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文卿住的不是什么高级公寓,而是极为普通的三房组屋。两间卧室和一个颇为敞亮的客厅,这种二加一的格局我一点儿也不陌生,因为我和阿兰合租的就是这种……
胸口仿佛又被猛抽一下,我咬著嘴唇把皮包甩进沙发,完成这个习惯性的动酌瘁才又蓦地想起这里并非自己的地盘。
「还气什么?我已经带你来了。」赵文卿锁好门,亦步亦趋的跟在我身后。
我转身看看他,留意到他一身被雨打湿的衣服。再看看自己,除了肩上的夹克,好像并不是很湿……
「你打算什么时候回去?」他突然问。
「回去?」我把夹克扔给他,站在没有任何多余摆设的客厅中央。「我暂时没这个打算。」
「你打算住我这儿?」
「租你一个礼拜客房要多少钱?一百够不够?」
「你确定要……」
「我了解市价,若按月租五百来算撑死给你一百二十五。」
气氛有点儿僵。
他两臂环胸看进我双眸,我也昂首挺胸迎著他的目光,直到他发出「啧」的一声。
「如果你出一百五我可以让你包伙。」
「成交。」我拿起皮包转身走进客房,隔著门板告诉他,「我累了,今晚别来吵我。」
趴在床上,我疲倦至极的闭上眼楮。体内的酒精终于发挥出应有的功效,我很快便沈沈睡去,堕入一个没有梦的世界……
醒来的时候,我发现自己仍是趴在床上,连姿势都没变。阳光从窗口射进屋内,把床单和地板染出明亮的金色。
几点了?我抬起手腕,集中了一下精神才读出时间──七点四十五。
还好是礼拜六,不用上班……我打著呵欠坐起来,伸伸胳膊,转转脖子,捶捶腰板,最后「扑通」一声跳下床,走到门边……
「哇──你吓人啊!?」我握著把手倒退半步,瞪著门外只穿了休闲裤而上半身打著赤膊的男人……还有他举起的拳头。「干吗?大清早就想打人?」
「原来你已经醒了。」赵文卿笑得十分从容,看看自己的手又看看我。「早安,我只是想敲门而已。」
「哦……那你现在不用敲了。」我几步冲过他身旁,突然有些迟疑。「卫生间在哪儿?」
「厨房隔壁。」
「谢了。」我逃也似的钻进卫生间,靠著毛玻璃门长长吁了口气。
说真的,虽然我很清醒,也明白这里不是自己的公寓,但一大早就有穿著如此清凉的男人出现在眼前……冲击还是很大的。
身后又传来「扣扣」两声。
「牙刷就搁在洗手台上,壁橱里有干净的毛巾。」
我伸手拧开水龙头,让「哗哗」的水声代替回答。
镜子里的我,长及肩的头发只有些微散乱,上下两件的粉蓝色套装上也没什么皱痕──这都要归功于我良好的睡姿,若是换了阿兰绝不可能如此……
哢!为什么又想起那个傻丫头?就算她再不懂得照顾自己……也已经不关我的事了。自有人会把她照顾得好好的……十年来照顾两个人的习惯一下子变成只需打理自己……我看著镜子,看著镜子里一身精明干练仿佛从未尝过失败的都会女郎,自嘲般的笑在唇角蔓开。
算了,光替自己操心的日子也不错。梳洗后吃点儿东西,再上街买些必需品,回来洗个澡,看财经新闻……我边刷牙边计划,很快将时间排到晚上十点──看新闻,做健身操,洗澡,睡觉。而这些计划内,并没有打电话回公寓报平安。因为我不想,也没这个必要。
走出卫生间,我第一眼看到厨房餐桌上飘著热气的咖啡,第二眼看到流理台前背对我的赵文卿。他听到动静,转身把一盘吐司搁在桌上。
「趁热吃。」扔下这三个字,他又转过身去。
我拉开椅子坐下,拿起一片吐司闻了闻。
「我只吃全麦的。」
「这个就是。」他头也不回的说。
「你在做什么?」我有些好奇,把头探了探却什么也看不到。
「做便当。」
「谁的?」
「我们的。」
「我们?」我愣住。「你是不是搞错了?」
「没搞错,是你同意和我包伙。」他突然回头冲我笑了笑。「我对包伙的定义就是这样。」
「什么这样?」
「我吃什么你就吃什么。」他转身坐下,将一个保鲜盒摆在我们中间。
这是……吐司全餐?开什么玩笑!?
