我自然愿意帮忙。」只不过是缝件嫁衣,加上她跟著大嫂学了三年的刺绣,应该难不倒她,迎娣也就毫不考虑地答应了。
王有衡又惊又喜。「轿子就在大门外头,还请随某回去。」
「请再等一下……」迎娣又大声转述一遍王有衡的来意给伯婆听。「我这就跟六少爷走一趟,办完事就回来了。」
伯婆点著银白的脑袋。「好、好,你要早点回来……」
接著,她又把弟弟妹妹叫到跟前,要二娃把蒸好的馒头送去田里,并告诉母亲要去王家大院的事。
等迎娣都交代完了,她便对王有衡道:「咱们可以走了。」
两人一块儿走出大门,王有衡掀起轿帘。「请!」
待迎娣坐进轿中,只听见外头喊了一声「起轿」,轿身左右晃动几下,轿夫便举步往王家大院的方向走了。
她想到只要有了这二十两银子,就可以抓药给母亲吃了,她也是直到最近才无意间发现母亲有头痛的毛病,却不敢在子女面前表现出来,总是拚命忍耐,既然有这个机缘,当然不能错过。
没过多久,轿子便进了位在梧桐村南郊的王家大院。
待轿子停下来,王有衡又掀起轿帘,请她下来。
「往这边走!」他比了个请的手势。
迎娣抬头看了一眼这座建筑考究的大宅院,气势上不输给常家庄园,可是明明已经五月了,又是在大白天,却没来由地感到一阵寒意,不禁联想到王家的诅咒,心里忍不住毛毛的。
「家祖母正在花厅等候。」王有衡回头说道。
她颔了下首,跟在对方后头。
是不是她多心了?迎娣张望四周,总觉得整座宅院予人阴森森的感觉,一路上见到的奴仆皆脸色苍白,完全不像个活人。
「一定是我想太多了……」她不得不安慰自己。
待他们穿过曲廊,终于到达内院的花厅。
「请进!」王有衡温文地说。
于是,迎娣走进花厅,一眼就瞥见主位上坐了位年约六旬、满身贵气的老太太,她额上戴著遮眉勒,身穿花青色袄裙,两旁还站了好几名丫鬟、婢女,个个也是面无表情的,迎娣心头顿时有些不安。
王有衡上前禀明。「祖母,这位便是常家四房二奶奶……」
「你终于来了!」老太太立刻从圈椅上起来,冲上去抓住她的手,指甲都嵌进迎娣的皮肤里,像是怕她跑掉似的,两眼更是绽放出异样的光芒。「我等你等了好久,终于等到了……」
迎娣不禁蹙起眉心。「好疼……」
「祖母别吓著人家。」王有衡出声提醒。
老太太这才惊醒过来,赶忙松开双手,干笑一声。「我真是太高兴了,才会一时忘形,还请不要见怪。」
「您客气了。」迎娣揉著被抓痛的皮肤。
「请坐!」待她坐回位子上,老太太便板起脸孔对王有衡道:「你先下去。」
身为庶孙,他只能遵从祖母的命令。「是。」
当老太太再次看向迎娣,又露出笑脸,表情转换得很快。「只要想到孙子就要娶媳妇了,我这个做祖母的连作梦都会笑醒,就盼他们夫妻能多生几个曾孙子,帮王家开枝散叶。」
迎娣能够理解她的心情。「我方才都听六少爷说了,若您不嫌弃的话,就由我来缝制嫁衣。」
「你答应了?真是太好了,我还怕你曾拒绝王家的提亲,会不答应呢,这下总算可以安心了……」老太太不禁眼眶含泪。「我那未来的孙媳妇儿身材跟你差不多,今天正好请了布庄的师傅过来,这就叫她帮你量一下尺寸……」说著,便要婢女去把人请过来。
很快地,布庄的师傅被人请到花厅,是位四十多岁的妇人,神情有些紧张,要不是看在银子的分上,她也不想踏进这座王家大院。
女师傅熟练地量好尺寸,便说要赶著回去裁布,开口告辞了。
待人一走,老太太满是皱纹的脸上堆满笑意,可终于了却一桩心事。「明天就会把裁好的布送到府上,希望能赶在两个月之内完成。」
「我会尽快做好。」迎娣心想连夜赶工,应该不成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