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回到家,他就把自己关在房内蒙头睡了一整天。
一觉醒来,窗外夜深,拿起床头闹钟一看,竟已是凌晨时分。走下床,打开房门,家中已全面熄灯,目光投入无穷的黑暗中,倍感凄冷,赶快又回到床上,想再次入梦,却发现自己有了时差。
他们之间,明明极投契,却也像是有了时差一样,无法合拍。
叹了口气;经过充分休息,此时他的情绪已冷静下来,思路也清晰许多。
他想,自己一定是气昏了头,才会把话说得那么重吧。
唉,相交多年,又不是不了解她的个性,与其说是好逸恶劳,不如说是精打细算,思考方向总是瞄准以最少的风险获取最安稳的利益。
依然记得很久以前的那一天,那个女孩用一双晶亮的眼楮看著自己,笑嘻嘻地提议要跟他共创所谓双赢局面。
想必这回的说法,也是她自认双赢的一条妙计吧。
而不管怎么说,这都只代表一件事|她不够喜欢他。
她不够喜欢他,才会做到不把他当对象。
她不够喜欢他,才会坚持当朋友比较好。
她不够喜欢他,才会这么怕麻烦。
分析的同时,气慢慢消了,心头释放出的空间被灰暗的沮丧逐吋逐吋取代,就这样抑郁地辗转到天亮,才心情很糟地准备去上班。
拿起桌上的手机要带走,开了机,发现有一则新简讯,他动作一顿,过了几秒才按下确认阅读键,入眼的内容是:
真的、真的对不起,但是请你相信——我从来不想伤害你。
那是她的来讯,字字惶恐。
他注视那则讯息,目光变得深远,仿佛见到很久以前,那个拿著一支棒棒糖站在他面前,即使不知自己做错什么,也诚心祈求和解的女孩。
就在那一瞬间,他知道自己已经原谅了她。
因为她在自己心中太具历史、太有分量,他是一辈子也无法跟她决裂的。
不生气了。心中的情绪迷迷茫茫,那是怒火燃烧殆尽之后,分不清是无奈或悲哀的余烬。
收起了手机,出发前往公司,想不到一进门就听到熟悉的咆哮:
「Dory!饼来告诉我这是什么……为什么背景会用这么复杂的花样!」
是工作室人称老大的资深设计师在发飙,受气包是他的新任助理蔡小姐。
她尚是生手,面对上司的疾言厉色,惶恐无措,嗫嚅解释:「因为……实际画出来之后,感觉有点空洞……」
「问题是我有说可以这样吗……你不要随便帮我决定!你看,被你这样一搞,整个感觉都不对了嘛!婴儿用品的海报,气氛要柔美,要充满母爱,现在被你加上这些有棱有角的几何图案,这种错置感就像收集了七龙珠、召唤出来的却是神灯里的大魔神一样,你懂不懂有多奇怪……」
眼见助理被训得面无人色,罗沐驰出面缓颊:「好啦,老大,一大清早别生这么大的气,让她开了档案马上修改,几分钟的事而已。」
老大睨著不敢抬头的助理,摆摆手道:「算了算了,等下你改好了再给我。」临走之前,余怒未消地低骂:「怪不得叫Dory,真是多余。」
就是要多损一句就对了。即使习以为常,罗沐驰还是有点啼笑皆非,随即暗自叹了口气,慢慢走到自己座位上,却是做什么都提不起劲,那自是因为朱皓音。
其实她已将她的决定清楚告知,他该想开,却为何郁闷?上班时间,满脑子不是工作,而是那个赶不走的身影,那些忘不了的从前。
不期然忆起,高三那年,他参加视觉传达设计学系的甄试,缴交送审资料之前,不慎让一场大雨淋毁了自己的作品集,她得知后二话不说前来相助,两人一起在图书馆泡了一个礼拜多,每天赶制,直到图书馆打烊才回家,总算在千钧一发的关头完成。当他被通知录取时,她简直比自己还开心,笑嚷著要拉他去狂欢庆祝,那喜不自胜的模样至今仍深印在他脑海畔。
啊,他开始懂了。一个人在失意时所得到的支持,最是令人永志不忘,所以他无法轻易放下她……然而事到如今,他难道还有另一条路可走吗?
