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地,有什么东西如云朵般轻柔的飘滚过她大红色的绣鞋,喜帕下看见的,是如同云海一样层迭花瓣。
汝鸦中蛊般的停下脚步,毫不犹豫地掀起喜帕——
她看见了色黄如酒、花繁香浓的一树荼蘼。
那是一棵老树,香气四溢,花开到极致,近乎妖艳。
荼蘼是春季最晚开的花,不与百花争春,等它花开时,繁花通常已经凋谢。
「哎唷,我的新娘子,这喜帕是能掀的吗?也不怕不吉利!」喜娘眉头皱成一个结,利落地把帕子又恢复原状。
她收回目光,乖顺的进了新房。
丈夫长相斯文,出口成章,对她的容貌没有挑剔,却也没有其它话语。
第二天一早,她给公婆奉了茶,婆婆笑咪咪地给了她一本厚实的册子,说是家规,要她研读熟记。
她掂著分量不轻的黄氏家规,额际偷偷流了一小白子冷汗。
「你识字吧?」婆婆看起来和蔼可亲,和专心端著媳妇茶喝的公公,有种夫妻间的默契。
「媳妇略懂。」明明提亲的时候,就派媒婆来打探过了不是吗?
爹只有她一个女儿,又是开门做生意的,因此她不只懂数数,也识字。
不识字,容易被人欺,这是爹总挂在嘴边的话。
「那就好,只要你谨守分际,我们不会亏待你的。书香世家讲究的是门面,绝对不能有什么出格的事情发生。」恩威并施,新媳妇进门,下马威总是要给的。
「媳妇知道。」
黄家人口不少,壮年的公婆占了一个院落,未嫁的一个姑姑又占去一个,还有借住的外戚等,繁浩的人口,厨娘、丫鬟、家丁却只有各两人。
主子比仆人还要多,造成的结果就是抢仆人抢得凶,要汝鸦也搅和在一起她做不来,她别的本事没有,就是安分。
凡事自己打理不是什么难事,她在家的时候没有丫鬟随侍,现在嫁了人,也没那种高人一等的想法。
黄家的宅子有东南西北四厢房,加上大堂、客厅、偏厅、厨房、柴房、酒窖,这家传三代的祖业看起来舒适却也老旧。
待的日子久了,她知道这个家就靠著乡下几分田租收赁,还有祖先留下来的财产在过日子,一分一毫都要算得非常仔细才不会有断炊的可能,偏偏宅子和门楣向来直接代表主人的品第等级和社会地位,这些东西都要靠银子来打点,所以当婆婆火速的把家中家务交给她时,看似非常尊重她这个媳妇,但想卸下重担的想法也实在表现得太明白,害她都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跳进了火坑。
她战战兢兢的接下这担子,出得厅堂,入得厨房,外能独当,内可持家,一家主母锱铢必较当得分外辛苦。
婚姻生活很快过了一年。她与丈夫之间没有太多相处的时间,她要操持家务,丈夫又为了要赴京赶考日以继夜地在书房挑灯苦读,焚膏继晷,回房常常倒头就睡,两人你累我也累,自然什么体己话也说不出来了。
其实她也明白科举没有那么容易,好日子她不希罕,只求一家平安,但是十年寒窗,求功名既然是夫君坚持要走的路,身为妻子的也只有全力支持。
两个月前,她夫君满脸自信的上京去了,说是忙,只潦草的来了一封报平安的信。
一天、两天,她数著指头过日子,大考过了,榜单也放了,大好消息传得左右邻居沸沸扬扬,上门来道贺恭喜的人络绎不绝,几乎要踏平黄家门坎。
她的夫君高中榜眼,天大的喜讯却也教人坐立难安,只因她的枕边人依旧没有只字词组捎回家。
尽避如此,她依旧每天如常的去给公婆请安,直到发现公婆脸色不自在,话语迂回,似有难言之隐。
「我说媳妇啊……」
「儿媳妇在听。」
半晌后。
「要我走,叫他自己来跟我说吧。」她静静地留下这句话,回到自己的院落。
人吃五谷杂粮,发生在身边的事总地来说也就那么几桩,汝鸦掉进了野台戏里的老套情节里——刺史府的千金在宴会上看上了平步青云的今年科举榜眼,不是状元,不是探花,就是榜眼。
状元郎是公主之流或郡主的囊中物,不是刺史千金能要的,至于探花,年纪大得可以当她的爹了,除非她想搬尊菩萨回家供著,于是,脑筋动到了已经有妻室的榜眼身上。
她那夫婿怕她不允,让公婆先来探口风,谁知道踫了个软钉子。
又等了几天,到处参加宴会的新科榜眼终于愿意踏进家门。
夜深人静时,汝鸦泡了一杯解酒茶,放到略带酒意的夫君面前。
「你……不用这样,娘她不是真的要你走。」他眼神迷茫,打了个酒嗝道。
原来家中发生的事情他都了如指掌。「那夫君的意思呢?」
「只要你答应,如烟说她愿意委身做妾。」他是有些晕陶陶的,高帽子人人爱戴,一想到鹏程万里的将来,心里就无限激动。
汝鸦听了,心里仅剩的一点希望苗头就此被掐断。
两人已经熟到可以互道姓名了……是她太愚鲁,整天关在这四方门墙里,而门墙太高,外面的世道已经变成怎样她一无所知。
男人的真心不过眨眼,也才一年光景,她就成了糟糠妻了。
「妾?」
一开始刺史千金的身分就摆在那里,妻妾、妻妾,即便是妾也分贵贱。贵妾呢,就算是嫡妻也不能随意打骂,更何况像她这种缺乏背景的正妻,人家才不会放在眼底。
「你想坐拥齐人之福?」
黄生自知理亏,又不禁有些恼羞成怒,「听你的口气是不允了?你一个妇道人家可知我在外面的辛苦?官场比不得家中,我要没有一些势力傍身,你以为你的富贵能长久吗?」
她从来没有教夫婿觅封侯,现在他却把责任推给她了?
