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使过了这么久,至今忆起初次失恋的那天,他仍有心酸的感觉。
大学四年,他们如预期般分隔两地,他却不再殷勤地跟她保持联系……事实是,他再也没去主动联络她了。说他小家子气也好,总之他就是放不开;但她却仍能毫无芥蒂地偶尔来电问候,对他的态度与从前无异。
到头来,连告白失败后的尴尬也只有他自己觉得吗?对此,他只能哭笑不得,幸好经过一段时间的沉淀之后也较能释怀了。
俗话说得好,初恋通常是没结果的,而且她给自己的回忆多数美好,至少他可以肯定,白头之后追思起来,会是快乐多于苦涩;只是他不认为自己有办法做到像她一样若无其事,也不知该如何面对她的若无其事,才会下意识疏离逃避。这几年里,他们也不是完全没见过面,只是在他的刻意忙碌之下,最多只有短暂踫个面问候对方几句,连叙旧都谈不上。
他当然不可能像电影或小说描写的那样,因为对初恋情人念念不忘,造成感情世界从此空白。大学时期他陆续交过几个女朋友,不过大概是有缘无分吧,交往时间都不长久。大学毕业时他处于单身状态,因此去当兵也不用担心兵变问题。
虽然长久以来,他一直在自我心理复健,告诉自己「我早就不喜欢她了」,然而久别重逢的此刻,他居然会同时有很想见她、又很不想见她的情绪两相纠结。直觉告诉他,这是件不太妙的事。
……这都要怪她,干嘛事隔多年还记得他最爱喝的饮料是什么。
抿抿干燥的唇,他说:「好久不见。」
她打量他,啧啧赞叹;「哇,当过兵,感觉真的不一样了。」
「什么不一样?」
「这个嘛……」她模著下巴,更仔细端详。
他的发型已非新兵时的标准三分头,不过还是颇短,显得英气;身上简单的T—shirt和牛仔裤,衬出他受训后更结实的体格,肤色是健康的麦色,在阳光下长身玉立,目光炯炯,像是脱去了一层稚气,更臻成熟。
啪的一弹手指,她有结论了。「简单来说,就是变帅了。」
他微一扯唇,不知是否该多谢她夸奖,虽然他并不为此欣喜。
就算真如她所言变帅了又如何?对她还不是没吸引力——等等!这是什么心态?他暗吃一惊。是积习难改吧,才会不自觉表现得像是依然在乎她一样,但实际上这是不可能的,所以他断然否认,还嗤之以鼻。
「啊,我看等不再叙旧好了。」她低头看眼手表。「你爸在里面等你很久了。」
什么……他有种不好的预感,打探道;「你知道是为什么吗?」
「我们那区的冷气机故障了,天气太热,他们两个火气大,斗起嘴来,你爸说到你十项全能,还会修冷气……你会修冷气吗?」
「怎么可能。」他一阵无力。
「我想也是。不过修冷气的人要明天才能来,等下你暂且忍耐一下吧。」
他无言,很有默契地明白她所谓的「忍耐」是怎么回事……等等!什么默契?他们之间是曾有那种东西,但已多年未保养,早该生锈了。
他清清喉咙,问道:「你怎么会在这?」
「我听说你今天要回来,所以特地来迎接啊。」
他不由得张大眼,瞪著笑得一脸无辜的她,有那么一瞬间,他很想把她倒提过来,将她肚子里那些太过煽情的字句统统倒出来。
看吧,他就知道,她不但可以若无其事,而且还是非常若无其事,好像他们之间理应发生的渐行渐远完全是他的自以为是。
他没有动摇,他只是……不快。
就算她没感觉到他这些年来的疏远,这么久没见,难道她不会觉得他们之间已有距离?为什么还能用那么热络的态度面对自己?他不懂,也不想去揣测,免得多想多赔。