「别告诉我你想去野餐……不,我只是随便说说!Ohno……」
他居然点头……我端起咖啡一饮而尽,把一片吐司塞尽嘴里大嚼特嚼。突然发觉他正审视般的盯著我。
「看什么?我吃相很难看吗?」
他笑著摇了摇头。「你尽避吃,别客气。」
「谁跟你客气?再给我一杯咖啡。」我把空杯子推给他,又拿起一片吐司。
「别急,我们迟点儿出发也没关系。」
「出发?去哪儿?」
「去野餐。」
「去野餐的是你!」
「是我们。」
「我什么时候答应过你!?」我气得差点儿拍桌子。「别再自以为是好不好?我知道怎么计划自己的时间,用不著你来替我安排!」
「你计划好了?」他两眼一眯,像是在盘算什么。
虽然那个表情令我有些紧张,口头上却不能退缩。
「是的,我已经计划好了!」
「很详细?」
「当然!」
「没有丝毫疏忽?」
「请相信我的专业能力!」
「我相信,但是……」他微微摇头,发出惋惜的轻叹。
「还有什么可‘但是’的!?」
「计划得过分周全的生活,不会少了惊喜么?」
我愣在当场,喉咙像被鱼骨卡住似的,一句话也答不出。
计划得过分周全的生活……不会少了惊喜么?
通往山顶的路不只一条,此刻踩在我脚下的正是「最偏僻、最陡峭、最具挑战性」的Rockath──其实这都是为了游客的安全而夸大其词。
所谓RockPath,真正的峭壁充其量不过十米,其余大部分都是被落叶覆盖的土径,不但不难走,而且晒不到太阳──赵大顾问如是说。
「我很高兴你最后改变心意。」
「因为有人帮你背行李?」我瞪了身旁的男人一眼,将登山包调整到比较舒服的位置。「真是,爬个山也这么麻烦……」
他不在意我的抱怨,反而「呵呵」笑了。
「我的T恤和长裤还好穿吧?」
见他停下,我低头看看卷了两折的裤脚和长过大腿的T恤下摆……
「还成……就是有点儿太肥了,还好现在流行HipHop……」
他忍住笑,又上上下下打量我一遍,突然用挺认真的语气说:「我倒觉得,跟那些套装比起来,这身打扮更适合你。」
「你是在讽刺我吗?」我撇撇嘴继续朝前走。转个弯,那堵传说中的峭壁像突然从眼前冒出来似的。我仰起头,沿著前人留下的攀缘痕迹看向最高处。
「怕不怕?」身后飞来一把声音。
真是笑话……「不过十米罢了,有什么好怕的?」
「过了这一段,今后就是一马平川。」
我突然觉得这句话有弦外之音,还没来得及追问,他已经手脚并用攀上最近的一块岩石,动作十分熟练。
「你很专业嘛!别告诉我你常来……」
「我给登山爱好者俱乐部当过顾问,也是荣誉会员。」
「就是说我可以信得过你了?」我伸伸胳膊,跟著他踩过的位置向上攀。
爬到一多半的时候,我开始喘了。直上直下的十米远比在马路上走十米难得多,每攀一寸都需要力气。抬高视线,我发现他已攀上岩顶,正低头看著我。含笑的目光,像是传达了某种讯息。
「喂,你……」
「要帮忙吗?」他截断我的话头,却没有把手伸出来。
「这种程度……还难不倒我……」我边爬边回答,断断续续的声音听上去有些狼狈,也有点儿咬牙切齿的味道。
攀住最后的石缝,我用力撑了几次都不成功,只觉得肩上的背包像装了铅球一样重。
「我拉你上来。」一只大手递到我头顶上方。
我一动不动的盯著那只手。「怎么?突然大发慈悲,肯帮我了?」
「我从没说过不帮你。」他突然一把抓住我的手腕。
「你干什么!?喂──」
来不及做出任何反应,我已被他猛的拽上岩顶。失去平衡的身体带著惯性扑倒在坑坑洼洼的山路上。
不疼,因为他垫在我下面。
「你……你简直莫名其妙!」我想爬起来,却没能挣开他箍在我腰间的力量。「怦怦」直跳的胸口就这么不留一丝空隙的贴在他身上……
「你吓到我了!」我瞪著那双近在咫尺的眼楮,又一次捕捉到隐藏在瞳孔里的笑意。「你是故意的!?」
「没错。」
「你──」
「我是故意的,但不是为了看你出洋相。」他轻轻拨开我垂到他脸上的发丝。「该帮的时候帮,不该帮的时候不帮──我相信你的能力,只是没想到你会这么轻。估错了力道,不好意思。」
不好意思?不好意思还扯著我不放?!
