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白蕙应继珍要求离开了家,几个月来,她们就没再见过面。可是,继珍仍然是白蕙最不愿见到的人,何况是在这种时候。白蕙真想躲开她。
出乎意料的是,继珍非常热情。她从厚厚的皮笼里抽出手来,紧紧地拉住白蕙说:「我在这里等了你将近两个小时了。」
这使白蕙很奇怪,她问:「是有什么事吗?」
继珍并没回答有什么事,却用诚恳地语调,主动地提起往事:「白小姐,我要向你道歉。那一次我太不应该了,怪我太不懂事!」
她是指要求我搬出丁家,离开西平的事吗?弄不清,也懒得去弄清,白蕙想。但总不见得有必要因为道歉一声而等两个小时吧。
「哥哥把你们的事都告诉我了。我很难过,真心为你们难过。可是,白小姐。你也不要伤心,不要急。要看开些,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啊!」
继珍的话讲得入情入理,而且确实看不出任何幸灾乐祸之意。白蕙有点奇怪,但让她说什么好呢,只有听著。
她哪里知道,西平的出走倒解决了继珍的一个难题。本来,继珍盼望成为丁家的媳妇,方丹曾给了她某种暗示性的保证。因此对秦一羽的求婚她老是延宕著。这几天秦一羽追得更紧,而西平又与家庭脱离了关系,再痴等下去已经没有意义。她心里已决定接受秦一羽,所以现在在已非情敌的白蕙面前谈起西平来,便无形中有一份局外人的雍容平和。
一阵寒风吹过,白蕙这才意识到不该两人就这么站在弄堂口,她说:「到我家里去坐坐吧。」
「不,不,白小姐,我今天来,是想请你去我家里。」继继珍说,见白蕙想开口拒绝,她又说:「你知道吗?我哥哥那天晚上从你家一回来就病了,病得好厉害,好吓人。」
这就不能闻而不问了。白蕙赶忙说「啊呀!这我倒不知道。请医生看了吗,是什么病?」
继珍摇摇头:「医生说,是心病……」
「心病?」白蕙问。
「心脏病,」继珍更正并补充道,「医生说光靠药物不行,情绪很重要。」
白蕙说:「原来是这样。可今天太晚了,改天我去看他。」
「今天就去吧,白小姐,」继珍恳求地说,「他见了你一定会高兴的,病也会好得更快」。
白蕙还来不及答话。此时,正好一辆空三轮车经过旁边,继珍立刻把车叫住,向车夫说了地址,也不还价,就连拉带拽地把白蕙弄上了车子。三轮车夫拿出一条棉毯盖在她俩膝盖上,先拉著车跑几步,然后就跳上车用力地蹬起来。
蒋继宗一个人半醒半睡地躺在床上,神思恍惚,悠悠飘荡……
巳经不止一次了,他感到心脏的抽搐,感到由胸部辐射到后背的疼痛和双腿神经的麻木。而且这种感觉从起初的转瞬即逝,变为迟迟不去,又变为顽固地频繁出现。他猜想得了一种严重的病,虽然医生从未当面跟他明确说过。
这次发病他是有预感的。在白蕙家听林达海一番话,他受的震动不亚于白蕙。他以前只知道白蕙和她母亲生活清苦,却没想到她母亲还有那样一段辛酸的历史,不禁对这位刚强而清高的妇女肃然起敬,而对她的病逝则愈益感到悲伤、不平。
最使他挂心的当然还是白蕙。当时他虽义愤填膺地鼓励白蕙,要依靠法律争回自己应得的一份权利。但倘若真的面对著庞然大物丁文健,白蕙该怎么办呢?躺在病床上,他一想到这个,就忧心如捣。实在太难为这单纯而善良的姑娘了。何况,弄不好很可能会公堂对簿,在上海滩形形色色的小报上闹得沸沸扬扬。那么娇弱,而且无助的白蕙,能受得了吗?
