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许,他该离开这家医院。
向原野站在窗边,木然看著窗外。
这家医院的医疗理念,很明显地跟他个人所抱持的不同,他受不了那样的伪善,而他们,也下欣赏他的冷漠。
他握著咖啡杯,想起几个小时前,因为阿诚是否该继续住院的问题,两人再度杠上。
他主张医院病床不够,不能永久收留一个无法治愈的病人,黎晖却坚持不肯让阿诚出院,希望尽可能给予其必要的治疗。
「就算给他治疗又怎样?他一样只能等死,只是浪费医疗资源罢了!」
两人争辩到最后,他撂下这句话。
黎晖听了,脸色大变。
的确,他知道自己这话说得冷血,黎晖会变脸也是预料中事,一点也不奇怪。
向原野淡淡地勾唇,对著玻璃窗上映出的自己一张宛如死人般毫无表情的脸冷笑。
黎晖不欣赏他,他知道。
老院长也很不喜欢他,他明白。
院内许多同事都认为他虽然技术很好,但对病人太过严酷,他也清楚。
他不在乎这些人怎么想,一点也没放在心上,但只有她……
只有她一记鄙夷的凝眸,能令他痛到骨子里,心头淌血。
谁都可以讨厌他,看不起他,但只有她,只有她……
向原野猛地握拳槌墙,一次又一次,然后,额头抵著窗玻璃,重重地喘息。
他无法再忍受了,无法再忍受像这样得到她的人,却得不到她的心,得不到她对他一点点尊重。
他最好还是离开,反正道不同不相为谋,此处难留爷,自有留爷处。
向原野深吸口气,坐回办公桌,打开电脑,思索著该怎么写辞呈,可是第一个字还没敲下,想起辞职后或许再也见不到她,胸口便闷住,手指搁在键盘上颤抖。
忽地,有人敲门。
他伸缩了几次手指,强迫自己恢复镇静,这才清淡地扬声。「进来。」
盈然飘进室内的,是他料想不到的女人。
他猛然起身,大腿还撞上办公桌缘,隐隐发痛。
「你来做什么?」他瞪著朝他走来的女人,她浅浅笑著,娇颜显得更加清丽动人。
她来到他面前,仰头看他,美眸清澈。
他喉头干涩。「傅大小姐,有事吗?」他故意用一种嘲讽的语气打招呼。
她笑容一黯。「我听说你跟黎晖吵架的事了。」
她知道了?他一震。「谁告诉你的?」
「他告诉我的。」
「黎晖?」他眯起眼。他何必意外?黎晖当然会告诉她这件事,医院里有这么个不人道的医生,黎晖是想警告她快想个办法把他赶走吧。
「我可以问你为什么吗?」她问话的口气,好温柔。
他皱眉。是他听错了吧?她应该恨不得将他一脚踢出医院。
「为什么你坚持要阿诚出院?」见他不说话,她再问一次。「你的理由是什么?」
她想听?那他就告诉她!
「他已经没救了。现在除了骨髓捐赠,谁也救不了他,做再多化疗也只是让他平白受苦而已。」
「可是化疗可以延长他的生命,那他就有机会等到骨髓。」
「就为了那个不知道会不会实现的机会,他剩下的日子就应该在医院里浪费时间?化疗的副作用根本让他什么都不能做,连吃东西都会恶心!人活到这样还有什么意思?」
「所以,不如早点归去。」她低声问,静定地凝视他。「你是这意思吗?」
「没错!」他挑衅地回视她。她肯定又要骂他没人性了吧?没关系,他早有心理准备,随便她骂。
但她并没有责备他,只是若有所思地侧过头。
她在想什么?为什么还不开骂?
向原野拧眉,等著这一向看不起他的女人眼神流露出轻蔑之意,但没有,凝向他的眼波依旧温柔。
她到底在玩什么花样?