「你再不放手我可要喊了!」
「你想喊什么?」
「救命,非礼,色狼……随你挑一个。」
「那我挑非礼好了。」
唇上突然被啄去一吻。
我没想到他会这么做,一时连骂人的话都想不到。可他却没事似的把玩起我的发稍。
「我非礼完了,你不喊么?」他的眼神似笑非笑,接著恍然般的「哦──」了一声。「你不高兴我选非礼?没关系,我还可以选别的……」
说著,腰上那只手不规矩的动起来……
「混蛋!」我闪电般出手,赏他一记漂亮的下勾拳,正中下巴。
妨碍我行动的力量瞬间消失,我慌忙爬起来倒退两步。
天杀的,居然让他偷袭成功了!?如果这就是他所谓的「惊喜」,那我宁可按部就班的活下去。
「你还想躺多久?装死也得有个限度!」我远远瞪他一眼,忍下冲过去再赏他两拳的冲动。
「如果装死,我会把眼楮闭上。」他冲我一招手。「过来扶我一把。」
「你白痴啊?叫我过去我就过去!?」
「我脚扭伤了。」
「我才不上当!」
「刚才跌倒的时候。」
「骗人!」
「你可以检查看看。」
「检查就检查!」
我认定他在诓我,几步走过去将他的裤腿扯高……
「伤在哪儿啊?大骗子!」我瞪著他完好无损的脚踝。
「你搞错边了,伤的是左脚。」
「你还想装到什么时……」我蓦地噤声,出现在裤腿下的……如果他不是把面包塞进袜子里,那就是真的扭伤了。
「我没骗你吧?」他居然还是一脸不痛不痒,仿佛在讨论别人的事。
这家伙脑子有问题!我用么指压住肿大的部位悄悄用力,立刻换来他的呲牙咧嘴。
「这才是伤患该有的表情。」我白他一眼,从背包里找出红花油和绷带,都是他出发前就备好的,我不禁有些佩服他的先见之明。
「你学过急救?」
「没有。」我老实告诉他。「但基本常识还懂,不会让你伤势加重的。」
我帮他脱掉鞋袜,将药油倒在伤处上再用手掌抹开。耳边一声沈重的鼻音令我的动作有刹那停顿。
虽然我知道自己没用多少力气,但对于肿成这样的脚来说,我想他一定他很疼……自作自受,活该。
「该缠绷带了。」我抬头看他一眼,发现他刚才忍痛的表情已不知被藏到何处。真是个死要面子的家伙……
几分钟后,我手托下巴看著绑好的绷带──那是个十分完美的蝴蝶结,大约两寸长,用来包礼物是再合适不过了,可摆在脚踝的位置……实在有些可笑。
「我可以确定……你没学过包扎。」
他边说边试著起身,我下意识伸手搀扶,没想到他一半的重量就这么顺势靠了过来。
「你现在倒有伤患的自觉……」我认命的充当起拐杖的角色,抬头瞧了瞧前方望不到头的山路。「顾问先生,请问距离最近的下山路还有多远?」
「不就在我们身后么?」他指了指我们刚刚攀上的峭壁。
「你知道我指的是什么。」我不想绕圈子,也不打算在这种情形下吵架。
「我们脚下只有一条路。」他伸手揽过我这根拐杖,深一脚浅一脚的朝前走。虽然我很不习惯这种前进方式,但又不能推开一个受伤的人……
「走到头就是山顶?」我有些吃力的问。
「没错。」
「真的没有捷径下山?」
「为什么要下山?」他笑起来。「都已经到了这里,不去山顶会有遗憾的。」
「可是你的脚……」
「谢谢你的关心。」
「这……这没什么……」
我突然没来由的拘谨起来。
山路还是原来的山路,落叶踩在脚下的「沙沙」声也没变。和先前不同的,除了肩上的重量,就是那始终不曾恢复正常的心跳。不晓得他会不会发现……
回想起来,我居然答应他一同来山上野餐……为什么?就因为那句「生活里的惊喜」?因为我无法理直气壮的反驳他?因为我笃信多年的原则在这个谜样的男人面前变得不堪一击?因为这场无形的较量中……输的是我?
