鸡飞狗跳。
这一早上,除此之外,她再找不出别的词汇能形容了。
先是做水车的工匠师傅完全听错了水车要作的尺寸,后是来求诊的病人失手打翻了浸泡了三年的药草的油罐子,跟著住在附近的王大娘怒气冲冲的来抱怨她家的牛被蓝蓝咬死了,彷佛是嫌她不够忙似的,春钤接著惊慌失措的跑来通报,少爷酿的药酒被偷了。
虽然事多如山,但也得一件一件去解决。
她改掉了水车设计图上的尺寸,设法安抚那打翻了油罐子的病人,并试图和王大娘解释蓝蓝并不会随便乱咬家畜。
「我们一日三餐都有喂食蓝蓝,它并不会随便去吃外面的东西。」
「白露姑娘,不是我来瞎闹,你想想,咱家阿牛肚子上那么大一个齿印,那不是老虎咬的,难不成是人咬的?」王家大婶火冒三丈、比手画脚的边说边比,模样夸张,还得理不饶人的转身对著来排队看诊的客人们道:「乡亲们,大家来替咱评评理,有人的嘴会像西瓜那么大吗?」
没料到她真会这样闹起来,她一愣,怕扰著了厅里看诊的老爷夫人,不禁道:「要不,咱们先去看看那头牛的状况?」
王大娘眼一瞪,蛮横的道:「都被咬死啦,肚子上被咬那么大一口,还能不死吗?还看啥?」
闻言,她露出微笑:「那大娘您现下是想如何?」
「想如何?你说呢?我家就阿牛这么一头牛,养了五年啦,平常陪著咱们下田耕作,收成了还帮忙拉车,现下它被你们宋家的老虎咬死了,你要咱们怎么过活?」
蓝蓝年纪大了,就剩那口中看不中用的牙,其实早咬不动啥,附近邻里都知道,瞧她这模样,摆明是来敲诈的。
一时间,有些恼,正欲开口,却听得身后传来一句。
「这位姊姊。」
她一愣,不禁回首。
出声的,不是别人,是那姓苏的。
他面带微笑,露出洁白的牙,可那声姊姊,唤的却不是她,而是她前头的王大娘。他手提著一只陶瓮,身旁跟著那头大白虎,绕过了她,当他经过她身边时,她闻到了熟悉的药酒味。
那让她再一怔,不禁微微睁大了眼,忘了想后退的冲动,反而伸手抓住了他的手腕,低声质问:「你陶瓮里装的是什么?」
他看了她一眼,厚著脸皮笑著回道:「酒啊。」
一股浓厚的药味,随著他的口气,迎面而来。
不可能,他不敢的。
但那味道,该死,她不会错认,那是少爷酿的药酒。
她简直不敢相信这姓苏的如此胆大包天,可她更敢和人打赌,他陶瓮里装的绝对是少爷的药酒。
「你——」
「白露姑娘,光天化日下的,你这样抓著我好吗?」他露齿一笑,提醒她:
「大伙都在看呢。」
察觉自己的行为,她猛地回神,这才像被烫著似的,迅速收回了手。
她一收手,他立刻转头直冲著王大娘笑,张嘴又喊了一次。
「这位姊姊。」
「咦?是叫我吗?」王大娘愣了,大眼圆瞪。
「是啊。」他笑容可掬的道:「你说你家阿牛被蓝蓝咬死了,是吗?」
「咦?呃,当然。」被那声姊姊哄得红了脸,王大娘恍了一下神,慢了半拍才发现那头大老虎就跟在他身边,惊得她往后连退好几步,忽又回神,道:「当当当……当然是被它咬死的,你……你可别以为叫这头虎出来,咱……咱家就会害怕,光……光……光天化日下的,大大伙儿可都在看的。」