他意识到,无论了文健承认还是不承认白蕙这个女儿,白蕙已无可挽回地失去了西平,失去了作为恋人和未来生活伴侣的西平。今后,即使他们再见面,也将只能以兄妹相称。他知道,这对于白蕙来说,是致命的。他非常担心,本来就够孤苦的白蕙,一旦想不开,会自戕生命。
「应该找她好好谈一谈,使她振作起来,」继宗每次一闭上眼楮就想起那天晚上白蕙悲愤欲死的神情,想起白蕙抱著头发出的凄厉喊声:「不,不,让我自己想一想……」她究竟想得怎么样了呢?
多么想给白蕙更多的安慰,更多的帮助呵,尤其是在她接二连三地遇到不幸的时候。这种时候才更需要朋友啊。
几天来,高烧、头疼和整个躯体的酸痛,常常使他的意识处于一片混沌茫然之中。那被他用理智和意志强行压抑下去、禁锢起来的爱情却获得了释放。无情的病魔在这里竟扮演了爱的使者和保护神。想当初,继宗费了多大的劲,才硬是把对白蕙的求凰之渴扭转成手足般的感情。现在看来,他的心不过是自欺欺人地加上了一把纸锁而已,简直不费吹灰之力就可以挣脱。这也是他盼望早日痊愈,急于要同白蕙谈的一件事。
不过,白蕙在他心目中太崇高、太完美、太神圣,就算他鼓足勇气把话说出口,结果究竟怎么样,当然全听她的意思,他是绝不会勉强她的。即使在神思悠忽之际,这一点在继宗头脑中也毫不含糊。
于是,常常是这样:带著对白蕙的百般思念,带著病好以后马上去找白蕙的憧憬,继宗朦朦胧胧地睡去……
是谁走到了我的床前?原来是继珍,她身后那个苗条的倩影又是谁?
白蕙,是你,你怎么知道我病了!你从哪里来?
哦,她把她的手按在我的额头上了。她的手好凉啊,一定是因为刚刚从外面进来的缘故。今天的气温是多少?白蕙,你为什么不多穿一些衣服,不戴上一副手套!
我挺好,我没事,只是稍微有点不舒服,你不要担心。医生说了,不是什么大病。
不要这样忧郁地看著我,不要这样皱紧眉头。对我笑一笑,你不知道,你笑起来,那两个浅浅的酒涡,多么可爱,多么动人!笑吧,我希望你永远都高高兴兴地笑著。
呵,真舒服,好象服了一剂灵丹妙药,我那纠结的、发痛的心现在舒展多了,也不疼了。
谢谢你,白蕙。允许我再叫你一声:蕙,好吗?蕙,我心爱的蕙,蕙,蕙……
白蕙在继珍陪同下离开继宗的房间。好久好久,她的耳边还响著继宗那含混不清的叫声:蕙,蕙……
他是在叫我吗?他在昏睡中这么叫,究竟是梦见了什么?
看来继珍的话是真的。她说继宗一连几天,只要闭上眼楮就会不时地叫我。看来她并没有骗我。唉,继宗,可怜的继宗,你又何苦呢?
继珍请白蕙脱了大衣,在自己房间的小沙发上坐下,又叫张妈冲来两只热水袋,一人一个捧著焐手。然后端出自己的糖果盒、饼干箱—一摆在白蕙面前,热情地让她吃。
继珍决心趁热打铁,今天跟白蕙开诚布公地谈一谈。
「白小姐,你看我们家,打爸爸去世以后,多冷清。」继珍平时说话很少绕弯子,今天算是动了点脑筋,从这里入手。
楼下客堂间里,「当」的一声。那个老式自鸣钟倒还在坚守著自己的工作。悠悠的钟声在寒冷的空气中慢慢扩散,使蒋宅愈益显得空旷静寂。
「是啊」,白蕙点了点头,看继珍很难过的样子,便找话安慰她:「你比我强,不象我孤单单一个人」。
「可是,哥哥的身体实在让人担心。我老实告诉你,你不会害怕吧?」急性子的继珍来了个急转弯。
「你说吧。」
「医生背后对我说,哥哥得的叫类风湿心脏病……」
「什么?」
「类风湿,种类的类。这是一种很厉害、很难治的病。」
白蕙还是第一次听说这种病。她现在对疾病有一种本能的敏感:妈妈得的是一种奇怪的肺病,不是结核,却比结核还要命;继宗又是一种怪病,难道也是致命的吗?人类什么时候才能不受病魔的折磨呢!