他发现自己心跳不争气地加速。「而且阿诚出院了,空出一张病床,刚好也能让别的病人住进来。之前你不是还抱怨急诊室不肯收那个车祸受伤的小表吗?如果多空出几张病床,我们就可以多收几个那样的小表了,何乐而不为?」
他讲话的口气,真的很欠揍。
他自己很清楚。
所以,快痛骂他一顿吧!用她冰冽如霜的眼神,结冻他的心。
她却只是轻轻点头。「我明白了。」
向原野一愣。
「我会再跟黎晖商量的。」她嫣然一笑。「你的建议也有道理,我想,如果黎晖不放心阿诚回家,或许我们可以安排他转诊到专业的癌症医疗中心。」
她在说什么?他瞠瞪她。她的反应完全出乎他意料之外,唇畔那温煦的微笑更强烈动摇他。
「你不必……」他喉咙卡住,声音干到不能再干。「你不必勉强自己听我的,反正我马上就会辞职。」
「你说什么?」她悚然大惊,脸色一下子刷白。「你要辞职?」
他点头。
「为什么要辞职?」她靠近他,玉手攀住他臂膀。「你做得好好的啊!医院需要你,你不可以辞职!」
他瞪著她满是焦虑的神情。
她怎么了?他说要辞职,有这么震撼她吗?瞧她,脸色白了,嘴唇也颤抖,眉宇忧郁地深锁,没了一贯的优雅从容。
就算被他强吻了,轻薄了,她常常也能摆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模样,为什么现在却……
「你不能辞职,我不许你辞。」她慎重地强调。
他怔住,她严肃的神态令他想起那天,当他躲在办公室里槌墙泄愤时,她坚持他的身整属于她,不许他伤害自己。
她现在的表情,就跟那天一样,而那天,她就在这里,与他激情缠绵……
懊死!
向原野蓦地暗咒一声。
欲望之火以燎原之势在胯下燃烧,光只是回想,他便几乎控制不住自己,想把她柔软的娇躯压在身下,恣意掠夺。
真该死!
他僵硬地转身,不再看她。
「你出去吧。」他赶她离开。
「原野?」她唤他名字。
她第一次没连名带姓地叫他,还用那么性感如丝的嗓音!
「你快出去!」他咬牙进出命令——再不走,他恐怕又会在这里要了她。
「抱歉,我不是故意打扰你。」她说话的口气居然像是有点受伤。「我只是……对了,我应该把这个还给你。」
什么东西?
他疑惑,却不敢可头看。
「你一直把它带在身边,可见它一定很重要。」她叹息般地细语。「我已经洗干净了,你好好收著。」
她将东西放在办公桌上,然后转身,轻悄地离去。
直到听到门扉关上的声音,向原野才回过身。他低下头,目光扫过办公桌,靠近桌缘处,躺著一条叠得整齐的手帕。
他颤抖地拿起,摊开,瞪著。
唇间,进出一串嘶哑的笑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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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夜,医院一片静寂。
阿诚坐在床上,靠著窗边,茶几一盏小灯,照亮他苍白的脸。
窗外,月影朦胧,晚风吹过,拂动了树叶,他悄悄将窗户拉开一条细缝,听那沙沙作响的声音。
夜凉如水,冰著他额头。
病房门忽地被推开了,一个男人走进来,默默关上窗户。
阿诚抬头,望向男人凛然的脸孔。「向叔叔。」他轻轻地喊,已经不像从前那么害怕了,嘴角还能勾起浅笑。
向原野拉过椅子,在床畔坐下。「你这么晚了不睡觉在干么?还把窗子打开?不怕著凉感冒吗?」他低声斥责。
「我不怕。」阿诚继续微笑。「感冒怎么样的都无所谓。」反正他也活不久了。
向原野仿佛能听出男孩话里末完的余韵,眉峰皱拢。
「向叔叔,你怎么又来了?」阿诚问他。「急诊室很闲吗?」
「嗯,没什么事。」
骗人。阿诚在心里反驳。急诊室总是很忙,忙翻了,向叔叔这阵子却是三不五时来看他。
一开始,他以为向叔叔只是单纯来巡房找碴的,一直到最近几天,他才慢慢领悟,或许这个冷面医生是专程来探望自己。
向叔叔……不像他原本以为的那么吓人。
「你又把脚伸出来了。」向原野瞪著他踢在棉被外,瘦骨嶙峋的双腿,不悦地硬把它们塞回去。
「向叔叔。」他乖乖地将双腿在棉被里曲拢。「我问你一件事好不好?」
「什么事?。」
「你答应我,一定要告诉我实话喔!」
「我看起来像会说谎吗?」
「不像。」阿诚抿著嘴笑。
带著几分鬼灵精的笑容,令向原野一时有些发愣。
「向叔叔,我活不久了,对不对?」
突如其来的问话逼得向原野一呛,绷著脸,不敢置信地望著眼前若无其事的男孩。
「你答应我要说实话的唷!黎叔叔跟月眉姐姐都不告诉我实话,他们总是说我一定会好起来,但其实我已经好不起来了,对不对?」
向原野默然不语。
「向叔叔,你告诉我吧!」阿诚央求,苍白的小脸有种慷慨赴义的坚决。
这孩子,长大了呢!