而他的不快则是针对分明不该被此影响的自己。
打开手上的铝罐,他灌了一口冰饮,心中的烦躁感这才稍退,对她一颔首,说道;「那我先进去了。」双方家长都不晓得他们交好的事,所以他们得分批走,以掩人耳目。
她比个Okay的手势。「好。」
他迈步入内,熟门熟路找到自家店铺,在低头忙碌的爸爸前方停步,开口说:「爸,我回来了。」
罗父猛然抬头,见到他,哈哈大笑,真心高兴,放下手边的工作绕出柜台展臂相迎。「乖儿子,你回来啦!」
他微笑点头,探头张望。「妈呢?」
「她先回家做饭了,说今晚要弄得丰盛点好为你接风。」
他心中感动,深感回家真好。「要打烊了吗?」
「呵呵,快了快了,今天早点回去,我们晚上好好喝一杯……」
这厢正上演父子情深,那厢有人不识相地发出声音抱怨:「唉,好热呀好热!」
罗父瞟眼对面的死对头正夸大地用手不停摄风,轻哼一声,对他笑道:「对了,我叫你来是有事要你帮忙。这边的冷气从早上就开不了,你帮忙看看怎么回事。」
懊来的果然躲不掉,他捺下叹气的冲动,低声道:「爸,我不会修冷气啦。」
「为什么不会?你们现在的小孩应该对这些电器用品很在行啊,你不是就很会搞什么劈溪的吗?」
「PC跟冷气机完全不同啊。」他想解释不是只要插电的东西构造都一样这项事实,父亲大人却不容他申辩。
「呵呵,我是不知道同不同,不过哪有看都还没看过就说不会的,太敷衍了吧,你们年轻人做事这种态度,将来怎能成大器?」罗父笑容不变,但声音已透露出明显不悦。
深知爸爸虽然总是笑呵呵的像个好好先生,但个性其实说风是风说雨是雨,容易被引爆,他只好被赶鸭子上架,尾随爸爸身后来到冷气机下方,后头还跟著来看好戏的朱父。
站上备好的工作梯,他假意东模模西看看,心中苦思该如何才能全身而退,同时感到两道视线如芒刺在背,一道热切期许,一道不怀好意。
终于,朱父开口了:「看他东模西模的,到底行不行啊?」
罗父立刻回嘴:「你这大外行别吵好不好!这样会妨碍他的工作进度。」
「嘿嘿……我看他模来模去,是在帮冷气机指压按摩哦?」
「你懂什么!他是在观察要怎么拆开来检查内部。」。、
「哈哈哈哈!你再扯啊,我看你儿子都冷汗直流了。」
「呵呵呵呵!笑话!冷气坏了,这里这么闷热,流点汗也是当然的,你又没模过,怎么知道是冷的?不知道谁比较会扯。你眼楮这么小,怪不得老把人看扁,我儿子岂会连区区一台冷气都不会修。」
「说得对说得对。现在新一代的年轻人跟我们不同,是在电器的环绕下长大的,要无能到连个冷气都不会修,身为老爸就真是脸上无光喽。」
「可是我也不会修啊。」突来的插话使在场三人同时回头,发现是不知何时来到他们后方的朱皓音。
她来干什么?他心中讶异,又有松了好大一口气的感觉。独处于两个长辈针锋相对的狭缝当中,他快被挤压得无法呼吸了。
「你来插什么嘴!」朱父瞪她一眼。「女孩子需要懂什么修理技术。」这句话自是对罗父说的。
她耸耸肩,说道;「我说老爸,你这样把店丢著不管不好吧?」
「有阿茂在,你担心什么。」阿茂是店里聘的店员。
「但是阿茂该下班了你这样绊住他不好嘛。」
在旁的他恍然明白,她是来帮他解围的,一时间内心五味杂陈。唉,一个人遭殃就够了,她又何必来淌这浑水……
「咦!你们大家全聚在这干嘛?」又有人加入了,是刚从厕所回来的阿水婶,也就是他们店里负责厨房的员工,看清工作梯上的人,她惊喜叫道:「哎呀,这不是阿驰吗?你当兵回来啦!」