「医生说,这种病现在还没有特效药,只有靠自己调养,不能劳累,著凉。最重要的是情绪。弄得好,活几十年没问题。弄不好……会引起猝死。」继珍已经眼泪汪汪了,她并没有夸张,医生确实是这么说的。
「这么厉害!」白蕙不禁轻轻地叫了一声。
「可是,爸爸死后,哥哥比过去辛苦多了。又没人帮帮他。」继珍说著,更伤心起来。
说实话,他们兄妹早年丧母,感情还是很深厚的。自从哥哥得了这个病,继珍确实难过,也很为哥哥的身体操心,总想最好能有办法,使哥哥能健康地活下去。因此,当她听说西平与白蕙不得不分手的情况后,很快就有了一个主意,而且,她觉得这个主意无论对哥哥,还是对白蕙,都是有好处的。此时,她边说著哥哥的病情,边瞟白蕙一眼,看她反应如何,以便决定下面怎样进入正题。
「幸好他有你这么个妹妹,」白蕙说,「还有张妈。」
这也是继珍料到的。她说:「张妈老了,而且毕竟是外人,至于我,我……」
「你怎么啦?」白蕙的手本来在轻轻地揉著包在热水袋外面的那层布,听继珍突然支吾起来,不禁停下来问。
「白小姐,你我是熟人,好朋友,我也就不瞒你了,我还没对任何人讲过,连哥哥都还不知道呢,」继珍下决心似地道:「我就要结婚了。」
「结婚?跟谁?」白蕙问。
「你也认识的。就是哥哥的朋友,那个开游乐场的秦一羽。他盯得我好紧呵!」继珍在羞涩之中流露出更多的兴奋。
秦一羽,白蕙想起来了,就是那次在游乐场见过的身材不高,两眼滚圆、长著两撮小胡子的青年人。他跟继珍倒很般配,就是不知道他是不是比继珍略矮几分。
「那我该祝贺你。真的,真心地祝贺你。」白蕙一只手拿著热水袋,一只手在继珍手背上拍拍。
「谢谢你,白小姐,」继珍含羞地笑了,「我们举行婚礼的时候,你一定要来。我想请你作我的傧相,可以吗?」
白蕙点头同意了。
「谢谢,」继珍说,「可是,我还有一个请求。」
「什么事?」白蕙随口问道。
「结婚以后,我就要搬到秦家去了。一羽是他家长子,他爸妈的命根子,绝对不会让他在外边住的。所以我想,我想请你,跟我哥哥结婚。由你来主持这个家。我走了,也就放心了。」继珍一口气把主题点了出来。
「这……」白蕙哪里会想到她会突然提出这个请求。
继珍见白蕙面有难色,赶紧接著说:「我哥哥这个人,你是知道的。他是那么爱你,爱得深极了,痴极了。真的,我早看出来,还是从他第一次见到你起。但他这个人笨嘴拙舌,老实过分,话到嘴边也说不好。其实他比西平更早认识你,也更早爱上你。你刚才不是听到他在睡梦中叫你吗?他心心念念都在你身上啊!」
让白蕙说什么好呢?她只能低著头,听继珍滔滔不绝的诉说;「那天晚上,他从你家回来,知道西平为什么离家出走,他气得成了什么样子,他为你生气,为你著急啊。可能就是因为受了刺激,又受了点凉,才发起病来的。我哥哥是个好人,你也是个心地地善良的人,而且,你又没别的亲人,也怪孤单的。我保证你们结合在一起,会过得幸福的。我也保证尊重你、听你的话,我会做一个贤惠的小泵。」
白蕙头脑里乱极了。这算什么,代她哥哥来求婚!