越想越心烦。到了中午,却没什么食欲,他拿了杯子到茶水间准备用,即食冲泡麦片解决一餐,不意见到饮水机前已站了人,是早上被骂得狗血淋头的助理。
听到背后有脚步声,她慌忙抹抹脸,回过头来,见他手持马克杯,连忙退开身。「不好意思,挡到你了。」
「不会。」瞥眼她的红眼眶,显而易见是躲在这里偷哭,他心中顿生同情。
「刚才真是谢谢你。」她趁机表达感激。
「不客气。」他温言安慰:「你不用把他的话放在心上,相处久了你就知道,他是个直肠子的好人,不记仇、不藏私,跟著他可以学到很多东西,而且他很肯提携后辈,就是脾气火爆了点。」
「他对以前的助理也总是发这么大脾气吗?」她惶惑地低声问道,显然被那句「多余」的评价剥削了自信。
「放心吧,不是只有你的名字被他拿来作过文章。」罗沐驰微微一笑。「以前他也说我:‘怪不得叫Francis,烦死了。’」说不定他惯用英文名字称呼助理就是为了练习骂人的创意。
「咦!你当过他的助理?」她惊讶地张大嘴。
他点头。「刚进公司时。」所以易有同理心。
老大的设计风格豪迈,却对小地方异常坚持,起初他也常为此挨刮,听到都会背了,尤其是那句;我有说可以这样吗?你不要随便帮我决定!
思绪毫无预兆地在此定格空白期至少持续五秒以上,才像终于在混乱打结的毛线团中找到线头,进而恍然大悟。
她自顾自地下了定夺,似乎忘了他也该有决定权。不过,这不能怪她,因为连他自己都忽略了,还下意识消极起来,仿佛默许「可以这样」。
对于心系已久的她,他难道只能选择放弃?不,此际他越想越奇怪,如果她是对自己毫无感觉就算了,但听她所言,分明对他不无好感,为什么他就得任由她专断独行、不顾己愿就轻言撤退?
她认为当朋友比较好又如何?!言听计从又不是他的义务。
她不够喜欢他又如何?又不是差一个字的「不喜欢」那样毫无可为。
如受当头棒喝,闭塞多时的思路在此时豁然开朗。他终于明白,纠结心中一整个早上的情绪不是郁闷,而是不甘;不甘于事情这么轻易就成定局、不甘什么努力都没做就得放手——开什么玩笑,这到底是哪门子道理!
仔细想想,他对她也未免太百依百顺了。是时候让她知道,若她以为从国中开始,他们之间每件事都一定能达成共识,那她就错了。
心中的火花死灰复燃,啪兹一声,像是保险丝终于被烧断,连带把过往的所有乖巧压抑烧个精光,新生一股豁出去的勇猛干劲取而代之,他放下马克杯,改变主意,要外出好好吃一餐以补充备战能源。
没错,这次他不再要求协商,而要直接宣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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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班后,他解决了晚餐,谋定而后动,在晚上七点半来到她家公寓门前。
拨打手机给她,开头是这样一句:「我在你家楼下。」
一直以来,为了避免不必要的麻烦,他们鲜少在对方家附近一起出现,总是约在其它地方踫面,只有很久以前有一次,因为时间太晚,他曾偷偷模模送她到公寓门前,所以至今他连她家家门都没踏进过。
然而今天不同,因为他有话必须跟她当面说清楚。
电话那端的人显然愣住了,过了好几秒才出声:「现在?」
「现在。」他停顿了下,又说:「你在房间吧?我看见灯亮著。」
电话那端又有一会静寂,他伫立街灯下,抬头仰望二楼窗台,果然见到那熟悉身影出现窗边;他朝她挥了挥手,让她确认自己的存在。
「我马上下去。」说完,她收了线。
窗边的人影消失,他站在原地耐心等候,目光依旧凝望二楼窗台,直到一阵晚风吹来,把不远处一棵树的叶子吹得寒串作响,他回过神来,回眸见到自己拖得长长的影子,突然觉得这情景还真有那么点像是……
「罗密欧与茱丽叶的‘楼台会’。」话语脱口,他先是无声笑了几下,然后喃喃低咒:「可恶,这有什么好笑的。」
饼了一会儿,公寓的铁门开了,她从门内走出。小心地左右张望一下,确定四下无人,反过身轻轻关好门。
他望著她朝自己小跑步而来,却见她在距自己数步之遥的地方停步。
「那个……谢谢你来找我。」
那客气又小心翼翼的语气令他眉头一拧。上次把气氛弄得那么僵,现在他也觉得有点难以自然面对她,但是——「你站那么远是要干嘛?」
她低垂著头,低声嗫嚅道:「我……怕你生气。」
那小媳妇似的模样使他感到无奈又好笑。「我要是生气。怎么还会来?」
她抬起头,昏暗的灯光下看不清表情,但看得出松了口气。踏前几步,她在他面前站定,将怀中抱著的东西递给他。「这个送你。」
