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不觉,房廷竟然就这样迷迷糊糊地睡著了。
醒来,是因为身子不再晃动,原来是背著自己的沙利薛已经停下了步伐。
「怎么回事?」
听到他这么询问迦勒底的士官,对方答道:「将军,似乎是关隘。」
房廷抬起头,看到依山之处有火光,之前去到帕萨加第的时候应该经过此地,可并没有看到有隘口或者驿站,还是说……
居鲁士已经派人来拦截自己了么?
这般念道,心中一凛。
沙利薛察觉房廷已经醒来,便把他放下来,吩咐那士官:「你去看看怎么回事。」
「将军……」士官显然不情愿,嘟囔了一声,可慑于沙利薛的威严,还是放下了背上的行李朝著亮处走去。
「如果他回不来……就折回去走另一条路……」
沙利薛这么说著,攥过房廷的手,冰凉冰凉。
说话都显得有气无力,好古怪。隐隐觉得不祥,房廷伸手去触沙利薛的额头。
「不要踫我!」如料想中,这个动作立时激怒了对方,他一下子拍掉房廷的手,把脸扭向一边。
「你发烧了?!」模到的地方好烫!房廷想起离开帕萨加第之前,沙利薛曾将御寒的大围巾衣脱给自己,之后下了马车,又在冰天雪地里背著自己走了那么多路……他是为了自己,才会变成这样的吧。
「你……干什么?!」
沙利薛正觉得头晕,蓦地感到腰上一紧——原来房廷主动揽著那里,与他抱在了一起。
「放……手!」不知是因为寒热还是忽然而至的肢体接触,心脏加速鼓噪起来。沙利薛很想抗拒这个拥抱,可是却一时用不上力道……
接著,几乎冻僵了的双手被引导著,进入了一个温暖的境地——又是一惊,瞠大杏目,看到房廷正努力将其揣进自己解开来的袖中,想用自己的体温来焐热它们……
这个傻东西……是要帮自己取暖么?
没由来地心里一热,一下子贪恋起他肌肤的温度,沙利薛又舍不得把他推开了。
不过他还是把手抽出了袖筒,改而环住房廷的肩膀。
「这样……抱著就好……」
于耳畔低喃了一句,沙利薛把面颊搁在房廷的头顶,两人就这样抱作一团,维持了相当长的一段时间。
点点火光,慢慢朝著这边移动。
房廷和沙利薛察觉的时候,都已经能听得到人声的呼喝了。
距离并不十分遥远,所以就算有风声阻隔,还是能辨别得出来人在喊著埃兰的方言。
「他们在说什么?」房廷听不懂,于是询问沙利薛。
沙利薛凝眉细听,不一会儿面色大变,道:「该死的家伙!居然出卖我们!」
这一说,房廷立刻了然,先前派去的士官把他们两人所在供给了来人!而且就像沙利薛所说的那样,居鲁士果然是一路穷追不舍,没有放过自己的意思,这些举著火把的人就是要缉捕自己的波斯卫兵!可即便是到了这种地步,房廷还是无论如何都想象不出,那少年直到傍晚之前自己还和其乐融融地并肩而行,可转眼间,分别不过几个小时,他竟然就那么快翻脸不认人了么?
「还愣著做什么!」
沙利薛催促著房廷,渐渐逼近的亮光,已经映出他酡红的面颊,似乎是烧热越发严重了。
适才探路的士官大概已经泄漏了行踪,而现在他们两人又处在极易被发觉的平坦上坡,沙利薛发烧,自己的脚又走不远……
现在根本就是无路可逃!被捉也是迟早的事情,他何必要那么执著呢?
定定地望著沙利薛,房廷没有挪动脚步。
「快逃啊!」猛地将房廷往前推了一下,自己却站在原地没有动弹。
「那你……」
「嗦死了!快滚!」说话时激动非常,沙利薛甚至拔出了自己的无鞘剑,冲著房廷晃了一下。
「再不走,就刺死你……」
连威胁都嫌力不从心了,房廷几曾见识过如此狼狈的沙利薛?一时间竟愕住了。
虽说过去万分憎恶这个人,可如今,却偏偏生出一抹怜惜的情绪来。叫自己如何能丢下这样的他独自逃亡?