「咕咚」一声,继珍因为只顾说话,忘了热水袋,热水袋从她膝上滑下去,掉在地上。白蕙刚想弯腰帮她去拣,继珍已抢在前面。使白蕙大吃一惊的是,继珍竟顺势跪在了自己面前。继珍不去拣热水袋,却紧紧抓住白蕙的双手,泪流满面地说:「求求你,白小姐。救救我哥哥,只有你能救他,只有你能延长他的生命,只有你能给他幸福。除了你,他是任何姑娘都不会娶的,你不肯嫁他,他就只有一个人孤独地过一辈子了。求求你,发发慈悲,答应了吧。你不答应,我就不起来……」
继珍双膝移动,凑近白蕙,摇著她的身子,大颗大颗的泪珠,滴落在白蕙棉旗袍的前襟上。
是什么打动了白蕙那颗善良的心?是继宗对自己的一片痴情,是继珍所表现出来的手足之情,还是继宗那危及生命的疾病?总之,她不忍断然拒绝继珍。
她轻轻叹口气,对继珍说:「你起来吧。」
西平真的失踪了,就象已经从这个地球上消失得干干净净。据林达海说,西平先去南方某地再转道去江西。现在究竟到了哪里,他也不得而知。
白蕙总幻想著有一天西平会突然来到她的面前。就象夏天那一次,她从自己家回到丁宅时,他已经在客厅里。或者象另一次,她刚要出门,丁宅的大铁门开了,一辆汽车进来,从车上跳下西平……
他总是不打招呼就来到面前,为了给我一个惊喜。这一次也会这样的。西平,西平,你快回来吧……白意常常在自己的小屋里默默呼唤著。
但这样想后,她会猛地一阵颤栗,我怎么还象想念恋人那样想著西平?他是我的哥哥,我不该那样去想他。
白蕙是多么不能接受这个事实啊。但她终于明白,西平正是因为接受不了这个事实,才躲开我。
难道我们就一辈子见不著面了,西平,我只要你回来……哪怕你是……我的哥哥,哪怕……你到我梦里来相会一次……白蕙每当临睡前就双手合十,默默祈祷著。
然而西平没有回来,甚至在白蕙的梦境中都没出现过。
爱情的神力真比任何药物都管用。这次继宗发病虽然比以前哪一次都严重,但自从白蕙去看了他,第二天继珍又把她和白蕙的谈话源源本本告诉他后,他很快就复原了,连医生都感到吃惊。
星期天一大早,继宗就兴冲冲地赶到老城隍庙。红十字会发起的为救济贫民、病人的全市性募捐义卖活动就在那里举行。他知道今天白蕙也在那里。
白蕙这段日子可以说是心力交瘁。但她在林达海那里听说这个活动,就积极地表示要参加。林达海同意了,他想让白蕙参加些有益的社会活动,对医治她心灵的创伤有益。他很了解白蕙的经济状况,因此一再强调,只要她在义卖那天掌管一个摊位就行,不必捐什么东西。但白蕙仍决定把她最值钱的东西,也是她唯一的首饰——妈妈给她的那副珠环——捐出去。
星期天,白蕙早早来到城隍庙。大殿和殿外的广场上已设下数十个摊位。分配给白蕙和另一位姓任的姑娘共同掌管的,是一个放满珠宝首饰的玻璃柜台。主管开玩笑说:「这个柜台是最值钱的,所以分配给你们两位最漂亮的小姐管。」
白蕙看到,柜橱里各种金银首饰、珍珠玛瑙琳瑯满目,仔细一找,她那副珠环标价十元放在角落里。她想:与那些珠光宝气的首饰相比,我这副小耳环真象是两滴可怜的眼泪,会有人来买它吗?
