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饿醒的,张开眼发现已经快中午了。爬起来洗了把脸,镜子里的脸是宿醉醒来的苍白和颓废,眼楮里却透出异常的亮泽,红润的嘴唇昭示曾经激烈的欢爱。
桌上有冷掉的豆浆和牛肉烧饼,旁边白纸上龙飞凤舞的写著:「我买了石榴在阳台上,别盲目找工作,好好想想自己想做什么。」
想做什么,我叹气,就是不知道想做什么,因为茫然才会盲目。不是每个人都能像他一样从小就目标明确,义无反顾。
不找工作怎么办?我本著百折不回的精神,整装出发。参加了一个招聘会,天气热,人也好多,闷得我喘不过气,随便递了几份简历就赶紧出来。
接近傍晚的时候,肖畅打来电话:「我看到你的简历。」
半个小时后,我来到他公司所在的写字楼。
整层楼空气中都弥漫著新装修的气味,工作间进进出出的大多是工人,还有几个穿著正规的,大概是工作人员。他的办公室在最里面,朝南的屋子,很大,却只摆了一排书架一组沙发和一个办公桌,显得十分空旷。
他冲我笑了笑,示意坐下等一会儿,继续用流利的英语讲电话。
我没坐,站在窗边看看外面的风景,很快,他放下电话:「这里太乱,我们出去谈吧。」
「要是每次找工作都有人请吃饭该多好啊。」酒足饭饱,我满足地叹气。
肖畅笑笑,直接切入正题:「你想应聘什么职位?」
「贵公司都有什么职位?」我正襟危坐,汗颜啊,事实上简历递到哪里都记不清了。
「你呀,还是什么都不上心。」
他含笑摇头,又问了几个问题,得知我对他的公司和所应聘的职位一无所知时,不得不叹息:「先跟著我干吧,等有了经验再去找更好的工作。」
于是我有了生平第一份工作。
那天晚上我试探著问:「石斌,你有没有觉得两个人一起住不习惯?」
「没有。」
他对著电脑,头也不抬。其实我应该感激,虽然他是带著工作回来的,但是最少回来了,就坐在我看得见,模得著的地方。
「你看,我们的作息时间几乎是颠倒的,兴趣爱好完全不同,看电视都看不到一起。」事实上他什么兴趣爱好都没有,除了赚钱。
「电视归你,我不看。」
我无力地支额:「石斌,我想搬出去住。」
他终于回头,紧盯著我:「再说一次,你想干什么?」
「没想干什么,」我的声音不自觉地小了:「我找到工作了,可是公司比较远,我想在那附近租一套房子。」
「什么公司,在哪儿?」
肖怎么不把公司设到郊区去?我叹气,报上公司的名字,却没说地点,然后用诸如独立,自强等冠冕堂皇的理由申辩了几句,他开始用怀疑的目光看我:「没听说过这家公司。」
「新成立的小鲍司,哪能入石总的眼?」
「昨天送你回来的是谁?」
「我怎么知道?我打车从来不问司机的名字,也不和他们聊天的。你想知道的话可以查发票,不过——」我懊恼地敲了敲头:「好像忘了要。」
他勒住我的脖子把我拽过来:「我还没瞎。」
但是肯定没看清楚,我一推到底,反正是醉了,他除了骂我之外也没别的办法。
※※※
肖畅的公司应该算咨询吧,就是寻找意欲向国外发展的国内公司,为他们审核,包装,出谋划策,再推到国外,美国和欧洲几个主要的国家有他的伙伴,剩下的事由那些人接手。
由于刚刚起步,他什么事都亲历亲为,在我看来一团乱麻的工作,他做起来却如抽丝剥茧一般有条不紊,多紧急的情况,多难缠的客户也游刃有余,应付自如。有著儒雅风度和大将气魄的肖,我再次为他折服,跟著他,用崇拜的眼神追随著他,仿佛又回到的少年时期。
他说我最大的毛病是漫不经心,对我就应该使劲压担子,于是我终日累得象驴子,干的却都是打杂的活,如果是别人,我早撂挑子不干了,可是对上他,一句拒绝的话也说不出口。
一个月后,领到了第一份薪水,比想象中的要少,我说:「肖哥也太小气了吧,我很努力的。」
他笑了:「还有一半,我帮你存了个账户,省得你乱花。小弟,干得不错,下周开始做业务吧。」
他鼓励似的揽住我的肩,我僵了一下,不落痕迹挪开,轻松道:「如果比现在还累就算了。」
「在抱怨了?好,」他含笑勾起我的手指:「我保证,等你做成第一笔生意,我请你吃大餐,外加两天休假。」
他的神情动作就像从前许诺是一样,我的眼眶发酸,心怦怦跳,还要做出兴奋欢呼状,真真考验我的能力。
「这么高兴啊,看来我以前对你不好了?」他笑容不变,目光却深沉起来。
