紧紧握著金芦笙,桐普晴不安的神情未褪地叨念著。「那疗程还要继续吗?万一、万一……紫茵姐姐再吐血怎么办?」
见她紧张的模样,意湛风心里的爱怜油然而生。「你不用担心,这一部分我会再同紫茵的大夫酌量。」
「那紫茵姐姐会醒来吧!要不要我留在这里看顾她?」桐普晴生怕一个闪神,聂紫茵就会在她面前香消玉殒。
「这些事绿吟儿会做,她都已经在门外候著了。」
「可是……」
见她的语气犹豫,眼神管不住地落在榻上的人儿身上,意湛风捧著她的小脸,柔柔扳向自己。「桐桐,看著我。」
澈眸圆睁、红唇微嘟,她有些责怪地呐呐反问:「看你做什么?」
意湛风怔了怔,难以克制地笑开,这几日相处下来,他却还是无法习惯她坦率、不迂回的说话方式。「你太紧张了,让紫茵休息,我们先回绿竹苑。」定定地看著她,意湛风近乎命令地开口。「我保证她没事。」
若不强迫桐普晴离开,怕她是会赖在聂紫茵榻边胡思乱想一整天。
在意湛风的保证下,桐普晴迟疑了好半刻,情绪才稍稍松懈,又拽著他的手不肯放。
「总是这样傻不隆咚的。」感觉她略冷的小手硬挤进他手中,他忍不住轻斥著。
「我就是忍不住担心嘛!」桐普晴仰著小脸,朝他皱了皱鼻、扮了个鬼脸后,又补了一句。「你不也一样。」
注视著那张一扫阴霾的俏丽容颜,意湛风的胸中泛著莫名温暖回道:「是、是,咱们半斤八两,这总成了吧!」
脚步方踏出,桐普晴却突地压低嗓音问:「奇怪,怎么不见那个周师哥?」
按理说,依他著急聂紫茵的态度,早该在聂紫茵吐血的那一瞬间,他就该破门而入。现下,他却平静得让人感到古怪。
意湛风地淡挑俊眉,神情平静地答道:「他既然想护卫他的小师妹,我就让他在门口守著。」
桐普晴推开门,一瞧见杵在厢房门口被定住的人影,忍不住噗哧笑出声。
只见周至远横眉竖目、丰唇半张,落在身侧的一双手微拱耸高,握紧的铁拳似有要冲入屋内扁人的模样,光瞧那凌人气势,便让人不容小觑。
「你点了他的穴?」若非如此,她才不信依那个周师哥的暴躁性子,怎么会乖乖任意湛风摆布哩!
意湛风耸了耸肩,笑得高深莫测。
桐普晴笑容可人的反问:「穴道解开后,他会气得杀到绿竹苑吗?」
「若他真的关心紫茵,就可以体会我的用心良苦。」他微微扯唇,压根不在意周至远心底的想法,对他而言,眼前该关心的是如何治好聂紫茵!
暖阳之下,竹林间阴郁的气息褪去,微风轻轻拂过绿竹林,发出婆娑的声响。落在桌案上的双手撑著下颚,桐普晴怔怔地瞅著眼前神情专注的男子,心里有说不出的崇拜与满心的骄傲。
这几日,意湛风边修改著工尺谱上的音律,边要她在一旁以金芦笙试音,两人几乎形影不离,虽偶有吵嘴,感情却益发甜蜜。
当然,甜蜜的定义乃是桐普晴个人的认定。
靶受到她目不转楮的注视,意湛风修改了几个音律后,语调持平地开口。「桐桐,你这样瞧著我,贴我这么近,我没法专心修音律。」
自从与大夫酌量过聂紫茵的情况后,他著手调减了几个强力音节,准备届时与大夫调整过的药方双管齐下,以期达到最好的效果。
「会吗?我瞧你手上的笔从方才到现在都还没停过。」俏皮地眨了眨水眸,两朵笑窝定在努起的粉唇边,她厚著脸皮否认。
这此一日子以来,意湛风依然冷漠难以亲近,但至少不似以往的没有情绪。
她可以感觉出他细微几不见痕迹的转变,也享受著他的转变。
谁让她的阿哥是如此卓尔不凡、俊逸潇洒、才华洋溢,教她管不住内心的「倾慕」,恨不得时时刻刻黏在他身旁,寸步不离。
「别闹了,可以试音了。」没好气地推开她近在咫尺的笑脸,嗓音持平,让人听不出半点情绪波动。
桐普晴对他与日俱增的情感,他也不是没有感觉,只是不知该如何回应她。