太好了,人多点容易转移注意。他朝她含笑招呼:「阿水婶好。」
她上下打量他。「哇,你晒得好黑喔,当兵很辛苦吧?看你的体格变得这么好,像个男人喽!」
「呵呵,那当然了。」听到有人在死对头面前称赞自己儿子,罗父分外得意。「男孩子就是要当了兵才是男人,所以有生男孩子就要快快让他当兵。」
朱父一听之下可不爽了。爱说笑!皓音明明跟那小子同年,还比他大了四天,有哪点比不上他!当兵有啥了不起,当年他还参加过防空演习呢!他不甘示弱地照样造句:「女孩子就是要……这个,就是要嫁了人才是女人,所以有生女孩子就要快快让她嫁人。」只顾找个决定性的人生阶段填空,却没想过是否应景。
「爸,你在说什么啦!」朱皓音为他的口不择言翻白眼。
就是啊老伯,你在乱讲什么啊。在场某人也不自觉在心中排斥。
罗父笑嘻嘻。「说得对说得对。不过你女儿现在又没男朋友,嫁什么人?」
「谁说的!要追我女儿的人可是比天上的星星还多,上次还有个科技新贵开跑车送她下班回家呢,只是我们家人眼光高,宁缺勿滥。」
罗沐驰下意识皱皱眉,发现自己不怎么喜欢这个话题,于是决定找点事做,好转移注意力。他伸手拍拍电线上头的灰尘,突然间,轰轰轰轰……老旧的冷气机发出龙吟般的声响,开始运转。
……原来是接触不良吗?
他愣了愣,在场另外两个老男人也愣了愣。
「哇,冷气修好啦!」阿水婶高兴地拍拍手。「太好了!」
罗父反应过来,嘴角快笑咧到耳根去。「呵呵呵呵,干得好啊痹儿子!」嘴巴在夸奖儿子,笑弯的眼楮却对著拉下脸来的朱父。
被夸赞的人倒是一点也不得意,只有啼笑皆非的感觉。
不过,这场「胜利」虽是瞎猫踫上死耗子,却来得正是时候。
居高临下站在工作梯上,他将爸爸的耀武扬威和朱父的咬牙切齿看在眼里,视线再向旁游移,见到她正站在不起眼的角落,两人目光相触,她趁没人注意时对他笑著眨眨单眼,用嘴形无声说:「Safe!」
然后,在他还没发觉以前,他的唇已先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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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没多想他们未来将会如何,那个周六他就踫上跟她一起负责看店的处境。
「哇,好怀念喔,好像回到从前了。」她笑道。
那番笑语使他感到心脏微微纠了一下……唉,只要说到他们俩的从前,他就会莫名其妙多愁善感起来。
不过,经过了这么多年,他们怎么可能「好像回到从前」?至少他的心态就跟从前回然不同;对于要跟久别重逢的她长时间相处,他甚至感到有点别扭,但别扭不等于紧张,所以当她突然间自己是不是很紧张时,他只觉得奇怪。
「没有。为什么这么问?」
她说:「我看你一直绷著脸啊,是不是太久没看店,把价目忘了?没关系,有不确定的可以问我,左手边的菜色我比较熟,像是东坡肉一斤两百八,狮子头一粒四十,煎蛋饺一盒八十……」
「你怎么知道?」他讶子她的如数家珍。
「有时我负责看店,你爸不在,我肚子饿了会跟你们店里买东西吃啊。你们店里的东西真的很好吃,怪不得生意好。」之所以挑他爸不在时,是担心罗父拿这件事跟她爸炫耀,那就有点不妙了。她左右张望一下,单手半圈嘴边悄声说:「偷偷告诉你,其实我爸超爱你们家的狮子头,还暗示我妈学著做做看,不过他死要面子,无论如何不肯承认。」