一语双关,我也笑:「就是啊,肖哥以前让我很难过。」
「真的——很难过吗?」他的神色略显黯然。
「对,肖哥那么都好,把我都比没了,当然难过。」
我不敢看他的眼楮,找了个借口出来,进洗手间打电话。
「石斌,我赚钱了,晚上请你吃饭。」
说完就后悔了,一激动忘了和他吃饭最少要提前十天预约,而且如果临时有事我肯定是被牺牲的那个。
「今天不行。」
丙然,我泄气:「算了。」
「我怕你那点钱不够我吃。」他在那边笑起来:「看在你一发钱就想到我的份儿上,可以考虑陪你喝咖啡。」
「我喝咖啡要睡不著觉。」
「要不然——」他的声调变成让我心跳的低沉磁性:「我们回家喝酒,我觉得你喝完酒更带劲。」
想起那天的狂热和事后让我回味无穷的吻,我骂他龌龊,心里却隐隐期待。
他又笑起来:「不过要晚一些,我还有点事。」
就知道,我无奈:「那我先去找别人喝。」
「敢,看我不打断你的腿,乖乖回家等著。」
那天我等到11点,他终于回来,却已经喝得醉醺醺,连澡也没洗倒头就睡,我打游戏到凌晨3点才在沙发上睡著。
沙发终究不舒服,又没有枕头,我基本上半小时醒一次,5点多的时候又醒了,听得里面有动静,似乎是他上了趟厕所,不一会儿,他眯著眼楮皱著眉头一头乱发出来,我缩著身子装睡,听著他声音沙哑的自言自语:「又把他踢下床了,不应该啊。」
他从小独自睡双人床,霸道惯了,我们刚住在一起时经常被他挤得半夜去睡沙发,过了很久才基本上相安无事。
他踢踢嗒嗒地走过来叫了我两声,见我没动静,又推了一把:「起来,上床睡。」
我在他持续骚扰的手上用力一拍:「……讨厌。」
「找揍啊你,起来。」
他在我脸上拍了两下,我干脆背过身不理他。
身子突然一轻,带著些许酒气的呼吸喷在耳边:「真是猪啊,重死了,别动,再动把你扔出去。」
我使劲勾住他的脖子,脸贴著脸。
「松手,想勒死我啊。」
我撒手,身子猛地向后仰,他大吃一惊,用力把我向前一扔,我「 」的一声砸进被子里,他脚下一个趔趄双膝跪地,手刚好扶住床边才没摔个狗啃泥。
「还没到过年,你磕什么头啊,我可没有压岁钱,石总,你亏了——」我捂著肚子笑。
「找死啊你。」
他扑上来按住我,照著就是几巴掌,我趴在床上笑得上气不接下气。
「还笑,」他咬牙切齿,揪住我气急败坏地边吼边摇:「要不是我反应快,你就摔成脑震荡了,知不知道——」
我反手抱住他:「我爱你,石斌。」
「你这个——」他的动作猛然停下。
「我爱你。」
「废话,」他声音粗嘎,嘴角却咧开一个得意的弧度:「你不爱我爱谁?」
说实话,他笑起来的时候有点孩子气,还不如发怒时来的好看,每到这个时候,我都有一种让他生气的冲动,其实激怒他或逗他高兴都只需一句话而已,而他却从来不知道我为什么不快,又为什么感动,所以,渐渐的我也失去了说这一句话的兴趣。
当然,这不是他的错,他只是秉承自己而已。从某种意义上讲,他自信得有些可怜,不是吗,以为对自己一心一意、爱之弥深的情人,却时时把分手两个字放在嘴里咀嚼,虽然到目前为止都是默默地咽下去。
每当这两个字呼之欲出的时候,掠过心头的疼痛便让我知道毋庸置疑的爱,于是心有不甘地试探,然后在他露出哪怕一丝在乎和温情的时候如释重负地放弃,只是,不知幸运抑或悲哀,这一切他全都不知。
我紧紧抱著他喃喃地说爱,然后沉迷在濒死般的快感中,单在床上而言,他是个无可挑剔的情人,当然我也不错。我想我是彻头彻尾的感官主义者,大部分的时候比他更热衷此道。
这段感情对于我只是是寂寞的产物,一开始喜欢装傻让他著急生气困惑却无处发作;喜欢言不由衷地说著夸赞的话,然后在暗地里笑他的轻信和妄自尊大;喜欢在他滔滔不绝时专注的看著他,却一句也不听他说的话;喜欢在他追问为什么这么爱他时微笑著投以脉脉的眼波……
一个过分轻率和玩笑般的开始,却在不知不觉中投入了太多的心力,让他成了生命中不可或缺的存在。
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我却清楚地记得发现自己感情的那天。
他毕业后租了一间房子开始打拼,忙得不分昼夜。
范绰毕业后继续上研究生,一天他来找我:「石斌太不够哥们儿,好几个月连人影也找不见,今儿咱们去狠宰他一顿怎么样?」
我也有将超过半个月没见他了,于是欣然前往。