我输了么?还没有吧?至少到目前为止,还没有什么东西让我真正「惊喜」的(「惊吓」不算)。
「到了。」
「嗯?」我蓦地回神。
「别看我,看前面。」
顺著他指的方向,视野豁然开朗,一大片草坪出现在山路尽头,直铺到碧蓝的天际。
很美……真的很美……
来到草坪尽头,不必低头也可以俯瞰脚下的都市。那是种君临天下的感觉……仿佛只要伸出双臂,就能将整个世界纳入怀抱……
「有没有试过在这里大叫?」
「没有,但我现在想试试看。」我深深吸入一口有著阳光味道的空气……「喂──我要赚到一百万──总有一天──我会赚到一百万的──我一定会的──一百万──你等著我──」
「我还是头一次听到有人喊‘一百万’的。」他笑著拍拍我的肩。「祝你梦想成真。」
「谢谢。」我扭头看他,撞上他的视线。「这次……是我输了……」
山风吹起我的刘海,也盖过了我的声音。
「你说什么?」
「没什么。」同样的话,没有说两次的必要。
「坐下吧?」他耸耸肩将报纸铺在草地上,拉著我一并坐下。「饿不饿?」
我一面点头,一面把手伸到他眼前──
「吐司,要全麦的。」
「石头、剪刀、布──我赢了!」
「你非要用这种方法决定谁先洗澡么?」赵文卿两腿伸直坐在沙发上,似笑非笑的瞧著我。
我拎起新买的浴袍,哼著歌走进浴室,趁拉门合拢前抛出一句──
「你不是说,生活应该多些惊喜吗?」
舒舒服服的躺在浴白里,我悄悄想象他哑口无言的模样……忍不住的笑声飘进空气,和水面的白雾融为一体,渐渐充斥了浴室每一个角落。
沐浴露是我喜欢的薄荷香味,洗发精也是。我吹开掬在掌心的泡沫,看著它们飞起……落下……折射出不一样的光彩……
泡澡是种享受,也是门艺术……阿基米德不就是在泡澡时发现浮力定律的吗?当然,我没那么伟大,充其量不过回顾一下昨天今天,然后天马行空的想想明天会有什么事发生──这便是我的习惯──防患于未然。
这是个好习惯──我十几年来都如此坚信著──因为它让我处变不惊,应对从容,更帮我得到众人的认可和老板的器重……
计划过分周全的生活,不会少了惊喜么?
记忆缓缓倒流,回溯到我十二岁那年。生日前两天,我把一张纸条塞进父亲大衣口袋,得到了梦寐以求的毛毛熊。也许,属于惊喜的快乐就是从那时开始远离我的……
「曹子鹃的人生规划」……我一步一脚印的走了十年──升学,毕业,工作,升职,加薪……我学会了玩股票,学会了周旋于客户之间,学会了一个社会人必备的洞察和精明……存折上的数字故然离一百万还远,可增长速度尚且令人满意。
可是……总觉得少了点儿什么。
我想,那份缺失的感受,就是惊喜吧?点醒我的人,是他。如果不曾遇见他……
门上突然响起「扣扣」声。
不等他催促,我抢先喊道:「马上就好!再给我五分钟。」
见毛玻璃上映出个模糊的人形,我忍不住又喊:「赵文卿,你既然脚上有伤,就老实待著,别乱动!」
伸伸胳膊,我一撑浴白从水中站起。
咦?这是怎么了?白茫茫的浴室突然在我眼前倾斜……胸口像堵了一团棉花,大脑亦是一片空白……我摇晃著跨出浴白,浑身虚软的靠著墙壁滑坐在地板上。
瓷砖是冰凉的……我听到「刷──」的一声,浴室门开了,新鲜空气涌进肺里,渐渐将我从昏迷边缘拉回现实。
我的身体……离开地面,被温而有力的气息紧紧包围……隐约还有些汗味儿。可是,这感觉只停留了一会儿,取而代之的是床垫的柔软和被单的干爽。
静──
什么动静也没有。
他……为什么不走?难道要守在床边等我醒来?那怎么行!?