他挑眉间道:「他既不承认,你怎么知道他超爱?」
「你知道我们的妈妈都是立场中立嘛,有一次我妈来不及做饭,买了你们店里的狮子头回家盛盘当晚餐,我爸吃了直夸美味。一口气吞了好几粒,后来发现是从你们店里买的,马上脸色大变,改口对我妈说:‘难怪我觉得味道很诡异,只是以为是你做的,所以不好意思直说。’你不觉得很滑稽吗?」
他不禁失笑。「嗯……是有点好笑。」
「才有点啊?我可是当场狂笑,还被饭菜噎到差点死掉耶。」
他不觉蹙了下眉,忍不住责备:「早叫你改掉吃饭时爱说话的坏毛病了。」
「呃……你还在介意以前我被薯条噎到那件事啊?」她讪讪道。
「当然。」他没好气地说:「那时可是引来一堆人注目,店员都差点要叫救护车了。而且看到你咳出鲜红的不明物体,我真的差点被吓死。」现在回想来都还心有余悸,怎么可能忘得了。
她噗哧一笑。「对啊,结果发现是薯条跟西红柿酱,惹得围观的人哄堂大笑……老实说,那一瞬间,心里还满感动的呢。」
「感动?」难为情才对吧?他一脸狐疑。
「难道你不觉得一大群不相干的陌生人一起为同一件事发笑,是很难能可贵的欢乐场景吗?」她难得感性的说。
当然不觉得。「我只觉得你很了不起,成了别人嘲笑的对象还能这么自得其乐。」
「不会啊。谐星跟小丑一直是我认为全世界最伟大的人,能让人发笑可是功德一件,虽然我还是不大懂当时的情况到底有什么可笑的。」
「……你都不记得了?」
「记得什么?」
见她一头雾水的模样,他只好对她施以记忆复苏术。「你刚顺过气时,见到自己吐出的东西,惊恐大叫一声,第一句话是……这是哪个器官啊?!」
「喔……喔……」她一时有些愣愣的。「所以他们原来是在笑这个啊?」
「不然你以为是什么?」
「什么嘛……」她喃喃道;「真是太没人情味了。」
两人沉默一会儿,然后一起笑了出来。
同时,他才发觉自己竟在不知不觉间跟她有说有笑起来,本以为生疏多年,他们之间必有隔阂,看来他真是小觑了她的影响力。他暗自叹气。
她噙笑望他,忽见一只蚊子从旁飞来,像迷路一样在他头顶盘旋,她指著它叫道:「有只蚊子在你头上飞。」
他下意识低头,她起身帮他挥赶,然后他感觉她在自己身后停下。
……她不是伺机想打落它吧?想象蚊尸落顶的画面,他脸色顿时变得不大妙,连忙回头跟她说;「别杀它!」
「啊?」她愣了愣才反应过来,笑道:「喔,蚊子已经飞走啦。」
那她怎么一动不动?他纳闷问:「那你干嘛?」
「欸,我想问你……」她视线盯著他的一头短发,跃跃欲试地伸出右手。「能不能让我模模看你的头发啊?」
什么?万料不到她会有此要求,他惊诧又好笑,倒也无所谓,将脑袋凑近她手边,示意请便。
这一靠近,闻到一股向日葵香,他微微一怔,是她用的洗发精吗?那淡淡的香味像根短小羽毛,随著他吸进的空气钻入胸腔,在里头搔了一下,很轻很轻,却紊乱了他的气息,不过也只有那么一瞬问,所以他的本能驱使自己不以为意。
「那我模喽。」她慎重宣告完,小心翼翼用右手平贴他的头发摩挲了好几下,那触感搔刮她的掌心,令她哈哈笑了。「果然跟我想的一样,模起来好像黑眼圈喔!你知道黑眼圈吧?」
他必须想一下才晓得她在说什么。「你是说以前国中附近的那只流浪狗吗?」
「我就知道你还记得。」她的声音突然变轻几分,虽仍带笑,但隐约流露出一种他听不出是什么的模糊情绪,使他不觉抬头看她,却见她神色如常。
大概是他听错了吧?