「放心,它很乖的。」他搔了搔蓝蓝的后脑,笑看著她说:「我带它出来,是因为你说它是凶手,既然是凶手,咱们可也要防著它逃走是不?」
「咦?对,当然没错,别让它给逃了。」
「你说你家的阿牛是被蓝蓝咬死的,可有现场看见?」
「呃,没有。」王大娘脸色难看,但立即又道:「可阿牛肚子上那么大的伤,定是老虎咬的啊!」
「当然当然,不过虽然姊姊如此说,但白露姑娘也说了三餐都有喂食蓝蓝,你俩各执一词,弄拧了还得报官上公堂,相信你也不想的,是吧?不如这样,咱们一起去看看你家的阿牛,毕竟口说无凭,眼见为真嘛,若真是蓝蓝咬的,我想宋大夫一定会愿意负责赔你一头牛的。是吧?各位乡亲?」
「是啊是啊。」
「小苏说得对。」
「是该去看一下的,口说无凭嘛。」
听闻他的话,围观的人们纷纷点头如捣蒜。
王大娘见势不可当,只得恼怒的退让道,「看就看,让你们好好看看咱家阿牛是怎样被那头野兽咬死的!」
说著她便带头转身朝自家走去,大伙儿见状,立即浩浩荡荡的跟著出发,而那位姓苏的,竟然就这样带著蓝蓝一起,临走前还不忘朝她回眸一笑,眨了眨眼。
白露有些傻眼,一时忘了反应,待大伙儿都往隔壁走去,她方回过神来,匆匆跟了上去。
姊姊?亏他喊得出来,王大娘年纪都能做他娘了。
王家的田很小,土夯的屋子有些老旧,但整理的还算干净。
那头牛死在屋旁一个以竹竿支撑、竹叶为盖的简单畜栏里,几只黑毛鸡昂首阔步的在旁晃荡,一见到人来,便咯咯叫著跑得不见踪影,但闻到血肉味的苍蝇没那么简单就放弃,即便人伸手挥赶,还是很快就会再靠过来。
王大娘打开了畜栏,让大伙儿靠近看,可不让蓝蓝进去。
「谁知它会不会又咬咱家阿牛一口啊!」
他没有和她争论,只走了进去,蹲在那头牛的身边查看。
它的肚子上,确实有一个巨大的咬痕,但除此之外,没有别的外伤,他伸手触模那头牛的四肢,四处翻找检查了一下。
「白露姑娘,你看看!」王大娘气势凌人的来到她面前,大声的道:「瞧那头老虎把我家阿牛咬的!你说说啊,除了老虎,是谁有这么大的嘴?」
白露为之语塞,还未及回答,却见那姓苏的竟然伸出手指戳了戳那牛腹上的血洞,然后他把手指拔了出来,看了半天,又瞧了瞧在畜栏外的蓝蓝。
他到底在搞什么?
她困惑不已,但王大娘靠得更近了,骂人的声音更加大声,口水都快喷到她脸上了。
「白露姑娘,你说说,宋家到底打不打算赔偿我们的损失?」
她回过神来,有些恼,虽然不打算付钱了事,以免将来同样的敲诈层出不穷,但那头牛肚子上确实有著巨大的咬痕。
那个男人站起来了,一边打开陶瓮喝著酒,一边开始四处张望著,然后竟然走了出去,一副打算开溜的模样。
可恶,那家伙对事情一点帮助都没有,他非但是个陌生人,也是个小偷,显然还是个酒鬼,她真是不晓得自己为什么有一瞬间,竟然会期望他能帮上什么忙?