「我不走。」
「你——」沙利薛气得只想跺脚,自己一心一意想保护这个木疙瘩的安全,他却偏偏不领情!但现在教训他又于事无补,眼看波斯人就要赶上来了,难道要眼睁睁瞧他沦为人质么?
「……不要忘了,王,还在等你回去!」沉了音调,沙利薛重重地吐出这么一句,自己并不想再次确认的话。
房廷浑身一撼,像是极受震动的模样,可是很快又恢复了常态。
「就是因为这样,才不能离开。作为‘代王’,我一定要完成使命,再以应当的方式……回到巴比伦!」
如意料之中的,不久,停滞不前的二人被一群波斯卫士迅速围住。
一片混乱的时刻,房廷注意到,士兵们褪去了原来的红色制服(注五),皆改换成茶服。
茶色,在波斯是丧服的颜色。冈比西斯果然已经……
此时沙利薛企图拔剑反抗,怎奈他平素里有以一当十的本领,可凭现在的身体状况,却突围不了。在勉强刺伤了几个卒子后,终于体力不济,为来人缴掉了武器,然后同不远处的房廷一样,被绑住了四肢,难动分毫!饼了一会儿,人群周边传来骚动的声音,房廷遥遥地看著举著火把的卒子们分开一条道,供那之后的人步上前来。
是居鲁士。
仅仅用余光一瞥就知道了——处在茶色之间,那一袭蓝色的坎迪斯长袍,代表著波斯王族——阿契美尼德宗亲的尊贵身分,而他从容稳健的步伐也像是在强调著这一点。
「不要对伯提沙撒大人无礼。」
于上方这么命令道,清朗的音调,一如往常。居鲁士走向房廷,亲手去解制住他手脚的捆绳。
怔怔地任自己的双腕落进居鲁士的掌间,被他小心翼翼地揉著擦伤的部分,房廷抬头,看到还是一派和颜悦色。
「大人……真对不住,我只是没有想到您会突然离开,所以才会用上一些激进的手段来挽留,请您原谅。」
捉著房廷的手,居鲁士温柔地说著,蓝眼楮却趁著目光交会的一刻,直视他的眼底。
这眼神,实在是凌厉得教人害怕,房廷被瞧得胸口一寒,跟著心脏「突突」地狂跳起来。
「混蛋……放开他!」
看著居鲁士对待房廷的亲热姿态,犹自被束缚著的沙利薛忍不住地怒叫,还没来得及喊上第二声,肚子上却传来剧痛——是米丽安冲著那里踹了一脚!「不许对殿下出言不逊!」
扭曲著俊脸,沙利薛呕出一些清水,房廷看得心惊,担心他受了风寒的身体禁不了这般折腾,便请求居鲁士:「殿下……鹰骑将军无意冒犯您,他的身体不适,望殿下不要为难他!」
「只要大人乖乖随我去到安善,我自然不会为难将军。」
说这话时,虽然居鲁士还是那副彬彬有礼的态度,可房廷却明显感觉到,就在自己离开的这段时间里,少年已然蜕去了伪装的外壳,把强势的一面慢慢剥显。
言下之意,仍是要携自己为人质的。
这样的居鲁士,还真是狡猾呢。
「恕难从命……殿下,」房廷再度回绝道:「您挟持了依迪丝公主和巴比伦的使者——那又如何?就算您现在继位安善王,如此操之过急,也是名不正言不顺的!」
语罢,房廷忧心忡忡地望向居鲁士,可他不吱声,还是笃定地一脸含笑。
「哼!看来你很相信那个梦占么?‘肚脐里长出的葡萄藤遮盖了整个小亚细亚’?」就在这时候,沙利薛忽然大声说,像要故意惹怒居鲁士般,调侃著:「‘公主的婴儿’终会成为小亚之王?不要笑死人了!」
「住口!」米丽安急忙喝道。
虽然在米底,这个故事家喻户晓,外国的使臣知道也不足为奇。但这对于王子而言,此乃「禁语」——万万提不得的!丙然,因为沙利薛的这句妄言,居鲁士收敛了笑容。房廷看到他攥紧手掌,知道他十分介意,害怕沙利薛再继续口出狂言会真的激怒他。刚要出声阻止,却已经来不及了!
