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到问话,君霁华抬头望向寒春绪,后者灰白发凌乱得不像话,一脸怔忡,颊面竟有睡觉时留下的红印子,她想笑,唇角未弯,只笑在心里。
「那你叽哩咕噜念什么?」
她放下合十的双手,腮畔淡晕。「没说什么的,就说……希望它们早早超生,若再投胎转世,也希望投到好人家里去,能当人,就当好人,要是又当了狗,也要是条好拘,别去咬谁……」
寒春绪瞪著她,眉挑得老高,一时间无语。
「你瞧起来像真醒了。」她螓首略偏地打量他,眉间一弛,像似也放心了。「今天还得再喝一帖药,这样周全些。」
「哪儿来的药?谁开的方子?」他问声不禁沉硬,心想,她该不会蠢到请大夫来这儿看诊。「再有,你穿这身灰扑扑的旧衣干什么?这……这是男孩子的衣物,又脏又旧的,你以为女扮男装就能骗过‘天香院’那些人吗?别太天真。」
她两颊红晕深浓了些。
不看他了,她拾起小锄头,一下一下地刨开薄雪,再继续掘土,边道:「‘天香院’的姑娘们要是病了,请大夫诊治,所开出的药方我都会收著,那天从‘天香院’逃出时,我把一叠药方全带了,里头有治风邪、头疼、高烧不退、绞肠、胃病、下痢等等,我想……逃跑路上倘若病了,还能按著方子抓药,可以省下诊金……」努力掘地,掘掘掘,单手力道不够,干脆两手合握一起使劲。
「我在另一间房的柜子里找到几件男孩子的冬衣和一顶布帽,衣袄很旧,尺寸也小,但勉强能穿,我把头发全塞在布帽内,把脸也抹脏了,扮成野孩子在街上跑比较不引人注意,然后就按著药方抓回三帖药,也买了一些干粮和馒头。」她飞快看了他一眼,咬咬唇瓣。「……我没从门口进出,都是钻那个小墙洞,没给谁看见。」
寒春绪头晕晕的。
那种描绘不出的古怪感又掀,在胸内冲撞,连作几个深呼吸都压不下。
他和她皆落难,真要比,她的处境还较他危险三分,她人在城中尚未逃远,又是个娇弱、不懂武的小女儿家,不严严实实躲好,倒为他犯险买药、张罗吃食……她是……她是笨蛋吗?!早该自个儿逃了,还跟个病号窝在这里!
她像是心细如发,有时却又太过天真、太轻易信任他人,真让她逃出「天香院」出去闯荡,怕也是出了狼窝、又进虎穴,前途堪虑!
也不知自己气什么,她不「长进」,那是她自个儿的事,有啥好恨?他不恨!
头一甩,他粗声粗气问:「你刨地干什么?」
她动作略顿,静默一会儿才呐呐答道:「把狗全埋了。它们死都死了……放著不管,总是不好。」
「它们本来要咬死你!」
「……我没死。」好小声说著,她低头继续挖,袄衣袖口太短,露出的两截细腕连同小手都冻得僵红。
两道灼辣目光还没从她头顶心移走,君霁华感觉得出。
实在不明白她哪里惹恼他,怎么才醒,他火气随即也醒了?但,这样算好事吧?证明他精神大好,病去身强。他若再昏沉下去,她都不知该如何是好。
忽然,杵在身侧试图「瞪穿」她的人转身走掉。
本以为他要进屋休息,才一会儿时候,他又晃出来。
一双兽皮缝制的手套忽而丢到她面前,君霁华惊讶扬睫,看到他手里竟还提著一把巨大的铁锄头。
他撇撇嘴,一脸不豫。「老子躺得都快生锈了,正好活动、活动筋骨。」
然后,她就傻了似的,怔怔地看他挥动铁锄刨地,他掘一次的深度,她的小锄头八成得掘上十多下才抵得上。
「看什么看?再看我挖你招子!」他脸上有可疑的暗红。
君霁华连忙垂下细颈,不是怕他的言语恫吓,而是自己脸蛋也热热的。
敛眉,缩颚,心绪有些浮动,她下意识继续挥动小锄头,才动了两下,一道粗鲁声音随即响起——
「没瞧见手套吗?把它戴上!」
她含糊低应,最后乖乖拾起手套。
那东西对她而言是有些大,但确实温暖许多,十指不那么僵冷。「谢谢……」
寒大爷别别扭扭地哼了她一声后,继续挥动锄头,扯疼伤口了也浑不在意。
他没发现小泵娘又偷觑他,那双秋水映月般的眸子轻湛灵动,有著连她自己也未及察觉的柔软情愫……
***
烧退之后,体内邪气逼出,寒春绪伤口复原之速加快不少,这两天已消肿大半,口子也不再渗血。
