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皮格格 第9章(1)

雨停了,月亮出来了。

月的旁边,有两颗异常明亮的星,掩盖了所有星空的光芒,和月牙儿,连成了一张笑脸。

那是太白与岁星。

遥记与他牵手看到这幕美景的往事,仿佛是很遥远的过去,遥远得不曾发生过……

他说,看到这星,便能带给她欢笑。

可今晚,却带不来半点欢颜,只觉得心酸。

「叶公子,我们的侍卫还在那件古庙里呢!」行了很远,碧喜忍不住道。

「怎么?」叶之江驻足,冷冷回眸,「还想让我去救他们?」

即使想救,也救不了吧?

「这可怎么办了?随从没了,银两、粮食、换洗的衣服一概没了,叫我们怎么去承德?」

「喏,拿去——」叶之江甩出一个包裹,扔到碧喜怀里,「这些足够当盘缠了。」

「多谢叶公子。」碧喜悄悄瞅了怀烙一眼,「格格,你不跟叶公子说说话吗?」

说?还有什么好说的?

行了这一路,他又何曾主动跟她说过话?

怀烙忽然感到一阵晕眩,顿时腰力不支,身子一倒。

出乎意料的,一只力臂猛地一伸,将她扶住。

她抬头,看著这个搀扶她的男人,不知他是出于一片同情好意,还是存有旧日的……感情?

「怀孕了就别逞强,」只听他低声道:「走了这么久,也不提出要歇歇。」

语气中,似有责怪之意。

敝她不怜惜自己吗?

原来,他看出她怀孕了。也难怪,这微耸的肚子,连流匪都一目了然,何况向来心细如发的他?可他为何一直不动声色?

「这又不是你的孩子,操什么心?」似乎在赌气,把头侧到一边,怀烙冷冷的答。

「格格!」

碧喜一听之下,急道:「胡说什么呢?!」

「少多嘴!」怀烙瞪她一眼,示意她不要泄露真相。

「格格,事到如今,您还装什么呢?叶公子再笨,也懂得算时间吧?」碧喜叹道:「他会算不出这孩子是自己的?」

「你……」怀烙心儿猛跳,双颊顿时羞红。

「碧喜,已经脱险了,不必再讨好我了。」不料,叶之江却如此答。

「什么?」碧喜一怔,「孩子是您的,我没说错啊!」

「我知道,你是想让我帮你们,才这样说的。」俊颜冷酷,话语更伤人。

「叶公子,你傻了吗?」碧喜叫起来,「我们格格怀胎五月,你也不掐指算算,这能是别人的孩子吗?」

「我一个男人,哪看得出多少月啊。」他依旧不为所动,事不关已的说:「随你们怎么说。」

「你……」碧喜愤慨,狠不得扑上去,给那可恶俊颜一拳,「自己的孩子,却不认账?叶公子,我真是看错了你!」

「皇帝的女儿不愁嫁,我离开了,自有后来人。」他再次道出绝情的话语,像一把剑,刺向怀烙脆弱的心。

「我们格格是那样朝三暮四的人吗?」碧喜差点儿气得哭了,「她为了你,与皇上关系闹僵,现在要出宫生孩子,你居然……居然还怀疑她?欺人太甚!」

「她不是朝三暮四的人吗?」叶之江轻笑,「我只知道,她主动嫁给我的时候,也只见过我两次——如此轻率的女子,叫我怎么想她?」

「如果她真有别人,为什么这次出京,那人不来?」碧喜大嚷。

「大概就像我当年一样,因为被迫的,所以躲著她吧。」俊颜淡淡看了怀烙一眼,不带丝毫感情。

一股寒凉自心底生起,怀烙只觉得自己处在寒风冷冽的荒原之中,孤独无依。

方才被他救下时产生的一点点暖意,此刻荡然无存。

她们之间,果然是孽缘,每次一见面,都是伤害。

「你自己说,孩子是我的吗?」他转视她,绝情地问。

她该怎样回答?

已经伤得这样深,还要再受侮辱吗?