「乱臣贼子,乌合之众!你以为自己真的能举事成功么?——‘骡子’罢了!」(注六)
天!他真的就这样说出来了!房廷呆立当场,一时忘记了呼吸!要知道,无论在哪个时代、哪个国家,王室成员对于血统纯粹的执著,都是格外强烈的!沙利薛这般指摘居鲁士的血统,无疑是对其最大的侮辱!眼看著那握紧的拳头,微微发颤,不消说,这便是居鲁士的盛怒!「闭嘴!傍我闭嘴!」
米丽安怒吼,伸出右手用力捂著沙利薛的嘴,直想把他刚才说重新塞进去,可是已经吐出来的话又怎么可以收得回?
「啊——」
忽而一声痛呼,惹得众人观望,但见米丽安捂著的右手鲜血淋漓,而沙利薛则冲著她啐了一口血吐沫,龇起牙冷笑。
「你!」
虽然还没有严重到手指被咬断的地步,可看到沙利薛的这个表情,米丽安不禁大怒,想也不想,未受伤的另一只手便夺过身边士卒的火把,朝他的面孔炙去!凄厉的惨呼,立时划破夜空。
房廷不可置信地看著眼前的沙利薛激烈地挣扎扭动!心脏仿佛都在这一刻骤然停止了跳动!「住手……快住手!」
房廷大声喝止,可米丽安置若罔闻,急急转向居鲁士渴望得到支持,看到的却是一张表情生冷的面孔。
「殿下!求您放过他!」
这般急切地恳请赦令,谁知那一向对自己百依百顺的少年,偏偏在此刻变得无动于衷起来,就好像根本没有看到,眼前的沙利薛正在遭受著酷刑!居鲁士冷漠的姿态教房廷心寒,可自己又没办法阻止著一切,只得再度央求。
「我说过,只要大人乖乖随我去安善……我自然不会为难他。」居鲁士缓缓回道,气定神闲。
房廷听闻,感到一记旱地惊雷就这样狠狠地劈在了自己的心头。
怎么也没有料到,居鲁士……竟然不留一点商榷的余地,以这种方式来要挟自己!若以一个旁观者来看,或许会认为站在他的立场上这么做也是情理之中,可现在房廷却由衷地觉得,这样的居鲁士未免太卑鄙了!