窝在「鬼屋」的这些天,一切低调行事,除先前不得不起火煎药、烧水饮用,灶房是不生火的,所吃的食物不是干粮便是冷馒头,之后寒春绪溜出去一回,带了两只烧鹅和一大包卤牛肉,当晚,君霁华跟著大快朵颐一顿,吃得很香,而这一晚还发生一件小意外,让她见识到「鬼屋」是如何「闹鬼」。
有两名喝醉酒的老汉不知怎地晃进巷内,该是认错回家的路了,在石墙外徘徊不走,其中一个还一赖在门口。
君霁华惊得不敢作声,心音如擂鼓,就怕他们发酒疯闯进来。
然后……她就见「鬼」了。
昏暗中,也看不清寒春绪是怎么操纵的,只知他似乎扳动了好几处机括,先是响起一阵阵铁炼从地上拖过的声音,然后阴风惨惨,跟著「鬼」就腾升起来,在小前院飘浮啊飘浮,白白的、纸片般的薄影儿,长长的发丝,小三合院那道上锁的朽门忽而一开,赖在那儿的老汉眨著迷蒙醉眼回头一瞧,吓得险些气绝。
最神来一笔的是,寒春绪把灰白发全拢到身前,盖住大半面庞,他套上一件雪白宽袍,就这么学僵尸跳出去。
那两老汉惊得惨叫连连,连滚带爬地逃出巷子。
这两日,君霁华一想起「闹鬼」小意外,笑气就威胁著要冒出口鼻。
他是个怪人,脾气有些阴楮不定,说话不是粗声粗气便是明嘲暗讽,有时又嬉皮笑脸,目光却充满戾气,但有他作伴,她竟是定心许多。
其实这样……很不好,她不能太依赖谁,靠山山倒,靠人人跑,凡事只能靠自己。只是明白归明白,心里仍有依赖。
「明早我要走了。你呢?」寒春绪动动胳臂,故意拉扯胸肌伸展,缠布底下的刀伤在君霁华帮忙下换过几次药,虽未完全收口,状况已好上太多。
君霁华微弯身子,正从井里打水上来,闻言,她两手陡滑,没能握住井绳。
一道影子窜过来,长臂一伸,飞快捞住那条往井里掉的绳子,再一把将打水用的木桶拉起。
寒春绪将呈满水的木桶放在地上,两臂盘胸,居高临下盯著头顶心还不及他胸口的小丫头。后者没有抬高脸容,眸光平视,神情似乎颇平静。
伤已不碍事,他早该动身,却多留了几日……这算什么?妇人之仁吗?竟替小泵娘家操上心!
他们俩是各自落难、萍水相逢,江湖道上,他很努力地求生存,而前途茫茫,生死不定,他的难关尚横在前头,哪能顾及到谁?
「你呢?」咬咬牙,克制不住又问,绝不承认自己在担心,他仅是好奇。
午前天光瓖在她的额发、鼻尖和颊面上,那跳动的光点也在她此时扬起的眼瞳中静舞……寒春绪忽而发觉,她像是从未笑过,这几日一起当「沦落人」,她神态总是静静的,受到惊吓,就白著一张脸,教他惹恼了,也白著一张脸儿……唔,不过话说回来,这几天也没啥值得笑的事,她不笑,很正常,只是她哪天若开颜笑了,他还真想瞧瞧……咦?搞什么?怎胡思乱想到这边来了?混、混帐!乱想什么!
「你到底想怎样?」他抹了把脸,掌心热,脸皮也热,问声粗鲁。
君霁华又静了会儿才道:「我也要走的……」
「走哪儿去?你父母双亡了,不是吗?哪还有家?」
她细弱肩头颤了颤,语调飘忽。「我……我可以过江,到江北投靠叔叔一家。」
寒春绪两眼一眯。「既然有叔叔能投靠,当初为何会被卖进‘天香院’?」想骗他?再修练个三十年吧!「是谁把你卖了?」
她抿唇不说,脸色沉静雪白,透著倔气。
寒春绪冷哼了声,嘲弄道:「没爹也没娘了,能投靠的亲人就那么一家,可人家不愿意让你靠啊!见你年幼可欺,还是个漂亮的女娃娃,谁出得了好价钱,自然卖谁。」边说边笑,目中无半点笑意。「你回叔叔家?哼,回得去吗?能回去吗?」
……很好,好极了,他把她惹哭了。
就连哭,她也安静得很,倒是他开始呼吸不顺。
腮上挂泪,君霁华没去擦,只是僵著声,努力挤出话——
「……叔叔是疼我的,可他、他是婶娘的上门女婿,是入赘过去的,说话没分量……他们还得养活自个儿的三个孩子,就顾不上我……」
「被人卖了,还帮人说好话吗?你可真出息!」会气死!寒春绪想抓住她狂摇,气得牙根都快崩断了,一把无名火在胸中噗噗噗地腾烧。
「叔叔和婶娘是不得已的!」她也不知为何要如此强调,仿佛这么想著,一直、一直这么想,心里便松快些。
偏偏有人不让她好过。「不得已吗?」寒春绪冷笑,吊儿郎当地耸耸肩。「你要想蒙骗自个儿,那我也无话可说。」
君霁华吸吸鼻子,转身就走,一肩却被按住。
「放开……」她打不赢,骂不出、说不过,眼泪一直掉,还不能跑开吗?