她回到座位上,双手向后撑在背后椅上,身体倾斜,仰望天花板,说道:「不知道为什么,最近我常想起国中、高中时期的事……那时真的满快乐的。」顿了顿,像是突然回神,拍拍自己额头,好笑地说:「我干嘛用这种唏嘘口吻啊。」
「你现在难道有什么不快乐吗?」这问句脱口而出,他才发现即使很久没对她嘘寒问暖,自己还是没失去关心她的习惯。
「没有啊,我只是很怀念而已。可是又觉得怀念没什么意义,你又不是消失不见或搬到其它城市去了。」
他僵了一下。「你是在怀念我?」
她想了想。「嗯……应该说是怀念我们以前共有的时光吧。」
他撇过头去,不再说话。看吧,她就是可以轻易说出这种话,好像他们之间熟稔依旧,当然他是不会为此大动肝火的,却无法不觉得她这一点很……可恶。
「所以我想,无论为了什么,若是这么珍贵的情谊有一天失温了那多可惜,你说对不对?」她微笑问道。
她在暗示什么吗?不,他没兴趣胡思乱想,他要直问:「你想说什么?」
「我的意思是,既然我们现在都回台北定居了,就要常常保持联络……啊,不过你工作好像很忙?」她说著半垂下头,状似沮丧了两秒,不过马上又恢复精神。「算了,别说这个。听说你老板一直催你报到,你何时要回去复职?」
闻言,他惊讶得忘了她方才的怪异表现。「你怎么知道?」
「你爸说的啊。」就这方面来说,他爸爱炫耀的习性相当方便,让她可以免费收听他的近况。「说真的,我以前就觉得你这人很有出息,大学时代就为未来铺好路,人生规画井井有条,不像我,到了毕业才找什么工作是什么工作。」
一听这话就知道她完全不了解内情。
当初他之所以勤奋打工,就是要迫使自己每天充实到极点毫无空闲,如此一来,每逢假期她回到北部老家,约他抽空出来踫面,他都能婉拒得心安理得。嘿,说起来,或许得感谢她给予的刺激,他才能有今日的成、就,对吧?他在心里自嘲。
她接著又问;「听说还曾有大公司来挖角你哦?」
「又是我爸说的?」
她点头。「是啊。」还说得很得意呢。
老爸也太口无遮拦了,这种事岂能大街小巷到处乱传!他暗恼,决定回家后要发出郑重抗议。
她模模下巴,又说:「不过也难怪,毕竟你是A.J.的创始人嘛。」
A.J.意即ArtificialJoke,人工笑话;它是个未来机器人,被发明来取悦人类,表情呆板,却会做诸多逗趣行为,是他设计的图案系列。
他在设计工作室当了三年多助理,那是第一次有机会可以正式提出作品,并幸运地受到录用。想不到制作出来的首批文具用品立刻引起高度关注,热销到缺货,目前更可说是风靡全台的明星商品,而当时他亦凭著这系列作品,被破例擢升为工作室内唯一非正职且最年轻的正式设计师。
「话说回来,不是有便利超商跟你们工作室接洽,要以A.J.图案制成供人搜集的磁铁吗?是不是就这两天推出啊?」她兴致勃勃地问。
「好像是吧。」蓦然惊觉气氛实在太热络,他眉头一皱,正好见到有人来店里,起身故意淡淡道:「有客人。」
「啊,好。你去忙吧。」她朝他挥挥手。
他瞥眼她的笑容,唇微微抿起,回到自家店铺,身处食物香气中,丝丝缕缕萦绕心头的,却是来路不明的向日葵香,就连大口呼吸也无法冲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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受台风青睐的季节除了夏季,还有初秋的九月份。
今年的九二八教师节,正巧踫上了台风来袭。
「刘老师,好久不见了。教师节快乐。」
教师办公室内,毕业已久的某校友站在办公桌前,依约送来今年的祝一幅。
虽无硬性规定,不过只要情况许可,他们大都会亲自送来教师节卡片以示诚意,顺便回来母校看看。
「是你啊。」刘老师站起身来,满面喜色,拍拍他的肩膀。「你来迟一步!朱皓音才刚走不久。」