什么东西?他愣了愣,接过一看,那是一桶……梅心棒棒糖。
他笑了。「这是赔礼吗?」当年是一支,现在是一桶,足见她的诚惶诚恐。
「是。」她万分诚恳地又说了一次:「对不起,但是请你相信,我从来不想伤害你。」或者该说,她最不想伤害的人就是他。
他凝目注视她,她眼下的黑眼圈比上次更深了,想是自那一别之后就没睡好,那憔悴模样让人见了也不得不心软。
叹了口气,他柔声道:「我知道。」
「那……」她不安地绞著手,战战兢兢地问;「我们这样算是和好了吧?」
「赔礼都收了,还能算是什么?」
「呼,太好了,太好了……」她吐了口长气,一放松,整个人就无力了,将全部重量靠在身后的电线杆上,说道:「我真怕你再也不理我了。」
真的,她寝食难安,一颗心像被他冷厉的话语钉死在墙上动弹不得,一想到他们之间也许因此断交,就难忍惊惧愁苦,偏又一筹莫展。
还好还好,现在没事了……正自舒心庆幸,却听他说:「虽然我气消了,可是并不代表这件事就此一笔勾销。」
咦!她愕然道:「为什么?」
「因为我们已经不是小孩子了。」他深深地看著她。「很多事不是说勾销就能勾销的,这就是我要来告诉你的事。」
「什么意思?」她不懂。
「意思就是,关于你上次的提议,我决定郑重拒绝。」
她脑袋仍旧转不过来,愣问:「什么提议?」
他将双手插在口袋中,淡淡道:「‘当朋友比较好’的提议。」
啊……怎么也没料到他会有此一说,她张口结舌,混乱地按著脑袋,结巴道;「等等,可是这样……你……我……为、为什么?」
「这可以分成三点来解释。」他有备而来,条理分明地说;「首先,悬崖勒马,为时已晚,因为我早就身陷崖底。再来,成为男女朋友,的确不见得会比现在好,但反过来说,也不见得会比现在糟。最后,你想怎样我无所谓,反正我喜欢你喜欢定了!就这样,我说完了。」
一口气发表完宣言,他凝神留意她的反应,只见——她脸色骤变,下一秒,猛地伸手将他身体拉低,附在他耳边急切低嚷一句:「快逃!」
什么……事出突然,他还没弄清楚是怎么回事,她已跳起身来,像阵风一样刮向他身后,接著,他听到她高声发布警报:「爸,你回来啦!」
大魔王突袭!
这下他明白了,脸色也跟著变了,连忙借著夜色的掩护,靠墙慢慢退后,直到脱离街灯照明范围,就这样怀抱著一桶棒棒糖,以很蠢的姿势蜷缩墙脚边,试图销声匿迹。
所幸她爸似乎一无所觉,远远地,他见到她跟她爸在门口讲了几句话,朱父以钥匙开了门,他们一前一后进入公寓,临关上门前,她朝他的方向远眺一眼,像在确认他的藏身之处是否妥当,又像在告诉他;看吧,麻烦就是这样,说来就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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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于在那之后就没再接到他的消息,她以为那件事就这样不了了之了,毕竟她老爸的现身,活生生提醒了存在他们之间的障碍。然而隔天下班,远远见到他的车停在公司前时,她才发现自己错估了他的韧性。
她当然不会视而不见,不待他示意就走上前去,临近车边,车内的他为她开门,探头问道:「等下有事吗?」
「没事。要一起吃饭吗?我打电话通知家里一声。」
「没关系,不会耽误很久。」他比个手势,要她上车。
她上了车,系好安全带,却不见他发动引擎,不禁纳闷。「不开车吗?」
他对她微微一笑。「我把话说完了,就送你回家。」
「喔……」原来上次还没说完呀?虽已隐约猜到他的来意,她仍有点坐立难安,轻咳一声,说道:「嗯,好……请说、请说。」
他以指节有一下没一下地轻敲方向盘边缘,用闲聊般的语气说;「最近,我得到一项珍贵的启示!从童话故事里——那就是,公主本来就不用冒险犯难,因为王子会负责劈荆斩棘,破除一切障碍:而公主只要躺在城堡里等著王子的吻就可以了。」说完,回头注视她,问道:「这样说你明白吗?」
「呃……」她认真地想了想,搔搔头,又摇摇头。「不算十分。」
「意思就是,你不用怕麻烦,因为家人那里我会全权负责搞定。了解?」
什么呀!她从没听过他用这么专制口吻说过话,表面上是个问句,却完全没有征询的意思,令她好气又好笑。「你什么都自己决定好了,那我怎么办?」
「你只要负责喜欢我就行了。」
她愣了愣,因为这句话而感到一股不知名的薄热在胸内轻轻挑动,但是……他怎能说得这么轻松自在胸有成竹?事情才没那么简单呢!难道他已把昨晚他们如临大敌、立刻藏头缩尾的窘状忘个精光了?