真是的。
或许她之后入夜还是必须把蓝蓝关起来,她真的很不想这样,可是她更不想之后附近若有什么风吹草动,就有人把过错怪到它身上。
「白露姑娘!」王大娘又再次大声喝斥了。
她吸了口气,道:「我不认为蓝蓝真的咬了你家阿牛,但是——」
「什么?!」王大娘气急败坏的发出惊人的尖叫。
天啊,她真想捣住自己的耳朵,可她只是站在原地,摆出她最冰冷的表情,重复:「但是,我会赔偿你这次的——」
她还没来得及多说几个字,一声更尖锐的口哨响了起来,那让所有的人都转过头,看向那个吹口哨的人。
当然,是那个姓苏的。
「抱歉,我有点问题。」他伸出食指,笑容可掬的看著她们,问:「这位姊姊,你家阿牛就是死在这畜栏里的这头牛吗?」
「当然啊。」王大娘翻了个白眼,「不是我的牛,怎会在我家畜栏里?」
「你一早起来,就看见它在这畜栏里被咬死了?」他用那根食指指著周遭的围栏。
「是啊。」
「你移动过它吗?」他再问。
「当然没有,我一早起来,要来喂它,就看见它被那头老虎咬死啦!」她伸出粗糙的手指,指著畜栏外的白老虎控诉。
「等等,你没亲眼看见它吧?你只是看见你家阿牛,好像被咬了一口,倒在这畜栏中,不是吗?」
「那不是一样?!」王大娘恼怒的说。
「当然不一样,事实上,我认为,你家阿牛并不是被咬死的,是摔死的。」
此话一出,众人尽皆哗然。
「什么?怎么可能,你眼楮瞎了吗?」王大娘气得涨红了脸,拔高了声音。「你没瞧见那咬痕吗?你怎么可以睁眼说瞎话?」
「承蒙关心,我眼力很好,所以进来是一眼就看见,你家的畜栏有屋顶,还以竹围起,虽然不够高,但支撑的竹子与竹子的空间并没有大到让蓝蓝闯进来,而不弄坏它。」
王大娘一愣,像是这时才发现这件事。
「不过当然,门是够宽的,假如是你昨晚忘了关门,才让蓝蓝跑进来偷咬了阿牛,那也不是不可能。」
这段话,让所有人跟著一愣,倒是王大娘又恢复了生气,道:「没错,我是有可能忘了关门啊!」
姓苏的微微一笑,蹲回了死牛旁,指著它的前腿:「不过你看,它这边的足踝已经断了,头上还有擦伤。」
「那、那可能是被咬时它挣扎时弄断的啊。」王大娘火大的争辩。
「没错。」他伸出染血的食指,再道:「但是呢,我们必须注意到,老虎狩猎时,通常会先把猎物弄死,它一定会先攻击喉咙,咬断血脉,以防猎物的逆袭,然后才会安心的享用它的食物。可大家看,阿牛的脖子虽然断了,但皮肉却是完好无缺的,上面没有任何伤口。」
随著他的话语和染血的手指,所有的人都把视线移到阿牛的脖子上。
「左边或右边都没有。」他侧过身让开位置,让每个人都看清楚。
「再者,我刚刚试著把这根手指,伸进阿牛被牙咬出的伤里。」他再次把手指戳进了牛肚子上的洞里,这次除了食指,还加上了无名指:「相信大家都可以看见,我可以很轻易的把手指戳进去。当然,这有可能是经由牙齿撕咬的撕裂伤,但是大伙儿应该都可以很清楚的看到,这些伤口,与其说是咬伤,更像是用利器戳剌出来的。」
王大娘倒抽了口气,怒发冲冠的道:「你胡说!」
「我知道你一定觉得我在胡说,但是如果阿牛和蓝蓝曾经在这里缠斗挣扎,你觉得你这只挤得进两头牛的畜栏还会如此完好无缺吗?再且……等等,我等的人来了。」
他说著,走到了畜栏外,所有人跟著他一起转身,只瞧大梁气喘吁吁的跑了过来,手上拿著一块东西,白露仔细一看,才发现那是一块猪皮。
那姓苏的谢了大梁,把猪皮摊开。
「大家看清了啊,这个呢,是块猪皮。」他展示著那块猪皮,然后转向那个离所有人三大步远的女人。「白露姑娘,可以请你过来帮个忙吗?」
她有些狐疑,不知他在搞什么把戏,但迟疑了一下,仍是上前。