他绕到她面前,五官被气得微微扭曲。
他绝非暴躁易怒的性子,但这小泵娘偏有本事让他很火大,恨得牙痒痒,随便掉个泪都闹得他胸闷气窒。
「给老子说清楚再走!」
「有什么好说?」一侧首就能咬他的手,君霁华磨著牙。
「你接下来有何打算?」他按住火气,面庞严肃。「别告诉我,你想一直躲在这儿!」
「有何不可?」
「你这个——」寒春绪张嘴正要开骂,话音陡断。
他眉目一转峻厉,肌筋绷起,不等君霁华询问,已一把将她推往灶房。「走!」
「寒春——」
「快走!」
君霁华还搞不清楚发生何事,七条黑影已跃过后院石墙,个个提刀抡棍,来者不善。见状,她细背紧贴住墙壁,悄悄将身子缩进灶房内,大气都不敢喘。
小三合院的后院灶房可从另一道门通到前院,寒春绪要她快走,此时高大身影状若无意地往左边靠,她看得出,他故意拿自个儿身躯遮住灶房那扇窄门,想掩护她从前院溜走。
咬唇,头一甩,她转身跑掉,听到后头传来叫嚣——
「寒春绪,好你个狡兔三窟!绕这么一大圈才挖出你,算你行!」
「不敢当,还是教各位找著了,不算行。」七个围一个,他身上还带伤,但寒大爷说话仍旧一副懒洋洋的调调儿。
「闲话少说!那批南洋珠宝教你吃了去,老大要你吐出来,你要肯交还那批货,乖乖回去见老大,那还有得说。」
寒春绪嘿嘿笑。「什么老大不老大?他先阴我,就别怪老子黑吃黑!」
***
打起来了!
当君霁华悄悄跑到前院,从小墙洞钻出去时,后院传出的打斗声清楚可闻。
怎么办?怎么办?她……她完全帮不上忙啊!
他对上那些人,能赢吗?若赢不了,那、那就让他逃吧!
别被杀死、别这么轻易就送了性命!
不要……不要……干万不能死……让他活、让他活、让他活啊……扶著墙面,她内心狂乱,不断跟老天爷祈求,这种无能为力且束手无策的感觉简直糟透,她泪水直淌,身子不住颤抖。
泪睫一扬,发现有几颗脑袋瓜在巷口探头探脑,似乎听到巷底传出古怪声响。
不行!
这是寒春绪的「鬼屋」!是他的!
「鬼屋」在白天时候就该安安静静,不能教谁闯进去,要是发现那些装神弄鬼的玩意儿,一切都完了!
她忽地朝巷口冲去,大伙儿眼楮不由自主全盯著她。
一出巷子便是城中大街,街边摆满卖字画、卖杂货的摊头。
她在一处贩卖小乐器的摊子上随手抓了个铃鼓,问也不问价钱,便把钱袋中最后一块碎银抛给老板。
「咦?这、这太多了!等等,咱还得找钱啊!」
她没空理会,倏地又跑回巷口。
一站定,她把布帽摘掉,一头乌丽发丝蓦然而下,圈托著她的小巧脸蛋。
「……是个小泵娘哩!」
「咦?真是啊!哪儿来的小泵娘,眼楮挺水灵的呀!把脸抹干净了,再好生打扮打扮,也是个小美人呢!」
「唉,好好一个女孩儿家,怎么落魄成这模样?」
往巷底张望的百姓们被她引走注意,待她摇动铃鼓,开嗓卖唱,兼起步而舞,没谁再有心神去留意她模样落不落魄。
东边路西边路南边路。
五里铺七里铺十里铺。
行一步盼一步懒一步。
霎时间天也暮日也暮云也暮,斜阳满地铺,回首生烟雾。
这岂不山无数水无数情无数?
「哟!小泵娘唱情曲,情窦初开吗?有那么点儿意思啊!」
「再唱啊!唱得好,大爷听得开怀,赏钱少不了你。」
她歌声细腻,时而清脆,时而婉转。
她唱的情曲,词句通俗易懂,能挑人心,「天香院」里的姑娘们时常唱著,她们还说,没谁不爱这种柔软挑情的曲调儿。
她会唱。她能唱。她记得好多、好多情曲,要她唱多久都不成问题,只要这些人专注在她身上,别去留意巷底的「鬼屋」,那就好。
一对紫燕儿雕梁上肩相并。
一对粉蝶儿花丛上翩相蹭。
一对鸳鸯儿水面上相交颈。
一对虎猫儿绣架上相偎定。
觑了动人情,不允人心硬,偏该我冷冷清清,孤孤零零?
她又唱又舞,手中铃鼓时摇时拍,小小一个乐器被她变化出好几种玩法。
分分付付约定偷期话,冥冥悄悄轻将门儿压。
潜潜等等立在花阴下,战战兢兢把不住心儿怕。
转过海棠轩,映著茶靡架。
唉呀,果然道——色胆天来大。
围观的人渐多,她连唱不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