她?错过也好。自上次别后,他回想两人太过自然的相处情况,不禁对自己感到懊恼。明明跟她保持距离这么多年,居然马上破功。更糟的是,自重逢以来,他感到这几年来自己努力在心上紧紧转上的那颗螺丝开始松动,他有预感,再继续像这样被她牵著鼻子走,前途会非常惨淡。
刘老师当然没察觉他的心思,很愉快地跟他分享:「你看,这是她送的卡片。以前她的美术成绩只是中下,我以为手制教师卡对她而言会是个苦差事,想不到她的卡片虽简陋了点,倒都很有意思。」
他凑近观看,接过那张卡片,见那是张有色的厚纸板,上面画了几个长度不一、交错纵横的格子,下面密密麻麻写了很多编号问题,是填字游戏。
刘老师指著其中五个用粗框框起的答案空格,笑问;「你猜谜底是什么?」
「教师节快乐。」他直觉猜测。
「跟我原本想的一样,不过不对。」刘老师笑著拿笔开始填空。
他见了解答,不禁莞尔。「名师出高徒?为什么?」
「名师是我,高徒当然不是她,而是你。」
什么?「我?」
「没错,给你看看她今年额外送的礼物就懂了。」刘老师从抽屉里取出一块特制搜集板,上头贴满磁铁,那是……A.J.人工笑话。
「我不知道老师喜欢这个。」
「是我老婆跟女儿喜欢……不对,是狂热。」刘老师神色忽转哀怨。
「你都不知道,为了收齐全套,我们家已经吃好几天便利商店的微波便当了。」
他原本有点尴尬,现在却忍不住笑了。「师母喜欢的话,我可以奉送一套。」
「哈哈,没关系、没关系,一套就够了。」刘老师笑吟吟拉他坐下。
「是不是很奇怪朱皓音为什么会知道我喜欢?老实说,她很喜欢跟我聊你的事,每次来都会提出你的功绩歌颂一番,一副与有荣焉的模样。」
是这样?他勉强扯起唇角,不太想在此刻听到这种可能动摇决心自己的事。
幸好刘老师自己转移了话题:「怎么样?当兵回来,开始上班了吗?是不是还待在那家工作室?」
他微笑点头。「是。」
两人闲话家常一会儿,刘老师看眼手表,说道:「时间不早了,晚上台风就要登陆了,你先回去吧。」
「好。」他起身告辞,刚走出校门口,远处响了声闷雷,他眉头一皱,加快脚步,才走上天桥,大雨瞬间倾盆。
「……驰——罗——沐——驰!」
风中断断续续传来疑似呼唤他名字的声音,使他狐疑地回头搜寻井字型天桥的各侧,只见对面那座天桥上,有个撑伞的人影正对著他挥手,风雨交加中显得迷蒙,他拨开湿透的刘海眯眼细瞧,那是……
没等他看清,那人已拔腿飞奔过来,边跑边喊:「喂嘿!是我啦!」
还能有谁!当然是她,朱皓音。
她在他身前停下,笑著晃晃自己手上撑的伞。「我有伞,可以一起走。」
他还没机会说好或不好,,突然一阵狂风吹来,强风灌满伞内,她反应不及,被强行后拉好几步,逼近楼梯口,眼看接下来就要失足掉下去,他大惊失色,箭步冲上前将她往自己的方向猛力一拉,此时她手上的雨伞承受不住风的强度,伞鼻断裂,伞面被整个吹翻,一脱手就飞了出去。
饼强的拉力让她整个人重心朝他倾斜,他立足不稳,咚一声被她压倒在地。
这一连串连续动作猝不及防,她脑袋一时还有点混乱,搞不清楚状况。
风在耳边呼啸,骤雨打在身上,是容易著凉的情况,身前却暖烘烘的,她眨了眨眼,看著被自己压在身下的他,神智空白两秒左右。
啊,人体的温度都是这样高吗?那冬天拥抱一定很温暖。
他们认识这么久了,像这样紧密的肢体接触却是头一遭,但或许因为是他,所以她并不觉得被冒犯或羞窘。
此时,他坐起身来打量她。「你没事吧?」
「没事。」她也坐起身来。
他不放心地再三确定她无恙才松了口气。「你快把我给吓死了。」
「这台风还真可怕。」她抹掉遮住视线的雨水,这才惊见他手肘处有一道五公分左右的擦伤,很浅却的确有见红,愕然叫道:「你受伤了!」
「啊?」他举起手来,看眼她指的伤处,像是这才发现。「没事,小伤而已。」
什么没事啊!他也太迟钝了,受伤的是他自己,怎么反而先关心她!