「……我答应您。」无可奈何下,只得应允。
居鲁士则立刻冲著米丽安下令:「米丽安,住手吧。」
房廷急急望向沙利薛的方向,发觉他正垂著脑袋,没有了动静。
是昏厥了么?还是已经……
房廷焦心不已,想过去查看,可刚转过身,胳膊上便一紧,居鲁士正从后方抓著自己。
「大人……」
居鲁士呼唤著,房廷浑身一颤,本能地挥开他。回首看到对方一脸的愕然,似乎是颇为震惊的样子。
「对不起。」房廷偏过脑袋,不看他。「请您不要踫我。」
语毕,便径直朝沙利薛跑去。
想要挽回,已经来不及了。
居鲁士的手尴尬地停在半空,眼看著房廷奔离自己,一股怅然若失的情绪蓦然袭上心头。
「王子?」
希曼忧心地呼了一声,居鲁士便垂下了手,扭过头冲著忠心的臣属。
「希曼。」
「是。」
「你说过,有的事物用强求的方式获得,根本就没有意义,那样只会失去得更多……」
主人这般说著,希曼心里「咯铛」一记。
「那我这样做……到底对不对呢?」
居鲁士这般询问,他愣了愣,望著年轻的主人,沉思了好一会儿,才回道:「王子,如果您不觉得后悔的话,那便是正确的……」
听之,居鲁士无奈地笑了笑,轻叹一声。
抵达安善城之前,他没有再说一个字。
***
神之门,巴比伦城。
议事殿。
「约雅斤,每日赐你飨食,直至终老……即日起从囚室迁往朝圣者之家居住。」
距离上次的犹太人骚动已经过了半个月,尼布甲尼撒与臣僚们商议后决定,于日间的朝会宣布,给予十年前虏获的犹太废王恩待,这般也好暂时平息城中异族人的不满情绪。
眼看著座下的约雅斤叩拜稽首,尼布甲尼撒有点心不在焉,待他退下,侍卫官禀报杜拉平原的近况时,才稍稍来了点精神。
「按您的意思,工匠们业已将金像熔毁。不过杜拉的土质松软,加上金像的地基需要重设,建造新塔仍需一段时日。」
「明年泛滥季来临之前能完工么?」他一向没什么耐性,而今次提出来的要求更使得负责工建的大臣面露难色。
「陛下,先王在世时建造巴别塔就一共花了十多年……您要建比它更高,没有十年八年,恐怕……」
听到这里,狂王有些不悦,正要驳斥大臣,忽然看到三甲尼波领著传令官进入了议事殿。
……是「他」回来了?
认出是派去米底迎接的官员,心脏不由得加速鼓噪起来。
不过从北国到这里,乘马车一来一回应该没那么快,想来不太可能……难道是出了什么事?这般念道,尼布甲尼撒蹙起眉头。
「陛下,派到米底的传令官前来述命。」
时间已经过得太久,所以还没等使者在殿前叩拜完毕,尼布甲尼撒便迫不及待地询问:「见到伯提沙撒了么?他何时能返回王都?」
作为上位者,贸然提出这个问题著实有些失仪,拉撒尼在御前轻咳了一声,提醒狂王应该收敛一下自己的情绪。
而这时,传令官貌似踌躇,没有立刻回答,直到一旁的三甲尼波催促了一记,他才应声道:「陛下,其实微臣在米底并没有见到宰相大人。」
这话引起下方的一阵不小的骚动。
尼布甲尼撒心中一凛,问话的口气立刻变得严峻起来,「什么意思!」
此话一出,透著难掩的愠怒,传令官战战兢兢地将房廷与公主一行离开爱克巴坦那,去到波斯行省的事情禀呈。
这么说,短期之内是回不来咯?
日夜企盼,得到的居然是这样的回答!狂王听闻,勃然大怒,正欲拍案而起,拉撒尼适时地上前劝慰,「陛下,请息怒……也许伯提沙撒大人是有不得已的苦衷,所以才……」
「难道……他会被人挟持?」打断了拉撒尼,尼布甲尼撒喃喃了一句。
虽说米底之行有沙利薛和撒西金相伴,他应无安全之虞,可是狂王一想起之前朝见自己的阿斯提阿格斯的外孙,心中便极不舒坦。
那个蓝眼楮的少年,绝非泛泛之辈。房廷与之共处,真的会一切安然么?
越想,越是不放心。
议事殿内肃静一片。
沉默了片刻,狂王命书记官在泥版上拟国书,催促阿斯提阿格斯尽早将公主和伯提沙撒送至巴比伦国内。
然后,就在按上滚印之前,尼布甲尼撒教书记官于国书的末尾,添上了这么一句话——「若泛滥季来临之前还未抵新月沃地,吾王将去到米底亲迎!」
注五:国王、贵族穿紫和蓝色衣服,平民穿红色,祭祀穿白色。
注六:骡子,即马和驴的混血,这里也就是「杂种」的双关语,因为居鲁士是米底和波斯的混血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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