到的时候已经快中午了,范绰抱著一箱啤酒,靠著楼梯扶手喘气,我敲了半天他才来开门。满眼的红丝,一身的凌乱,显然又熬夜工作。
我矜持地微笑:「好久没见,我和范——」
他根本没听我说话,一把把我拽进去:「小兔崽子,敲什么敲,不会自己开门啊?」
我的后背重重撞在墙上,没来及开口就被封住嘴唇, ——关门声震得我脑袋嗡嗡作响,心想完了,突然间感觉心脏像是被什么捏住,难受得喘不过气来。
现实社会对这种事的容忍度很小,我也不是能够承受压力的人,一直认定曝光的一刻就是关系终结的时候,以为不会在乎,却是这一刻撕扯般的心痛让我发现,我——爱上他了。
他喘著粗气咬疼了我的唇,急切地扯我的裤带:「……这么久不来,想死了,快,上床让我搞一下。」
我第一次对他挥拳,狠狠打在他肚子上:「范绰在外面!」
他捂著肚子呆了一下,猛地拉开门,范绰石化了一般愣愣看著我们。
石斌倒是坦荡,把我推到里面,满不在乎地说:「就是这么回事,你要是看著别扭就滚蛋,要是还认我这个哥们儿就进来。」
很少有人能在这种情况下还如此理直气壮,若不是情况太过尴尬,若不是正自震惊于不为所知的感情,我会为他这句话喝彩。
范绰脸色乍青乍白,却还是进来了。
饼了几天,范绰来找我,沉默了好久,说:「我和石斌从幼儿园就一个班,他从小就有一股气势。你见过他小时候的照片吗?」
「见过几张,每个都皱著眉头,一幅很深沉的样子。」
范绰笑了:「就是那个德行,把一群小屁孩儿唬得一楞一愣的,天天围在他后面。」
我想起小时候崇拜肖哥的情形,也笑了:「你不服气吧?」
「对,我看著有气就和他较劲,小学六年我们旗鼓相当,到初中时情况突然变了,他不知什么时候结交了几个社会痞子,开始和他们一起瞎混,抽烟、喝酒、打架、满口脏话、调戏女孩子,还经常逃课,谁说也没用,甚至闹到差点被退学,那时我想这个对手完了。」
敝不得他举止言行和他的家庭以及受教育程度并不般配,应该是那段荒唐的后遗症,我点头:「不战而胜是不是让你既高兴又惆怅?」
他缓缓点头:「我很失望,也隐隐有些幸灾乐祸,但是快到初三的时候,他突然变了回来,甚至比以前还用功。初中毕业我直留本校,他却是以全市第一的成绩被录取。后来我问他怎么想通的,他说他只是出去玩儿了一圈,还认识回家的路。」
我有些明白他的意思了,笑著说:「迷途知返,应该是没有走太远,也亏他脑子好,要不然就算认识路也走不回来了。」
「怪不得他说你聪明。」
「就是用不到正道上。」我短促的笑了一下,补上后面半句。
范绰深深看我:「记得以前他在学校里出售各科笔记吗?我想你肯定没看过,如果你看过就会知道,他的成绩绝不是靠脑子好得来的。他从小就规划好自己的人生大计,为此全力以赴,是绝不允许出轨和偏离的。」
「却可以允许有小小的放纵甚至溜出去玩儿一圈。」我苦笑:「为什么和我说这些?」
「只是觉得应该告诉你。」
「谢谢。」我只能这样说,因为他说的是实话。
是在惩罚一开始的轻慢吗?才刚刚意识到爱上他,马上就生出毁灭般的感觉,就像看著看著戏,突然发现自己成了剧中人,而结局早已注定好。
那天晚上我靠在他怀里问:「你的人生大计里把婚姻安排在什么时候?」
他奇怪的看我了一眼:「问这干嘛?」
「你不会没想过吧?」
「当然想过。」他随意地揉著我的头发:「最少也要五六年以后,事业有些基础了,才会考虑。」
他说那句话时大学毕业不久,公司刚刚获准成立,据现在刚好五年。
再上班的时候我开始了真正业务工作,第一笔生意却以失败告终。
那是个做服装的公司,老板从在商场做裁缝起家,然后租了一家倒闭的国营企业厂房和设备做裤子,慢慢发展成大型民营企业。老板没什么文化,却很有见地,只是发展太过顺利导致有些好高骛远,把走出国门看得太简单。他的企业就像大多数白手起家的家族企业一样采取独裁制管理模式,这一体制根本不适合在国外开分公司,而且他对于外国的法律和经济制度没有丝毫了解,最好笑的是,他认为他的服装放之天下皆准,甚至不考虑外国人和中国人的体型差异。
我好意要他暂且放弃这一打算,反而惹怒了他,他闹到肖那里告我的状,肖哥答应重新替他策划审核,并把他的业务交给其他人做,才算平息。
尽避肖说我没做错,我仍然很沮丧。
我又何尝不是求学太过顺利,导致一接触社会就茫然失措了呢?