婚姻对男人而言,通常都不是为了圆满爱情而存在的,只有女子才会傻傻渴望这种虚无飘渺的东西。
男人高飞了,只想飞得更高。但难道就要她从此夹起尾巴过日子?
「我宁可担葱卖菜也不与人共侍一夫。」心痛浮上了她的眼,她说。
「你不要逼人太甚,男人三妻四妾本来就理所当然。想不到我以为娶妻娶德,竟娶到了一个不明事理、不懂轻重的无知女人!」
此刻汝鸦觉得冷,心凉体寒,这就是她要倚赖一辈子的天吗?
别人给的东西终究和想要的永远不一样,而且想收回就收回,何尝有一点顾虑到她的心情跟感受?
「你非要迎她进门不可?」她恨不得用桌上的杯子扔他,却忍著用平静的语气问。
「你答应,我会要如烟尊你为大的。」
「我不答应。」她死死咬著牙,不让眼泪掉下来。
「你!」
「你可以随便安一个妇德有亏还是嫉妒、无子的七出罪名给我,把我休离,也无须向我的父亲解释。」
黄生没想到她会说出这么决绝的话来,似乎也察觉自己才是逼人的那个人,他忽然放软了口气,「你考虑一下吧,不要这么倔强,这样对大家都没好处。我今晚在书房睡下,你……也早点安歇吧。」说完,他甩袖走了。
汝鸦捏著拳头,激动的走出房门,看著丈夫逐渐没入黑暗中的背影,泪眼蒙。
枝上的水滴滴在头上,顺势滑进衣领,寒意冷醒了她。
为什么夏天都快来了,天还这么冷?
那夜后,汝鸦的夫君没有再踏进她的院落一步,今日院里却意外来了娇客,大批的丫鬟婆子把小院子挤得满满的。
被簇拥在中央的刺史千金如烟珠翠盈头,拔尖的相貌,看来就是那种难缠的主儿。
这年头真是饿死胆小,撑死胆大的,好一个有备而来啊!汝鸦在心里暗暗叹气。
她整了整衣衫,走出房门。
「无知妇人,看见我家小姐不会见礼吗?」婆子一看见出来的汝鸦就大声喝著。
丙然是「丞相的家丁四品官」,刺史府里,随便一个婆子气焰都高人一等。
「见过如烟小姐。」自知身分低微,汝鸦认分的行了礼。
「想不到姊姊家世平平,架子倒是不小。」
这还有天理吗?侵门踏户来到别人家,却说主人气焰不小?
「我听黄郎说姊姊对我成见很深,坚持不肯让我入门……真遗憾,我一心想同姊姊和平共处,哪知道却踫了一鼻子灰。」
汝鸦望了眼阴冷的天,看起来,今天不是什么好日子。
「我再问你一次,与我共事一夫,你肯是不肯?」见汝鸦始终不开口,如烟顿时恼了。
「不可能。」
「你再说一遍?」
「小姐要我说几遍都一样。」
倏地,如烟一巴掌掀了过去,鲜红的五指印清晰的留在汝鸦脸上。
「你让我风度尽失,你这不识时务的女人……」如烟捏紧了发痛的手掌,气闷难平。她已经够低声下气了,都愿委屈做小,这女人竟还不肯?这个不知感恩的贱人!
汝鸦感到脸颊一阵火辣辣的疼痛,现在到底失礼丢脸的人是谁?
「来人!傍她一点苦头吃,像你这种卑贱的人就是喜欢敬酒不吃吃罚酒,不见棺材不掉泪!嬷嬷,给我好好的教训她!」
两个高头大马的嬷嬷闻声领命,粗鲁的扯过她,一副漆黑竹夹、五根粗竹篾,以麻绳穿过,就往汝鸦的手上套去。
「拶指!」
汝鸦眼睁睁看著可怕的刑具套上她十指,她想呼救,可放眼看去没有半个家人还是仆人来帮她。
也是,要不是得到某些人的允许,这些人又怎敢恣意来欺凌她?欺她门户一般、无人撑腰吗?
天气越来越凉,却远不及她此刻的心凉。
婆子们粗鲁的拉扯,让她指间的痛越来越凶猛,满头冷汗凝结在额头,令她几乎快要站不住脚。
她紧咬著牙关,想坚持站住,可是膝盖已忍不住发软,整个人摔到了地上。
她双腿蜷缩,申吟破碎的从口里溢了出来,咬破了唇,血的味道很快在嘴里散开,眼泪也一滴滴掉下来。
「我就不相信你不会求饶。嬷嬷,再给我使劲拉!」如烟见不得她那倔强的模样,气得怒声咆哮。
汝鸦蒙上黑雾的眼看见自己乌黑成一团的十指,一种撕心裂肺的疼席卷她全身,随著细牛绳陷进肉里面,她的手也血流如注。
她彻底放弃了挣扎,只想等时间过去。
「小姐,要是真弄出人命可就不好了。」嬷嬷见多识广,轻声地提醒。
「泼水!弄醒她再继续!」如烟才不在乎,她就是铁了心要这女人吃尽苦头。
嬷嬷照著吩咐,用冷水泼醒了汝鸦,就这样反复折腾,直到她晕死过去为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