义卖开始,第一批顾客涌进大殿。从未站过柜台做生意的白蕙有些紧张,她赶忙俯身看柜橱里的展卖品,想再检查一遍是否还有摆放得不妥当的地方。
这时,一个声音响起来:「小姐,请把这副珠环给我。」
她一抬头,一眼就看到继宗站在面前,神采奕奕,满面笑容。
「继宗!你怎么来了,身体全好了吗?」白蕙很高兴,热情地招呼著。
继宗偏偏装出不认识她的样子,又说一遍:「小姐,我要买那副珠环。」一面说一面却滑稽地朝她眨眨眼。
在白蕙印象中,继宗从来严肃正经,今天这淘气幽默的样子,把这些日子来已经不会笑的白蕙也逗得颊上现出那对浅浅的笑涡。
继宗看得呆了:「啊,蕙,终于又看到你的笑,你知道我多么、多么爱看你笑!」他在心里疯狂地呼喊著。
这时,白蕙也故意装出一本正经的样子问:「先生,你要什么?」
继宗回过神来,指著角落里白蕙的那副珠环说:「我要买这副珠环。」然后瞟一眼柜台旁的另一位姑娘,见她正和一个熟人在打招呼,并没注意他们。他又低声对白蕙说:「我看见过一个姑娘戴著它到百乐游艺场去。」
白蕙脸红了,这么说,他认识这是我的耳环。
白蕙打开柜门,取出珠环,放在柜台上。
继宗从口袋里掏出皮夹,又从皮夹里拿出钞票,正要交给走过来收钱的任小姐时,有人在旁边拍了他一下:「继宗。」
继宗一看,竟然是丁文健,他招呼道:「丁伯伯,你也来了。」
白蕙也看到丁文健了。她觉得自己突然不自在起来。她知道今天这次义卖是全市性活动,一些市政府官员、大商人、大企业家、大银行家、大明星等社会名流都会到场,以显示他们对社会福利事业的关心。但她没想到丁文健会早早地来到自己的柜台前。
丁文健并没招呼白蕙,甚至没看她一眼,就象不认识她似的。他指著已放在柜台上的那副珠环问继宗;「是你买的?」
继宗点点头。
「把它让给我,行吗?」丁文健认真地说。
这句话一出口,继宗和柜台里站著的两位姑娘都怔住了。任小姐完全不明所以,「白蕙却心中了然,只有继宗半明白、半糊涂。他想,难道他也知道这耳环是白蕙,是他的女儿的?但,不管怎么说,我要这副珠环。
这位平时惯于谦让的人,虽然心中想要坚决拒绝丁文健的无理要求,但嘴上却说不出口,他只好吞吞吐吐地说:「这,这,可是,丁伯伯,你买别的不行吗?」
不行啊,年轻人,文健在心中自语,你知道这副耳环对我意味著什么?……穿著一件浅蓝色旗袍,戴的就是这一副两滴眼泪似的珍珠耳环,象一朵蓝色的云,飘了进来,可,那朵云,被我,击得粉碎了……
「继宗,你就让给我吧。你们年轻人可挑选的首饰总比我们老头子多啊!」丁文健说得理由充足。
继宗还是不想让,又不会说拒绝的话,只好沉默著。
一直在看著这一幕的任小姐,开玩笑似地说:「两位先生,我出个主意,这副珠环,你们一人买一个,不就行了?」
还没等继宗表态,丁文健就爽快地说:「这位小姐说得对,就这样吧。」说著,拿出支票本,根本不问珠环的标价,撕下一张支票,随手写了个数字,递给任小姐。又取饼柜台上的一只珠环,放到口袋里。
继宗再也没办法,他只得交了钱,取饼另一只珠环。见丁文健还在这个柜台前观看柜橱里的展卖品,他就先走开了。
任小姐早已拿著丁文健开出的那张支票,激动地蹿到隔壁柜台上去了,告诉那边的小姐,大名鼎鼎的恒通公司总经理丁文健来了,你们看,花了这么大的价,买了一个只值五元钱的珍珠耳环!看看,人家大老板出手就是大方!