我知道自己是热水泡太久又突然站起来,所以才大脑缺氧而晕倒。徘徊在清醒和昏迷之间的时候,我也清楚是谁抱起我。可我不能太快清醒,因为……晕倒后被看光是一回事,醒著却是另一回事。
至少,如果现在睁眼看到他,不论他是什么表情,我都不晓得该如何打招呼。平常心?若无其事的sayhello?抱歉,我还没悟到那种境界。
不知过了多久,可能是躺著不动的关系,我居然有了睡意,紧绷的神经渐渐放松了。
我做了一个梦,一个不是很长的梦。
我梦见自己沿著一条笔直的路向前走,四周很黑,却不是夜晚的黑,因为我看不到星星。黑暗中响起一个空洞的声音──路的尽头有一座宫殿,谁能走到那儿,谁就是宫殿的主人。身边突然多了很多人,有男有女,朝著同一个方向前进。我看到很多熟面孔──公司同事,生意伙伴,街坊邻居,以前的同学……还有阿兰。正犹豫著要不要追上去,走在阿兰旁边的人突然拉起她的手。我立刻认出那张脸,是柱哥。他领著阿兰走出人潮,离开大路,走进一幢不知何时出现的小木屋。灯火点亮的时候,我看到阿兰幸福的笑。人们一双双离去,住进属于他们的木屋,路上的人越来越少。我拼命的跑,越跑越快,大家都被我甩在身后,不见了。路依然很直,四周依然很黑,我突然觉得寒冷……路的尽头有一座宫殿,谁能走到那儿,谁就是宫殿的主人……
「对,我是子鹃的朋友……」
谁在说话?
「她很好,过几天就会回去……」
声音很熟,也很近,和梦中那把空洞的声音不同……赵文卿?我顿时清醒大半,悄悄竖起耳朵。
「放心,她只是一时无法调适……好,我会转告她……再见。」
脚步移向门口,门似乎被轻轻带上。又等了一会儿,我悄悄睁开眼楮,确定没人后才裹著被单从床上坐起,四下打量这个陌生的房间。
为什么他不送我回客房,而是把我搬进他自己房间?我睡了多久?他知不知道我已经醒了?刚才又是给谁打电话?
视线最后落在离床不远的电脑桌上,电脑旁有一部电话。最后那个问题……想知道答案应该不难。我伸手抓过听筒,轻轻按下「重拨」。
只响了两下就接通了,我听到一把再熟悉不过的声音──
「喂?」
握著听筒的手有些僵硬,我的嘴张了张,终于还是选择沉默。
「喂……是不是子鹃啊?子鹃是你吗?你说话好不好……」
我几乎是用扔的把听筒送回原位。
错不了,是阿兰。
为什么是阿兰?赵文卿……他背著我联络阿兰,为什么?他都对阿兰说了些什么?让她来接我?还是……探听我出走的原因?冷静,冷静下来……与其在这里瞎猜,倒不如直接问他。
朝门口走了两步,我突然想到自己现在的模样,于是转身走向衣柜。没想到会第二次借他的衣服穿……
打开柜门,我轻轻撇嘴──毕竟是男人的衣柜,讲究实用,不像女人的衣柜那般五颜六色。除了上下两排衬衫长裤和外套,领带和皮带分门别类挂得整整齐齐,几双不同款式的皮鞋摆在底层,右边有三格抽屉。
拉开第一格抽屉,我微微一愣,有些不自然的将抽屉推回原位。
拉开中间的抽屉,翻了翻,也没我要找的衣服。
拉开最后一个抽屉……找到了。我立刻蹲,把叠成一摞的T恤一件件抖开。紧身的不行,颜色浅的不行,长度不够的也不行……我提起抽屉底层仅剩的一件黑色T恤比了比,然后套在身上──下摆长到膝盖,够大,就这件了。
正想把乱七八糟的抽屉收拾好,我的目光突然扫到一样东西,平躺在刚才那叠T恤的位置。
衣柜里怎么会有牛皮纸信封?