几次下来,他选择以自己的方式来接受她释放出的热情。
「哼!真无情。」揉了揉被戳痛的额,她嘟起唇,语气中有著浓浓的指控。
每每瞧著她这神情,意湛风便忍不住直想笑。
桐普晴委屈的模样,像他辜负了她满满情意,硬要让他愧疚地想博取他的怜惜。
「不试音我就甩掉你这个小牛皮糖。」他似笑非笑地拧著她娇俏的鼻,无情地识破她的意图,坏心地不顺她的意,偏想看她生气时嘟著嘴的可爱模样。
丙然,桐普握著小拳,气呼呼地在原地蹬跳几下,抗议道:「你!臭阿哥!」
意湛风低敛著眉再确定一次音名,他不为所动地喃道:「你再不练,我就真的不给你半点机会。」
知道桐普晴将月下那个失控的啄吻视为定情之吻,扣著这点想让他成为她的情人阿哥,因此在她特别无赖时,意湛风会故意用这点来威胁她。
「你耍赖当负心郎,小心月神会割你耳朵,进苗寨被下蛊整得惨兮兮……」
她嘴上叨叨絮絮嘟囔著,双眸却还是乖乖地看著工尺谱上修改的音名,听话地开始吹起金芦笙。
见她乖乖合作,意湛风松了口气,立刻专注地闭上眼,感受一再修正的音名。
片刻后,他终是满意点头。
「修改到这个程度应该差不多了,你要尽快把旋律记住,知道吗?」
「哇!意大哥最棒了!」忘了方才还在数落他的不是,桐普晴搁下金芦笙,不改本性,拉著他的大手又想同他跳舞。
任她孩子气地拉著自己,意湛风薄唇上的笑弧已不自觉展开。在他们之间早就没有所谓的「男女授受不亲」,而他也习惯了她的亲近。
他不得不承认,强行进驻他心里的桐普晴,已经成功掳获他的所有心思,迫得他由刚开始的漠然到现在的习惯。
虽然这粗枝大叶的俏姑娘仍未察觉,但他知道自己对她的感觉,其实已大大的不同……
意湛风一确定谱曲,原本对聂紫茵中断的音疗拆成十回,又持续进行著。
几个月下来,果然成效显著,聂紫茵的人精神了,脸色也红润了许多。
可怜的是桐普晴尚不能习惯聂紫茵每每呕血的模样,每进行一回疗程,她便无法睡得安稳。
这一夜,绿竹苑静得有几分诡异,风停了、虫鸣安静了,不知由何处传来的狗吠声此起彼落、不绝于耳,教人听了不由得感到毛骨悚然。
半睡半醒之间,桐普晴感觉到一股莫名的注视,一睁开眼便发现桐老爹不知在何时,默不作声地杵在榻边瞅著她。
桐普晴看著久违的父亲,掩不住心中的喜悦,嚷道:「阿爹,你怎么来了?」
「桐桐,不要回来。」桐老爹双眸空洞地瞅著女儿,木然地反复道:「桐桐,不要回来……」
「阿爹,你到底怎么了?」眸光落在父亲异常苍白的脸上,桐普晴蹙起眉,思绪有些惊慌。
似没听到女儿担忧的语气,桐老爹木然的眼底复上淡淡的哀愁。「你在阿风身边,我们都很高兴……不要回来!」
「阿爹,你在说什么呀!」
桐老爹的声音飘渺,伴随著不知由哪儿拂入的寒风,一下子就吹散了桐老爹的话。桐普晴心一慌,声音颤抖地嚷道:「阿爹,我没听懂你的话。」
案亲诡异的行径加深桐普晴心底的疑惑,她慌忙下榻,打算走向他的同时,父亲的身影却霍地往后退出绿竹苑。「阿爹,你要上哪去?」
案亲哀伤的眼神,以及四周莫名的冷意让桐普晴不自觉打了个冷颤。
「阿爹、阿爹……你要上哪去?」她加快脚步,却怎么也追不上父亲,待一阵白烟莫名漫起,桐老爹的身形已消失在绿竹苑外。
「留在写意山庄,不要回家、不要回家……」桐老爹的声音回荡在冷风中,渐渐地飘散开来。
「阿爹!别走、别走!」说不出的感伤支配著她的情绪,她嚷著、喊著、哭著、挣扎著,拚命跑著,却阻止不了父亲渐行渐远的身形。
直到泪水染湿衣襟,她才幽幽转醒,发现自己是在做梦。
「是梦吗?」坐在床榻上,桐普晴思绪紊乱地自言自语。「难道是寨里出事了吗?」