不过如果立场交换……她八成也会如此吧。
不期然地,她忆起很久以前那个傍晚,温暖的夕阳下,他们从同一辆脚踏车上滚落斜坡,著陆的第一时间,他们关心的都是对方是否无恙。那时她心里在想什么呢?对了……她在想,能够认识这个人,是她此生最不可错失的幸运。
贝起唇,此时的她更加确定,她不愿这份幸运有机会从指缝中流失。
「走吧,风雨太大很危险,赶快回家了。」他起身将她也拉起。
她拍拍,瞄眼桥边伞飞走的方向。「唉,可惜我的伞吹了。」
他横她一眼。「还没学乖吗?风那么大,撑什么伞。」
「也罢,反正都淋湿了,撑不撑伞没差。」她笑著耸耸肩。
他们并肩而行,天雨路滑,不敢用跑的,反正早已全身湿透,再糟也不过如此了。
「哗啦啦啦啦下雨了,看到大家都在跑。叭叭叭叭叭计程车,他们的生意是特别好!你有钱坐不到!」她突然应景地哼起歌来,他回眸瞥她一眼,唇微微上扬,佩服她在风吹雨打中还能苦中作乐。
他从以前就很喜欢她的开朗……喔不,他用错词了,是欣赏而已。
瞥眼身旁的她,他涌上一股叹气的冲动。才说要跟她保持距离,她却马上又撞进了他的视线范围。远离也不是,靠近也不是,他到底该拿她怎么办才好?一直到下了天桥,走到路口,他还是悟不出这问题的答案。
无边雨丝中,对街路灯亮起的红灯显得蒙,他伫立遥望,觉得那灯号像在警告他此路不通,若再不果断些,会一辈子卡在这动弹不得的。
其实他是知道的,只要有心,哪有什么牵绊是解不了的。那么,难道是他心里还悄悄在期盼什么吗?不,他坚决否认自己会有那么傻的可能性。
他在心里告诉自己,过了这个路口,他就要消除面对她时的过分温情。想不到,突如其来「轰隆」一声巨大雷响近在耳边,他吃了一惊,然后才一眨眼工夫,所有看得到的交通号志都在瞬间熄灭。
……什么?!
还没反应过来,一辆计程车首先冲过斑马线,后面几辆车立刻跟进,失去灯号指示,交通状况陷入一片混乱,行人失去立足之地。
难道这是上天的旨意?哈……别开玩笑了。
一旁的她呆望这难得一见的奇景,也很吃惊。「惨了,看样子我们只能暂时在这等一会儿了……等下车流应该会减少吧?」
等?还要等?他脱口喃喃道:「那是要我在这当地缚灵吗?」
「啊?」愣怔了一下,随即大笑起来。「你在说什么啦!」
一道无声的闪电照亮了她的脸,他望著那张笑颜,感到心跳在发抖。
不妙不妙,他真的很怕看到她这样的表情。
那一次是在温暖的夕阳下,这一次是在阴森的闪电下,情境是如此不同,所以他想一定是自己的视神经出毛病了,因为在那一瞬间,那两张脸竟完全在他心中重叠吻合,于是胸中就跟著起了内乱。
那一次他发现自己喜欢她,这一次呢?
骑楼外,淅沥大雨彷若甩不开止不住的耳鸣;骑楼内,他非常无助地明确感觉到,心里有一条引线被啪兹啪兹点著了,任凭雨势滂沱也无法将其浇熄,然后……砰!
有什么东西被炸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