「那你说说看,你打算怎么做?」她指的是自己那棘手的老爸,他却文不对题地回答:
「追求你。」
「啥……」她瞪大眼,惊诧太甚地叫出声。
他双手环胸,不以为意的表情写著:有何不可?
他当真?可是……这样做完全不对啊,他就这么率性地把她评估许久的长远之计弃置,要她如何是好?「你这样是罔顾我的立场耶。」
「我知道,你想当朋友,而我很确定这之间没有冲突,因为我是以」一个朋友的身分追求你。」这样她就没话说了吧?他继续帮她洗脑:「你有你的立场,但我也有我的立场,所以这是唯一的折衷方案。」
他的话乍听之下好像头头是道,她却觉得似是而非,只是也不知从何驳起。抱头道:「等一下、等一下,你!你让我想一下。」
「没问题,你可以在路上慢慢想。」糊里糊涂答应他的追求更好。
懊说的都说完了,他发动引擎,往她家驶去。过了二十分钟,驶抵她家巷口前,他将车熄火停下,见她仍在苦思,出声通知:「到了。」
她抬头看他,这才回神。「喔,好……那我先走了。」这种情况下,有他在旁只会造成磁场混乱,回家后脑袋也许会比较有组织能力。
「等等。」他蓦地叫住她,回身从后座捞出一束金光闪闪的金莎巧克力花,往她怀中一塞,仿佛再自然不过。
她低头呆望。「干嘛?」
「送你。」他对她一笑。「不是说了我要追你。」总要来点真凭实据。
她张嘴动了动唇,却说不出话来,脑袋呈短暂当机现象,最后但凭直觉,机械性地打开车门,机械性地下车,机械性地举步走向家的方向。
他趴在方向盘上,侧首目送她的背影,回想她方才伤脑筋的模样,不禁暗自叹了口气。有这么困扰吗?但他无论如何都不会让步的。他想得很清楚了,与其把时间浪费在失恋疗伤上,不如放手一搏;何况他们明明极具两情相悦的美好可能性,而她给的理由根本不足以说服他放弃。
只见她走离大约十步左右,忽地止步,像被人按了暂停键,停格了好几秒,最后转身朝他的方向踅回,到车边打开车门,一坐入,面露苦恼。
「抱著这束花回家,我不知道该怎么解释才能不被追问。」
说的也是。虽已决定要展开行动,但她爸那方面他也不敢操之过急,免得弄巧成拙。他沉吟道;「不然把它拆了,拿个袋子打包。」
那多麻烦。她摇头。「干脆我们现在就把它吃掉好了,总共也没多少颐。」
「也好。」他也不介意,反正意思到了就好。
她怀中抱花,侧坐椅上,后脑勺抵著车窗,抬眸仰望顶上,手上无意识地撕著包装纸,嘴上嘀咕:「唉,为什么要把事情弄得那么复杂呢……」+。
「当然是因为我喜欢你。」他接得极其顺口,仿佛她方才问的是二加一等于多少山,而他回答「当然是二」那样理所当然。
她为此瞠目,惊异地将目光调向他。「你……你都是这么告白的
吗?」
怎么回事呀?最近她开始觉得自己或许根本不懂他,因为他的言行举
止总是一再出乎她的意料之外,令她……不知所措。
他耸耸肩,答道:「以前不是,现在是。」为了让她正视自己的存
在,从现在起,他会不时执行此事,以免她又把他们之间的关系友情化。
男人一旦下定决心,毅力可是不容小觑的——这一点,他有绝对信心能让她在往后的日子里充分体会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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骑士手上的剑,本来就是用来开路的。他可不是空口说白话,既已跟她挂了保证,当然会积极清除爱情道上的路障——也就是收服她爸,让他认可自己。
这不容易,不过难不倒他。不是他自夸,从小他就很得长辈缘,从以前扶老婆婆过马路,到大学时期参加公益性社团,在养老院当过多次志工,什么性情古怪的人物都踫过,说是经验老道也不过分。记得他曾照顾过一位退役将军,对方颐指气使又暴躁易怒的脾气让周遭没一个人受得了,他却能与其相谈甚欢。这件事后来被蔚为奇谈,他还因此在社团里得了个「阿公杀手」的诡异称号。
长久下来的服务经验给了他一个心得,就是:有些老人家其实就像小孩子,只要模清他的脾气就可以了。无论发生什么事,安抚永远是上策,并且在必要时,用点诱哄手段更能达到效果。而他相信这公式套用在朱父身上也一定管用。试想,一个年过半百的人还天天为些无聊事跟人拌嘴,不像小孩像什么?