见柜台后只剩白蕙一人,丁文健掏出那只耳环,推到白蕙面前说:「这是你妈妈留下的,把它收好,不要再拿出去卖。我相信,继宗也是为你买的,另一只会回到你身边。」
丁文健走出大殿,离开了义卖场。
义卖过后的又一个星期天,下午,继宗来到白蕙的小屋。
他进门后,就从口袋里掏出一个精致的小首饰盒说:「阿蕙,这个给你。」
白蕙吃了一惊,自从继珍那天把她拉到家中,说出一番实际上是代哥哥继宗求婚的话后,白蕙见了继宗就有些紧张。那天在那种情况下,她实在无法说出拒绝的话,但她也没说同意,因为她确实从未想过自己会嫁给继宗,她心目中的爱人并不是继宗,毋宁说,继宗更象是她的亲哥哥。
但当时没坚决拒绝,会不会使继宗兄妹就误认为她已同意了呢?这使白蕙有些担心,继宗兄妹会不会再一次提起这个话头呢?
如今见继宗掏出一个首饰盒,她真吓一跳,如果里面是继宗表示定情的戒指或其它信物,那可怎么办?要当面拒绝这个身患重病又对她一往情深的人,真有些于心不忍。
见她畏缩著不敢接的样子,继宗故意挪揄道:「怕我送条毒蛇给你?打开看看嘛,它不会咬你一口的。」
白蕙接过盒子,打开一看,哦,原来是那一只珠环。细心的继宗竟然给这只孤零零的耳环配了一个精致的首饰盒,白蕙心中一阵激动。
「还给你。可惜另一只硬被丁伯伯买走了。」
白蕙不声不响转身拉开柜子上的抽屉,从抽屉里拿出另一只珠环,放在桌上。
「噢,原来他执意要买,也是为了给你啊!」
白蕙冷笑一声,反问:「你没看这几天的报纸?」
「没有,这几天要给学生补上我因生病落下的课,又在赶写一篇文章,忙得没顾上看报。」
「报上吹捧丁文健,说他在义卖会上,花了几千元买一只耳环,如此热心社会福利,关心穷苦平民,实为企业界之表率……哼,其实有谁知道,他这么做,只是为了赎自己良心上的罪过。」
见白蕙很气愤,继宗安慰她道:「他肯花钱赎罪,总比不认为自己有罪要稍许好些。」
「他是花了些钱,但报上这么一登,等于是免费广告,恒通的股票又会上涨。这几千元他还不是不费吹灰之力就挣回去了。」
继宗把另一个耳环也放进首饰盒中,将盒子交给白蕙:「收好吧,我们不提丁文健了,你也不要为这事生气,好吗?」
不提丁文健,两人一时倒都不说话了。屋里一阵沉默。
继宗其实有许多话想说,他只是缺乏开口的勇气。但两人老这么静坐著,也不是个事。何况自己今天是下定决心来的。他想,这事总要开口提的,而且今天无论如何要提,要不回到家里,也无法向继珍交代。一上午继珍都在给他打气,并一再对他说,这事八九能成!又说,如哥哥再开不了口,她就要再次亲自出马了。
继宗咳一声,终于从口袋里又掏出个首饰盒:「阿蕙,我还要给你一样东西,你看看。」
白蕙正在独自想心事,几乎有些忘了继宗在座.听继宗说话,她不由得有些为自己的怠慢客人抱歉。听他又说要给自己看什么东西,由于并未注意到继宗的犹豫和紧张,她暗想:这个老实人,怎么也学会开玩笑了,一会儿拿出一个小盒子,捣什么鬼呀。
如果说第一次看到继宗拿出个首饰盒,她还虚惊一场的话,这次,她倒反而大意了。