他将猪皮交给她,道:「喏,我需要蓝蓝咬这猪皮一口,但不要让它吃掉它,你办得到吗?」
直到这时,她才知道他要做什么,她看著眼前这满脸胡碴,还挂著一个大大笑容的男人。
「我试试看。」她说,然后伸出手,接过那张猪皮。
要蓝蓝不咬到嘴的食物,真的有点难,可她确实知道该怎么做。
她拿著那张猪皮到蓝蓝眼前,叫它张嘴,它咬了一口,有那么一瞬间,她真的觉得它会吃掉它,但它很快露出了厌恶的表情,松开了它的牙,奇迹似的放过了那到嘴的猪皮。
「太好了!」他就在她身后,迅速将她手上的猪皮拿了过来,快步走回畜栏里,蹲在那头死牛身边,把猪皮摊在咬痕的上方。
「大姊,你瞧瞧哪。各位乡亲,也仔细瞧瞧了。」他伸著那染血的手指,比著猪皮上和牛肚上的咬痕,示意众人观看:「看,这是蓝蓝咬的猪皮,这儿则是阿牛肚子上的咬痕,诸位注意到有哪里不同了吗?」
大伙儿议论纷纷,探头探脑的细看,就在这时,一个光著脚丫子的小男孩举起了手,大声喊道:「啊,我知道!我知道!那头牛肚皮上的咬痕和猪皮上的咬痕,牙齿的距离不一样!而且那牛肚上的嘴也太大啦,蓝蓝咬的没那么大啊!差了都快一倍啦!」
「是的,没错!」姓苏的露出了一嘴白牙,笑著称赞那孩子:「阿丁,你眼利啊,真是聪明!」
阿丁模著后脑勺嘿嘿笑著。
姓苏的站了起来,瞧著王大娘微笑:「这位姊姊,连个孩子都看得出来它们的不同,你还有问题吗?」
「呃,这——」王大娘哑口,但又不甘的道:「可是——可是——如果不是那头老虎,又是什么东西咬了我家的牛啊?」
他朝前走了一步,笑咪咪的说:「我说了,你家的牛是摔死的,不是被咬死的,至于是被什么东西咬的,或许你该去看看那根藏在稻草里耙草的耙子拿出来比对看看,我想它会比蓝蓝的牙更合牛肚上的咬痕喔。」
「你你你——你的意思,该不会是说我刻意制造这些伤痕,想和白露姑娘骗钱吧?」王大娘气得脸红脖子粗,直嚷嚷著。
「不。」姓苏的低著头万分诚恳的看著她,道:「我不认为你想骗钱,但我认为,那边那位刚刚从窗子里爬出来,正往湖边跑的男人,应该很清楚为什么你家的耙子会咬了你家阿牛的肚子。」
「什么?!」王大娘闻言,猛地转过头。
所有人跟著一起转头,果真瞧见一名瘦汉,心虚的朝著湖水那儿拔腿狂奔。
瞧见自家当家想落跑,王大娘倒抽口气,拔高了音量,喊著:「王大头!你干了什么好事?」
听见老婆的怒咆,那人停也没停,反而跑得更快。
姓苏的好笑的看著他,和王大娘说:「我猜他看牛摔死了,怕你生气,所以才惊慌的造了假。」
闻言,王大娘恼羞成怒,只得拔腿去追那肇事的老公。
「王大头!你给我站住!」
「我不是故意的!不是故意的啦——」
瞧著那肥胖能干的大娘,在田里追著那细瘦的汉子,两人跌倒了又爬起来,打打闹闹的滑稽样,众人不由得哄笑出声。
可白露没有笑,她只是看著那个仍在畜栏里,手拿著猪皮,凑到鼻端闻的男人。他嗅了嗅那张猪皮,跟著迅速将猪皮拎得老远,打了好几个喷嚏。
她的动作很快,她相信这儿的人,没有人看见她对那块猪皮动了手脚,可他显然知道。
彷佛察觉了她的视线,他在那时朝她看来。
瞧见她在看,他又露出了笑,然后一边朝她走来,一边把那张猪皮卷了起来,握在手里,而不是将它丢掉。
显然,他不只懂得制造证据,也清楚事后该湮灭它。
他走出畜栏,来到她身前,用和蓝蓝同样被辣椒粉熏得水汪汪的眼看著她,把猪皮递到了她身前,道:「我猜你希望它还能再利用?」
他看出她有一瞬间,似乎想后退,但她忍住了,只抬头看著眼前这个聪明绝顶的男人,伸手接过了那张猪皮。
「当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