花了几天时间拟好计划。那个周末,适逢爸妈南下探亲,他马上自告奋勇要帮忙看店,要他们俩安心,事情就这样成定局。
这件事朱父当然不会知道。星期六,开店没多久,他半蹲地上忙著补货,想不到箱子一开封,忽有一黑影迎面飞来,是只特大号的蟑螂,出其不意,他吓得惊叫一声,狼狈地退了好几步,不意背部竟撞到了人,他猛然回头一看,心下讶异,更多的是惊惶。
是罗家的小兔崽子……这下丑态被敌营的人看光,毁了!正自恐慌,没想到下一秒,那小子也发出一声惊叫,急往后退,居然比他还多了两步。
眼看蟑螂就要逃脱,朱父越过他,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狠狠一个飞踢送它去见阎王,转头看向罗沐驰时,早已忘却自己适才有过的丢人表现,对他嗤之以鼻。「不过是只蟑螂而已,大惊小敝。」
罗沭驰面露惊叹。「朱伯伯真是太厉害了,不愧是曾使公寓获选为绩优环保社区的管理委员。」虽然这两件事的关联性微乎其微,不过他晓得朱父一直把那件事当成光荣事迹在夸耀,投其所好只有好没有坏。
朱父听了,果然很受用,只是嘴上说话仍不好听:「要是我跟你们这些年轻人一样窝囊还得了。」顿了顿,又不太友善地问:「你来这干嘛?」
「啊,对了……」他像是这才忆起,露出一个微窘的笑容。「我是来买橡皮筋的,店里的用完了。」
朱父睨他几眼,转身去取橡皮筋,背对著他哼道:「像你这么没用,将来娶老婆,还要靠女人帮忙打蟑螂,难看。」
闻言,他笑容瞬间一僵。要命,用错策略!看朱父那副不屑模样,将来怎么可能把女儿放心交给一个连蟑螂都不敢打的没种家伙?这下惨了,出师不利。
「……朱伯伯教训的是,我一定会克服的。」亡羊补牢总比什么都不做来得强。
见他从头到尾态度恭敬,朱父对他的敌意似乎松动了不少,毕竟跟自己有恩怨的是他老子,既然这小子够识相,他也不好刻意刁难,免得失了身分。
「喏,橡皮筋。」他递上袋子。
「谢谢朱伯伯。」罗沐驰和善微笑,付钱接过。
朱父眯起眼,上下打量他一番。朱伯伯前、朱伯伯后,喊得这么亲热,这小子来意不单纯吧?正感可疑,他下句话却说:「那我走了。」说完就转身回到对面店内。
罗沐驰不是不懂察言观色,心知讨好得太明显会惹他起疑,所以适可而止。
不过,接下来的日子里,只要一有机会,他就会找借口去串门子。知道朱父对园艺有研究,便故作感兴趣前去求教,将其当作障眼法,好像这才是自己接近的目的。这招再次见效,朱父乐得高谈阔论起来,并得意洋洋为其指点迷津。
爸妈从南部回来后,每逢周末假日,他还是不停找机会要求代班,某次中餐时间,他提前拿狮子头去巴结……不,孝敬朱父。
理由是;「最近我在学烧菜,这是我自己试做的,想请朱伯伯给予指教。」不过说是试做,充其量也只是在旁当帮手而已啦。
「你也会做?」朱父狐疑地瞥他一眼,尝一口后,淡淡讲评:「嗯,马马虎虎啦。」然后勉为其难地把它连同附赠的白饭一起吃光。
计划的进行比想象中顺利,他心中暗喜,自认正一步步迈向成功之路,灌输朱父他罗沐驰是个无害且善良的存在。
但像这样平日工作、假日看店,蜡烛两头烧,长久下来让人有点吃不消,加上最近除了工作室在筹备活动,还有杂志找上门要求采访,正逢多事之秋,他的生命之火有早灭之虞。
「天哪,你有多久没睡好了?」那个星期天,她来帮忙看店时见到他气色不佳,忍不住惊疑问道。