莫名的无助一涌而上,她蜷缩著身子,心陡然乱了调。
这一夜,她内心忐忑、了无睡意,只能睁眼直至天明。
「怎么了,昨夜没睡好吗?」意湛风一踏入绿竹苑,眼底一落入她眼下明显的淡淡黑晕时,怜惜的心绪油然而生。
她向来带笑的小脸没了笑容,连语调也揉著闷哑。「意大哥,我想回努拉苗寨。」
案亲的身影太真实,真实得让她不得不怀疑那场梦是个预兆。
错愕地看著桐普晴坚定的态度,意湛风深深睨著她。「你知道现在是紫茵最重要的时刻。」
「我知道、我知道。」她可爱的脸庞有著迷茫与慌乱。「只是我心里有不好的预感,好似、奸似寨里发生了很不好的事……」
恐惧像是只巨大的魔爪,牢牢地抓住她的胸口,让她几乎没有办法呼吸,她根本无法忘怀昨夜瞻战心惊的感受。
「你自己也说是你的感觉、你的想像,感觉和想像都不足为凭,不是吗?」无可奈何地将她拉进怀里,意湛风以为这只是她的推托之词。
桐普晴怔然地看著意湛风冷漠的态度,强压下心底的不安,用尽全身气力开口道:「不!这不是一般的感觉和想像,我一定要回努拉苗寨一趟!」
「等替紫茵做完最后两个疗程,我再陪你回去。」他语气沉静地开口,丝毫不被桐普晴恶劣的语气所影响。
最后这两个疗程对聂紫茵太重要,他不可能在这个时候放弃。
他的决定,让桐普晴心口漫过一股莫名的酸意。
「紫茵姐姐的状况已有改善,我很快就会回来。」
「如果你真的担心,我会派人替你走这一趟。」这是他的极限与最后让步。
他不明白桐普晴为何如此坚持、如此不安,更不明白她为什么会在这么重要的时刻提出回努拉苗寨的打算。
陡地,桐普晴拚命摇头,一张小脸褪成死白地道:「我一定要回去!」
她不亲自回努拉苗寨,绝不会安心!
「你忘了答应过我什么?」冷峻的薄唇抿成一线,意湛风的神情看来有几分厉色。「一旦错过这两个疗程就得再重来,你知道吗?」
即便心中有千百个不愿意,他却没半点立场阻止桐普晴的决定。
他的话在耳边嗡嗡作响,桐普晴娇小的身纤躯瑟缩了一下,心湖泛开无法忽视的嫉妒与酸楚。
她颤著唇,哑声轻问:「说到底,在你心里,紫茵姐姐还是比较重要。」
瞥了她一眼,意湛风心底掠过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为什么你总是这么任性?」他是喜欢聂紫茵,但仅只是兄妹之情,难道这些日子以来她都没感觉吗?
莫名的懊恼让他俊雅的眉拧皱成峰,胸间气血奔腾,他被桐普晴的认定气得几要呕出一口血,却一点也不想为自己辩驳。
她勉强抬起眼睫,说不出的沮丧与酸楚瞬间淹没了她所有的理智。「我的家在努拉苗寨,没人可以阻止我回去,如果你真不允,我也无话可说。」
眼底尽是她泪眼盈盈的可怜模样,意湛风眼神阴郁,神情显得有些狼狈地撇过头,粗声道:「你要走便走吧!」事情演变至此,他竟然无法硬著心肠对她说不。
桐普晴深深瞅著他刻意转身回避她的背影,心痛得不知该如何是好。
她真的无法明白,她是这么、这么喜爱他,为什么意湛风却不能在他心中拨出一点位置给她?为什么不能把他给聂紫茵的喜爱分一点点给她……
深吸了一口气,她眸底蒙上一层深深的惆怅,再一次允诺。「我一定会在时间内赶回来的。」
「随你。」吐出一句言不由衷的话,他头一甩,抑制满腔怒火的步出绿竹苑。
见他丢下话掉头便走,桐普晴鼻间发酸,眼眶已经管不住泛起热意。既然意湛风连问都不问她为何会如此担忧,她又何必在乎他的想法?
哼!这个阿哥她不要了!
看著竹苑中阳光筛落了一地竹影,她又气又恼地进寝房收拾著包袱。
待惆怅的箫音绵绵不尽传来的同时,她再也隐忍不住地随著乐音,委屈地哭得肝肠寸断。
恶梦成真!