记得他一年前刚来医院时,老是哭著找妈妈,后来,他不再哭了,成了病童间的孩子王,整天调皮捣蛋,现在,他也不捣蛋了,总是乖乖地待在病房里,偶尔跟几个来找他的病童聊天玩笑。
是因为意识到自己一天比一天虚弱,所以慢慢地学会接受现实吗?
向原野恍惚地伸出手,调整阿诚戴在头上的毛线帽。
月眉来到门外时,看到的正是这一幕。她惊讶地捂住唇,怕里头的人发现,她连忙侧身躲到墙边。
「对,你可能活不久了。」房内,传来向原野毫无起伏的嗓音。
月眉一震。他在做什么?她忍不住探出脸,偷窥房内。
「你的身体情况愈来愈差了,再这么下去,就算等到合适的骨髓,你恐怕也没有体力接受手术。」向原野悠悠地和盘托出真相。
阿诚愣愣地看著他,良久,流下眼泪。「其实我也猜到了,大家都说我一定会好,可是跟我同病房的人一个个都病好出院了,只有我还一直住在这里……」他展袖抹了抹眼泪,吸吸微微泛红的鼻子。「谢谢你告诉我实话,向叔叔。」
向原野不吭声。
「月眉姐姐今天问我,要不要转到一间更舒服的医院?」阿诚忽然提起。「她说那边设备比较好,可以让我得到比较多的照顾。」
「你想去吗?」
「嗯,我想回家。」
月眉闻言,怔住。
「向叔叔,我可以回家吗?」阿诚抬起头,热烈地注视著向原野。「我好想念我家的小黑喔!你知道我们家有养一条狗吗?它最爱我了,老是黏著我,我也最喜欢它。我如果回家,就可以天天陪小黑一起玩了。」
他顿了顿,又继续说。
「这有啊,如果我回家,妈妈就不用常常跑来医院看我了,她可以上完班就回家,煮饭给我跟爸爸吃,我们可以三个人一起吃饭。」
他停下来,嘴角泛著笑意,泪光闪闪的眼底,似是浮现出一家和乐的团圆景象。
向原野胸口一紧,门外的月眉,更是悄悄地哽咽。
「向叔叔,你帮我跟月眉姐姐还有黎叔叔他们说,让我回家好不好?」阿诚央求。
向原野得凝聚全身力量,才能逼自己平静地点头。「嗯,我会帮你跟他们说。」
「谢谢。」阿诚甜甜一笑,眼泪爬满了脸颊,他再次伸手拭泪,弯身拉开床旁五斗柜的抽屉,取出一个玻璃瓶。
瓶里,装满一颗颗五彩的星星。
「你看,这是我要送给月眉姐姐的。」他将玻璃瓶捧在手上,献宝似地展示著。
向原野瞥了眼满瓮的星星,知道那一颗颗,都是男孩花心血慢慢折出来的。「你很喜欢她?」他哑声问。
「嗯。」阿诚用力点头。「我本来想,以后长大了一定要跟月眉姐姐结婚。」说到这儿,他怅惘地垂下眼皮,但只一会儿,星亮的眸又扬起。「不过没关系,黎叔叔人很好,他一定会好好保护月眉姐姐的。」
「嗯,我想也是。」向原野涩涩地同意。
阿诚小心翼翼地将玻璃瓶放回抽屉里。「对了,向叔叔,你有没有女朋友?」
「没有。」
「你应该找一个的,你也老大不小了,应该结婚了。」十一岁的男孩双手环抱胸前,摆出小大人的姿态。
向原野白他一眼。「你这小表!没人教你跟大人说话口气不能这么嚣张吗?」
「哈!」
「怎么?你很得意?」
「嘿嘿。」
向原野眯起眼,一副「你敢再笑试试看」的表情。
可是阿诚已经不怕了,他照样嘻嘻地笑。「向叔叔,你有喜欢的女生吗?」
听问,向原野先是一阵僵硬,几秒后,方点了头。
「哇!你真的有喜欢的女生?」阿诚大吃一惊,急忙追问:「是谁啊?长得怎么样?漂亮吗?」
「很漂亮。」
「跟月眉姐姐一样漂亮吗?」