「最近工作比较忙。」
他的话一半是真,但她不疑有他,因为他最近的确较少打电话给她。
在他发表追求宣言时,她一度以为他们之间会发生剧变,所幸事情并不如她所忧虑;他唯一的改变只是用电话和简讯通讯密集许多,基于当初是自己提议要常保持联络,是以对此情况她并不感排斥。殊不知这种柔性追求方式正是他针对她所研发出的策略。
「在忙什么?」她关心地问。
「我们工作室要参加一个展览。」话语一顿,他脑中灵光一闪,问道:「你要不要来参观?是玩具设计展,有很多有趣玩意儿。」说完,他专注地盯著她,像是专注盯著水面的钓鱼人。
幸喜鱼儿喜欢那饵。她眼楮一亮,不假思索地说:「好啊!什么时候?」
「下星期六,到时候我开车去接你。」他扬唇,晦暗的心情终于振奋了些。
假日来买餐点的人多,两人各自回去看店,没太多机会闲聊,直到中午的那段尖峰时段过后,趁著客人稀少,他偷闲溜出去;过了将近二十分钟,见他还没回来,她有点担心,到处去找他,最后在卸货用的后门见到他。
他坐在楼梯上,背靠墙,一手撑在膝盖上,支头在……打盹。
既然这么累,为什么还要来看店啊?她对他的地下作业一无所知。只觉得困惑不解。在他身旁坐下,见他皱著眉,显然睡得很不舒服,决定把他叫醒,遂伸手轻摇他的肩膀。「喂,别在这睡啦。」
他睁开眼楮,睡眼惺忪地瞧著她,像在辨认她是谁。
那困顿模样使她不由得放柔声音:「你还是先回家休息比较好吧?」
他眨了眨眼,不言不语,在她以为他还没清醒时,他突然说了句:「借我靠一下。」然后头一歪,就这样倒在她肩膀上。
她愣了下,望著肩上那颗脑袋瓜,过了好几秒才反应过来,一时好气又好笑。怎么搞的!这样她不是被绊住了吗?她还得回去看店耶。但一想到他已很久没睡好,要再叫醒他又感到子心不忍。
他靠在她肩上,眉间的皱褶舒展了,唇角还微微上扬,像个满足的孩子;她奇怪地打量,怀疑这种睡姿真的会比较舒服吗?
最近总是一再从他身上发现令她困惑之处,好比在他言明要追求自己之后,他们明明理念不合,却还能融洽依旧,难道真如他所言,当朋友跟追求之间是没冲突的?她觉得自己仿佛进了迷宫,晕头转向不说,还分不清东南西北。
暗叹了口气,回眸一睐,他的脸近在咫尺,她只要转动眼珠就能见到全貌,连他的每根睫毛都看得一清二楚,这才发觉两人的距离有多近。
蓦然忆起上次在天桥上,他身体传来的温度,她不觉伸手,动作轻柔地抚上他的额际,随即对自己的举动感到好笑。将手缩回时,手指不小心刷到他的上唇,那柔软触感使她一愣,下意识盯著他的唇看。
这张嘴,曾对她说过不止一次「我喜欢你」。
这想法在脑海中一晃而过,忽然像是触动了哪个慢半拍的感应部门,踫到他的那根手指彷若探入滚烫水似的一热,知觉也变得异常敏锐,他的气息吹拂肩颈处,温热又微痒的感觉好像穿透了皮肤,渗到骨子里去,引发一种莫名燥热。
啊,这样的肢体接触,对并非情人的他们来说,是太亲密了,她不该放任。但为什么在明白之后,她依然狠不下心打扰他的安眠?
她想……那是因为他对自己而言太过特别了。在他这么疲惫的时候,无论在什么处境下,她都不希望自己或是任何外力打扰到他。
这样的心理,就他们目前微妙的关系来说,实在不能说是好啊……
她双手支著下巴,呆望天空良久,最后也只能无奈地发出一声:「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