待桐普晴回到努拉苗寨,看著人事全非的苍凉景色,震慑得几不能呼吸。
天,是冷寂的灰,被绿林环绕的断垣残壁,揉著股悲凉的气息。
没有族人的歌声、没有芦笙乐声、没有高歌互答的欢声笑语……一切的一切,静谧、陌生得让她以为身处在梦里。
然而,不管她反复吐纳几回,眼前的断垣残壁依旧。
她神色茫然、眼神空洞地站在被祝融肆虐过、呈现焦黑痕迹的吊脚楼,思绪依旧紊乱。
明知道依眼前颓圮已久的状况看来,并不可能会有人迹,但她的脚步仍是管不住地匆匆走过颓圮的残破之中。
「阿爹、阿娘,您们在哪里?」桐普晴压抑下内心的忐忑不安,扬声喊著。
「千月、蝶儿,大哥……阿爹、阿爹……」
她的脚步走遍她所熟悉的每一寸土地,她的嗓音因为过度呼喊而喑哑。
为什么?她这一走,竟然失去了整个努拉苗寨?为什么阿爹会在梦中要她不要回来?太多、太多她所无法探究的原因,让她的思绪更加紊乱不堪。
当天黑了,她沉重地回到自家的吊脚楼,倚靠著那未被火烧完全的柱子,鼻间依旧可以闻到那股焦味。
「阿爹……到底发生什么事了?」她若有所思的抚著雕琢著山丘、太阳、月亮花纹的美丽柱子,却霍地怔住。
在那被薰黑的美丽花纹之下,似刻有一排红褐色的字。
她勉强振作起精神,扬袖擦掉上头的炭灰,一排像是极吃力刻下的字随即落入眼底——
桐桐,你是祖先们赐予意、桐两家的福分,不要回来……幸好你不在……
顿时,她娇俏的脸因为眼前这句话,骤褪为苍白。「难道面临浩劫的努拉苗寨,没有人幸免于难……」
她如受重击地跪坐在地,忍不住蜷缩著身子撕心裂肺的哭喊起来。「为什么丢下我一个人……为什么?」
命运将她推向意湛风,让他们因为意、桐两家的恩怨相遇……但,意湛风爱的不是她呀!
一个人独活在世上,又有何意义?
待她哭到声嘶力竭,恍神地走到芦松溪想自我了断时,却遇到了虚弱、仅存一息的好姐妹雪蝶儿。
原以为被命运无情捉弄的她,再一次与雪蝶儿紧紧相拥在一起。
为了照顾被苍海二鬼所伤的雪蝶儿,以及查明努拉苗寨惨遭灭寨的原因,桐普晴根本无心留意归期。
离开努拉苗寨前,她与雪蝶儿以刻写著「努拉苗寨村民合冢」的木牌,代替寨民的尸骨,再以一只小金棺代替木棺,葬进「努拉怀洞」里。
「巫大哥,我就把蝶儿交给你了。」即便不舍,桐普晴仍是微笑地对雪蝶儿的未婚夫巫循说道。
巫循郑重地颔首。「我会好好照顾她的。」
桐普晴露出宽心一笑。「蝶儿,你跟巫大哥落脚后再通知我,快快养好身体,我和千月会去喝你们的喜酒——」
一提起失踪的苗千月,气氛陡地凝滞。
雪蝶儿笑了,圆润晶莹的泪珠却一颗颗顺著消瘦的颊滚下。
「桐桐,你还是跟我们一起走好了,留你在这边,我真的不放心。」
桐普晴勉强扯开笑容,柔声低喃道:「不用担心,我还有一些事得处理……」
经过失去家人的重创,她的纯真已随著努拉苗寨的消失,成为历史。
无所适从的心,目前唯一悬挂的是对聂紫茵的承诺和……
雪蝶儿叹了口气,感叹地道:「我们四姐妹不知几时能再聚……」
「会的,迟早有一日我们会再相聚。」桐普晴语重心长的看著巫循和雪蝶儿。「你们经过了好多磨难才能在一起,一定要幸福哟!」
语落,她放眼望向隐在淡淡峰岚之间的层层梯田,心里百感交集地喃道:「阿爹、大哥……别了……」
风依然吹拂在好山好水之中,属于努拉苗寨的故事,渐渐被遗忘在世人的回忆里……
而桐普晴这一耽搁,整整迟了三个月才回到写意山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