白蕙漫不经心地拿起盒子,想起刚才继宗说的话,也就开玩笑说:「只要不是毒蛇,不咬人,我就看看。」
可是她一打开盒子,就呆住了。
盒子里是一只瓖著硕大红宝石的贵重戒指,而最令白蕙吃惊和难堪的是,盒盖里放著一张粉色的小纸片,上面写著:「蕙,希望你能成为我的终生伴侣。继宗」
白蕙手捧盒子,不知如何是好。
这时,继宗说话了:「阿蕙,听继珍说,前些日子我生病时,你来看我。她当时担心我的身体,和你讲了许多,特别是讲了我对你的……心意。这丫头,就大惊小敝,其实我没什么大病,只是感冒而已。但她所说的我对你的感情,却是一点都没夸张。」
白蕙想,可怜的人,还不知道自己得了严重的心脏病,还以为是伤风感冒。
「既然,她都和你说了……我想,我也不必重复,我只想说一句,如果你答应我,我一定会让你爱上我,一定会让你永远幸福,我敢拿生命担保这点……」继宗继续动情地说。
继宗啊继宗,我相信你会永远爱我。但是你真能让我爱上你吗?经过和西平的那段情海波澜,我还会爱上其他人吗?但我不能对你直说,不敢冒然拒绝你,我不忍残酷地刺伤你,你心脏受不了……天哪,简直不敢往下想……
白蕙为难地流出眼泪,她赶快背过身,向窗户走去。
「我不要你马上回答我,希望你认真考虑一下,」继宗在她身后说,「明天我一天有课,继珍在家。如果你……拒绝我,只要把这盒子退给继珍就行。如果你明天不退回来,那就是说你同意了。我将要一遍遍地感谢上帝!」
继宗站起身来,轻声说:「阿蕙,我走了,让你一个人静静想一想。」
继宗走了好半天,白蕙仍手拿著那个盒子,呆呆地站在窗户前。
天渐渐黑了,从三楼的窗户望出去,整条里弄里家家电灯都开亮了。
被一种孤寂空虚的气氛所包围,白蕙扑到床上,痛哭起来,边哭边叫:「西平,西平,你在哪里?快告诉我,我该怎么办?西平,你好狠心,你就这样丢下我一个人……西平,快回来吧……西平……」
她就这样哭著,叫著,眼楮哭酸了,嗓子喊哑了。终于,她昏昏沉沉地睡著了。……西平真的来了!正向她慢慢走来,手里拿著什么?哦,是那个他专门为我制作的紫色花冠。西平,你终于回来了!但是,为什么你那么消瘦,身上衣服破破烂烂,脸色那么严肃而古怪……天哪,那不是西平,竟是那个疯子……不对,是你,是我最亲爱的西平!你走近了,我终于看清是你!西平你说话呀,你快和我说些什么吧,你为什么紧闭著嘴,不说话……你把花冠送到我面前,是送给我的,对吗?好,我把它接过来了。西平、西平!你怎么转身就走了?你还没和我说一句话呢!你别走,西平……求求你,回来,西平……西平……
白蕙在床上吃力地左右摆动著头,四肢扭动著,她想喊,但就是发不出声,终于,她迸足力气,发出一声嘶哑地喊叫:「西平——」
她猛地一下坐起在床上。
西平在哪里……我在哪里……
原来是一场梦!白蕙发现身上的衣服还穿得好好的,手里还捏著那个首饰盒。从额头到手心,竟出了一身汗。
多奇怪啊,西平离开将近两个月,我天天希望能梦到他,就是梦不到。今天,继宗刚向我求婚,我就梦见西平。梦中的西平神色和行为都那么严肃而古怪,西平,你究竟是什么意思呢?