「跟她一样漂亮。」
「怎么可能?」阿诚嘟起嘴,不服气。「那她有月眉姐姐那么温柔吗?」
「跟她一样温柔。」
「那她很会说故事吗?也喜欢跟小孩子一起玩吗?」
「她会说故事,也很喜欢孩子。」
「怎么可能啊?我不信!这世上怎么可能有跟月眉姐姐一样漂亮温柔的女生!」阿诚哇哇叫。
向原野望著他,没发现自己嘴角,正扬起淡淡的、既伤感又温和的笑。
「向叔叔,你把你喜欢的女生带来医院好不好?我想认识那个姐姐!」
「你已经认识她了。」向原野沙哑地回应。
阿诚愣住。「什么?」
向原野却不解释,站起身,轻轻推他躺下。「你睡吧,很晚了。」
「人家还不想睡。」阿诚低声抗议。
向原野瞪他。「还是你想我帮你打一针镇静剂?」
要打针?
「不用了!」阿诚迅速投降,乖乖缩进被子里,只露出一颗头颅。「我马上睡,就要睡了。」
说著,他闭上眼,示意自己已经进入梦乡。
向原野默默凝视他,好一会儿,他关上桌灯,就著走廊外微弱的灯光走出病房,掩上门。
正要离开时,墙边,一个女人蹲坐的身影吸引他视线,他愕然睁大眼。
「你怎么会在这里?」他压低嗓音问。
她没答话,抬起脸蛋。
他一震,失神地瞪著那满是泪痕的容颜。
仿佛惊觉到他正瞪著她的泪颜,她连忙伸出手,抹去眼角颊畔的泪痕,然后,勉力牵起一抹笑。
「我来看阿诚,刚好踫见你们在聊天。」
「你哭什么?」他依然瞪著她。「你担心他吗?」
她点点头,扶著墙站起身,他见状,想拉她一把,手到半空中,却缩了回来。
她无言地望著他缩回去的手,差点又掉下眼泪。「你是特意来探望阿诚的吗?」
「我只是因为没什么事,随便逛逛,顺道过来看看而已。」他强调,教她温情的眼光看得有些狼狈。
她微微一笑,没去戳破他显而易见的谎言,只是看著他故作无情的脸,心口一下下地拧疼。
「你们刚刚说的话,我都听见了。」她轻声细语。「我没想到阿诚原来那么想回家,我跟黎晖都错了。」
他不说话。
「我们自以为把阿诚留在医院,对他最好,却没想到,他最想要的不是医院的照护,而是家庭的温暖。」
说到这儿,月眉停顿,纤细的肩头不停颤抖,好半晌,她才又找回说话的嗓音。
「你说的对,原野,我跟黎晖都太滥情,这样对病人来说不一定是件好事。」她苦涩地自责。
他听不下去,粗鲁地制止她。「别再说了!这不是谁对谁错的问题,你们只是太关心阿诚。」
「你也很关心他,对吗?」她柔声问。
「你说什么?」他略显窘迫。「他又不是我的病人,我才不想多管闲事。」
「可是你还是管了。」她低语。「你是个好医生,原野。」
他骇然瞪她。
她是怎么了?伤心到糊涂了吗?今天怎么老说一些莫名其妙的话?
察觉到他怪异的眼神,她只是浅浅地笑,迷蒙的眼里,两潭温柔秋水荡漾。
她凝睇著他,像在哭,又在笑,他顿时心慌,手足无措,简直不知该拿她如何是好。
她忽地靠过来,脸颊埋入他胸膛,双手紧紧抱住他的腰。
「你干么?」他僵住。
她摇摇头,一声不吭,只是偎在他怀里哭著,他可以感觉到她的泪水湿透自己的衣襟。
他无助地站在原地,想推开她,动不了,想说话,开不了口。
「对不起。」他听见她哽咽地道歉,而这更令他如临大敌,鬓边冷汗直直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