「不,当然不是。」怀烙答道:「我刚才不是说过了吗?」

碧喜呆住,不敢相信主子如此言语,好一阵子的寂静。

「听见了?」叶之江朝碧喜一笑,「她自己都这样说了。」

仿佛听见自己的心脏像花朵一般,一瓣瓣裂开,凋落……怀烙强忍著,从容冷静地瞧著他,坚守对峙的谎言。

绝望的悲伤在,她抛弃一切,仅剩矜持。

什么都没有了,能维持的,只有一点点尊严。

「叶公子贵人事忙,我们还是不要打扰了,在此分道扬镳好了。」她回眸,对碧喜道。

碧喜在哭,代她哭泣。

然而这一刻,她却像流干了全有泪水,双眼是空洞的。

她看见叶之江一言不发,转身离开,黑色的衣衫融入黑夜,忽然觉得这个男子真的自她生命中抽离而去了。

她深深吸进一口旷野的气息,抬头仰望仍在月边挂著的星。

看到笑脸,就是祝福吗?

为何她觉得,这星月似一个讽刺,嘲笑她的遇人不淑。

***

来到承德,安定下来,怀烙忽然有一种不打算再回京的欲望。

她没住行宫,自己在市坊之中,择了一所小小的庭院。

庭院每日里充满了孩童的笑声,因为,她收养了许多孤儿。而其中,又以汉人的孩子居多。

自京城到承德这一路,失去了侍卫的保护,却让她看到真实的民间。

的确,碧喜说得没错,她幻想中的盛世原来只是一个谎言,那些史书上对前明贫陋的记载,用在大清身上,也恰如其分。

她终于可以理解,为什么那些流匪会热中于吃人——不是变态,而是被逼。

在寸草不生的荒年,除了人吃人,还能怎样生存?

她觉得经过此行之后,蜕变成另一个怀烙,从一个无知的公主,化为阅历无数的深沉女子。

现在的她,不再穿花盘底鞋,不再带珠环翠绕的冠,甚至没有绫罗绸缎。她就像一个普通的民间女子,只著布衣,长发一支簪子别好,轻松自在的过日子。

她亦不再敷人皮,抛去虚荣,还原真实。

很庆幸,孩子们不怕她脸上的胎记,他们都说:「月亮爬到阿娘脸上了。」

呵,就像小柱子生前说的一样。

童言无忌,最最纯真,她得到了这份纯真的赞美,才知道原来自己是真的很美。

「格格,大夫说。过几天就是分娩之期了,你要当心啊。」碧喜从旁叮嘱到。

这些日子,多亏这丫头人前人后的忙,才照顾得了许多孤儿。

「对了,换季了,该给孩子们做新衣服了。」怀烙忽然想起。

「放心吧,早做好了,喏,他们都穿上了。」碧喜笑道。

怀烙一怔,这才发现,原来孩子们果真在今天都换了新衣裳。

她模模衣料,发现都是上好的布料,不怕磨伤孩子们白嫩的肌肤。

「碧喜,你真能干,」她忍不住赞道:「咱们每月的银子不多,你却能让人人都好吃、穿暖,前儿还修了间偏屋——真会精打细算。」

「哪是我的功劳啊!」碧喜顺口到。

「哪是谁的功劳?」怀烙诧异。

「哦……」她连忙答,「咱们邻居也是善心人,听说我们办了养生堂,特意叫他的伙计过来帮忙。那间屋子,便是那伙计修的,不要钱的。」

「是吗?」

「还有咱们的粮食、衣料,也统统是他卖给咱们的,价钱比市面上便宜一半呢。」碧喜又道:「否则我哪有这么大本事,用一点点银子,办这许许多多事儿啊!」

「那该好好谢谢人家。」怀烙点头笑。

「哟,说曹操,曹操到。」碧喜朝门外一指,「那伙计来了。」

说话间,只见一名高大的年轻人,背著一袋大米,朝这边来。看上去像个乡下来的小伙子,有些傻呵呵的。

「大齐哥,你来得正好,刚才咱们家小姐还问到你呢!」碧喜上前道。

「小姐?」年轻人见怀烙,一阵发楞。

「大齐哥。」怀烙顺著碧喜的叫法,「辛苦了,你家主人替我们做了这么多事,我们却一次没去回访,真不好意思。」

「小姐,别这样说,咱们爷乐意的。」年轻人憨厚的笑。

「不过你家主人是做什么的?姓甚名谁?改天回访,也好不失礼啊。」

「呃……」憨厚小伙子抓了抓脑袋,「做什么的,我没敢问……姓什么,反正我只知道叫他爷……总之是个生意人吧。」

这算什么答案?