※※※
5点下班,吃晚饭最多到6点,从这时到睡觉的几个小时里时间过得最慢。
可能是打游戏太多,最近看见有人跑动的游戏画面就头晕。我不信邪,又试了一次,才半个小时就不行了,居然头晕到恶心想吐。算了,还是吃石榴看电视吧。
尽避嚼得腮帮子都疼了,我还是剥开了第二个石榴,鲜红的子儿蹦出来,溅到脸上,我不加理会,继续奋战,一直把它吃得干干净净。
他进来的时候,指针正好在12点左侧,再过5分钟就是明天了
我抱胸斜靠在衣架旁:「太好了,石总,今天总算见到你了。」
他抬手一扔,公文包准确地落在沙发上,手臂重重搭在我肩上,耷拉著脑袋象死狗一样:「累死了,猪,高兴点给我看看。」
我嘿嘿奸笑,用黏糊糊的手上下搓他的脸。
「什么玩意儿往我脸上抹?」他拧著眉拉开我的手。
「石榴汁儿。」我飞快的在他脸上一亲,挤眉弄眼。
他拧住我的胳膊,我连连求饶,趁他一松手,扑过去对他又亲又模,学著电视上小流氓的猴儿急样儿:「心肝儿,让大爷玩玩儿……」
「妈的,疯了你。」他扭住我,大力按在沙发上:「老实点儿,再闹我揍你。」
我趴在沙发上痛哭:「呜——,我错了,我不该见色起义,调戏良家妇男,大侠你饶了我吧,可怜我上有八十老母,下有……啊——」
他把手放在我腿间,邪笑:「下有什么?怎么不说了?」
「咳,咳,」我清了清嗓子,拉住他的手,摆出五星级宾馆服务员的标准微笑:「先生,洗澡水已经准备好,请慢慢享用。」
他嫌恶拉开我黏糊糊的手,又模模脸,气呼呼把我的头按在沙发里:「恶心巴拉的,给我等著,一会儿再收拾你。」
他洗完澡出来时,我还闷头趴在沙发上一动不动。
「臭猪,别赖在这儿。」大手在我上用力一拍,我象死人一样毫无反应,一股大力把我拽起来:「去洗洗你的脏手。」
我懒洋洋的爬起来,洗手,出来时他已经舒服地躺下。
我闷不作声地钻进被窝,大睁著眼看著房顶,咦,顶灯里面好像有个小虫。
他哗地放下手里的报纸,在被子里踢了我一脚:「是不是让人给炒了?」
我茫然转头。
「眼瞪那么大干嘛?别想拿这幅死样儿蒙我?你心里越烦就越疯,当我不知道?」
他知道?他并非不关注我,喉咙像被什么堵住,我怔怔看著他。
他伸臂勒住我的脖子:「让你说句话就这么费劲,真想掐死你个兔崽子。」
直到我难受地吸气,他才悻悻放手:「说,怎么回事?」
「我没被炒鱿鱼,可是——」如果老板不是肖的话,也说不准。
我把这次的事简单说了,轻声问他:「你说我是不是挺失败的?」
「笨,那活儿不适合你干,我告诉过你别盲目找工作,你倒好,象没头苍蝇似的乱撞,不失败才怪。」
「你的意思是让我别干了?」
「也不能就这样窝囊地走,等做成了一笔业务再考虑是走是留。」
他打了个哈欠,困乏地闭上眼,几乎是叹息著把头埋进我的肩窝,拖著声音说:「舒服,一天里最幸福的就是这会儿了。」
尽避知道他指的是能够上床睡觉,我的心还是震动了一下,一时百感交集,也不知是什么滋味。
「快睡。」他哈欠连连的捏了我一把:「骚蹄子,真滑,捏都捏不住……」他的声音渐渐含混,手指却像小孩子终于找到好玩的游戏,捏上了瘾:「……这儿也是……嗯……这儿……还真捏不住……」
什么捏不住,疼死了,我想狠劲掐回去,手指动了动又硬生生忍住,不一会儿,他就睡得象头猪。
我叹气,他的确幸福,往床上一躺5分钟内就能睡著,而对于我来说,入睡是非常困难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