好奇心驱使下,我拿起信封捏了捏厚度,再翻到正面……这不是韩氏侦探社的信封么?错不了,地址和联系电话都印在上面,和我上回拿到的一样。
他请韩侦探查什么呢?又藏得这么隐秘……我小心翼翼的打开信封,资料抽出一半又塞了回去。
我不能看,因为我不能失去和他对等的立场。与其自己心虚,倒不如不看。
将信封摆回原位,我把刚才抖开的T恤一件件折好,照记忆中的顺序叠放在信封上。刚把抽屉推上,房间门突然开了。赵文卿走进来,看到衣柜前的我微微一愣,跟著露出他一贯的微笑。
「你醒了。」
「我醒了。」我点点头,注意到他手里的东西,好像……是我的浴袍。一想到自己是如何从浴室来到床上的,我不自觉飘开视线,伸手拉高已经滑到肩头的大圆领。他立刻注意到我的动作。
「你穿的是……」
「你的T恤,我随便拿了一件。」看著他走到跟前,脚步没什么异状,我微微皱眉。「你的脚没事了?」
「换了绷带,已经好很多了,不用担心。」他的视线始终没从我身上移开。
他在介意这件T恤吗?还是别的……我退后半步,靠著柜门仰起头,等他发问。
「你在哪儿找到的,这件T恤?」
丙然……看著他眼神里的变化,我不动声色的说:「在抽屉里。」
「你翻过抽屉?那你有没有看到什么?」
「当然有。比如我发现……」我故意顿了顿。「你喜欢穿三角内裤,黑灰两色偏多,你用的剃须水是英国进口,备用刀片快完了,最好尽快买新的,你的衬衫里几乎没有名牌,唯一一件西装外套是黑色的,婚丧皆宜,还有……」
「可以了。」他哭笑不得的打断我。「我又不是问你这些……」
「不然还有什么?看到这些只因为我眼神好,我并没有挖人隐私的嗜好。」
「我知道……」
「你知道?你知道什么?别总是一副很了解我的样子,真是……莫名其妙。」火气来得突然,我把头扭向一旁,眼不见为净。
「生气了?」他左手撑住瘪门,将我们之间的距离缩短到一尺以内。「这可不像对救命恩人该有的态度……」
听到「救命恩人」四个字,我不禁挑高眉毛,两手往怀里一插。
「好啊,谢谢你把我从浴室里搬出来,救命恩人。哦,对了……还要谢谢你替我打电话回家报平安,有你这么热心的房东我真荣幸。满意了吗?」
我没错过他眼底闪过的惊讶,也在那双眼眸中捕捉到自己的倒影。那丝若有若无的寞落,是他的……还是我的?
「原来你早就醒了……」
我没作声,仍是看著他。
「你这种眼神好像在审犯人。」他轻轻摇头。「你告诉我,这通电话……触犯哪条法律了?如果你真的听到我说什么……」
「听没听到不是关键!」我再也抑制不住话中的尖锐,大声打断他。「我想知道的是……你为什么这么鸡婆?你以为你在帮我吗?我不回去,自有我不回去的理由,还轮不到你来淌这滩混水!」
「你在逃避。」
「我没有。」
「你有。」
「你懂什么!?我讨厌你这种一切了然于胸的样子!你不过是个外人,你根本什么都不知道!!」
「你说我是外人?」他唇边勾起一抹奇怪的笑。
盯著那个逐渐放大的笑容,我突然意识到他的企图,想躲已经来不及了。
两片灼热的唇压在我微张的口形上,不留一丝空隙。
我从没承受过这种侵略,更不曾和任何男人有过如此相濡以沫的接触。我拼命推他,捶打他,想赶走那种可怕的压迫。唇上的力量减轻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刻意放缓的,引导般的节奏。
我不知道自己何时停止了挣扎。当他的唇轻轻滑开,将一串碎吻印在我腮边和颈项的时候,我才勉强从脑海的空白中捉回几分清醒。
「你干什么?为什么突然吻我?」我不敢看他,莫名的慌乱还在胸口颤动。
「因为你说我是外人。我只是在提醒你……」他扳过我的头,一眨不眨的盯著我。「别忘了自己说过的话。想想你是怎么住进这间公寓的。」
「我……我不懂你在说什么……」
「无所谓,我只希望你好好想一想。也许你有离家出走的理由,可你会不知道,你最好的朋友在为你担心?你认为你有理由这么做?」
「我不知道……我为什么非知道不可?」我咬著发肿的嘴唇,说出违心的话。
「别咬。」他的么指轻轻擦过我的唇。「聪明人不会弄伤自己。」
「我是傻瓜还不行吗!?」我用尽全身力量推开他,逃出这个令我窒息的房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