怀烙与碧喜面面相觑,哭笑不得。

「对了,我们爷还是个聪明人!」他傻呵呵地补充,「他常常出些题目考我,训练我的脑子,比如,他说:‘有三个袋子,一个装著花生糖,一个装著松子糖,一个两样掺半,三个袋子上的标签都写错了,你要尝几颗,才能把标签全贴对’。」

「什么?!」滑落刚音,怀烙顿时脸色大变。

「小姐,你知道答案?」

「你们爷……怎么回答的?」

「他说,只须尝一颗。」

会是凑巧吗?

或许吧,天下奇人异士如此之多,凭什么同样的考题,别人就不能出?

可心里仍有一种奇怪的预感,总觉得那……那就是他。

「大齐哥,能带我去见你们家爷吗?」她咬唇道。

「呵呵,当然啦。」

「现在,马上。」

「啊?」

「方便吗?」

「可以,今天爷正好在家。」大齐笑,「其实我每一次到这儿送东西,爷都会守在家里,等我回去,就问长问短的。」

「问什么?」

「就是在这儿见著了什么人、听说了什么事。我还觉得怪呢,平时爷从不打听这些。」

这是他吗?天底下除了他,应该不会有人再这样关心自己……

可那夜他的冷绝,又让怀烙怀疑自己在妄想。

彼不得沉重的身子的不适感,她硬要往隔壁去。

她步履蹒跚的跨入高高的门槛,穿过院子,来到书房。那一袭白色的身影顿时刺入眼帘,一望就欲落泪。

直觉没有错,为什么上天不让她安宁,偏偏要制造这样的一次又一次重逢?

「回来了?」叶之江转身顺口到,不意看到她立在门边,霎时脸色大变。

「我让大齐带我来的,本想回访一下此处主人,可想到,主人就是你。」怀烙缓缓向他走去,低声道。

他僵立著,无言以对,仿佛做贼的人被逮个正著。

「为什么帮我?」她对炯目直视他,「为什么悄悄搬到我隔壁?不要告诉我,这只是一个巧合。」

「其实……」他喉咙微颤,终于开口,「那晚古庙相逢后,我就再没离开你……」

他说什么?她听不清,抑或,难以置信。

他在暗中保护她吗?一直悄悄跟著她到承德,助她完成心中觉得快乐的事吗?

为何要遮遮掩掩的?为何还要说那样绝情的话语,让她肝肠寸断?

「你到底什么意思?」怀烙以为干涸的泪水,此刻又涌了出来。

生命好似忽然恢复鲜活,掏空的身体又被温暖填满……

「我知道,孩子是我的。」叶之江轻轻答。

如此简单的一句话,却能巨大地触动她的听觉,带来山河撼动。

「你知道?」怀烙深深喘息,「可那晚……」

「对,我故意的,」他总算承认,「我以为我们在一起,总觉得会想起往事,不能再有幸福,所以我选择伪装。可我又放不下孩子,放不下你。」

他的最后一个字,是「你」。

如果,这句话调换一下顺序,她或许以为他只是出于责任,可重音落在「你」字上,却让她有满溢的惊喜。

的确,他还爱她……就算一直隔了国仇家恨,他还是放不下她。

上次离京后,他回到同济会的大本营,本想就这样把她忘了,一心一意做个反清复明的义士,可是,每天晚上,他都梦见她。

不只梦到他与她初识到诀别的点点滴滴,还梦到似乎是前世的誓言。

他记得,自己拥著一个与她面容酷似的女子,那女子泪流,满面,拼命将他推开,然而,他却执意把她困在怀里,死也舍不得放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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