几乎想了整整一夜,白蕙认为自己想通了。西平之所以不回来,是为了避开我,他不能承认我是他妹妹这一事实,但如果我结婚,他就能慢慢地从心理上扭转过来,不把我再当作他的恋人。到那时他就会回来。
他在梦中给我花冠,是不是要我戴上它去当新娘?我不可能去当他的新娘,只能是继宗的新娘。
西平穿得这么破破烂烂,他在外面一定吃够了苦。我不能再让他这么吃苦。也许我不结婚,他就永远不会回来,一辈子浪迹天涯!
我要让西平回来,为了这,我可以去嫁给继宗。西平,我早说过,只要是为了你,下地狱我也心甘情愿。何况,这样也就满足了继宗的心愿,使他身体好起来,也算是救人一命吧。
白蕙,这个一贯头脑清楚,明白事理的姑娘,如今在这样的境况下,竟相信自己对一个荒唐的梦所作出的解释。
天亮了,白蕙从床上起来,打开柜子,把手中拿著的首饰盒,放进柜子的小抽屉里,然后用钥匙把柜门锁上了。
她同时也就把自己的初恋,自己那炽热的爱情永远锁上了,锁在心灵最隐秘,最邃密的深处。
今天,照理该去学院上课,但白蕙背著书包出门以后,却没往学院去。她茫茫然地在街上走著,先步行一段,然后坐电车,最后坐上去郊区的汽车。她并不清楚自己想去哪里,只觉得脑子里一团乱糟糟。
汽车到达终点,所有的乘客都下车了。她这才恍然大悟,赶紧下得车来,才知自己并没有到学院,而是来到了妈妈的墓地。
对了,她正是要来看看妈妈的墓。今天她终于下决心和自己的爱情、和自己心中的恋人诀别。等西平再回来时,已不再是她的恋人,而是她的哥哥。那时她也许已成为继宗的新娘了。
她没想到这种诀别竟是如此痛苦,一种无法排遣的痛苦。可怜的姑娘,凭著心灵的指引来找妈妈,希望妈妈能帮助她。
冬日的墓地,一片清冷。周围的树木除了松柏,全都叶子落光,只剩下干瘦栎杈的枝条,连乌鸦都躲避寒冷而居巢不出。
走进这片公墓大约十几米远,白蕙突然站定。她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楮:西平,那不是西平吗?那个站在妈妈墓前,身材笔直修长,头发浓密乌黑,姿态十分潇洒的男子,不是她日思夜想的西平吗?
但她马上知道错了。不,那不是西平。她太熟悉西平了,即使是背影,她也能辨认出来。
那个站在墓前的人,背影确有点象西平,可又并非西平。那么,他是谁呢?白蕙又往前走了几步。
那人听到脚步声,回过头来。白蕙又是一惊:他的面貌真象西平,尤其是两条又浓又长向上微翘的眉毛和漆黑而深邃的眼楮。当然,象是象极了,但确实不是西平。
白蕙的出现使那人也吃了一惊。一刹那间,他脸上出现一种迷乱的神情。
就是这种迷乱的神情,使白蕙认清,他就是在丁家客厅窗户外望著她,在她床头想和她说话、在花园里追逐过她的那个疯子,据林达海说,他叫方树白。
今天,方树白与前几次白蕙见到他时很不相同,他衣著整洁,神情镇定,甚至可以说脸上有一种安详的表情,这使他显得比前几次所见要英俊神气得多。这实在可以说是一个很漂亮的中年男子,绝不亚于西平。
见白蕙一直在凝视自己,树白转过身来,微微向白蕙鞠躬,而就在他鞠躬后站直身子时,白蕙一下瞪大眼楮,那是什么?在那男子的黑西眼里,系著黑色领带,而领带上却那么显眼地佩著一枚金光灿灿的蝴蝶兰形的领带扣,就和妈妈保存著的那个一模一样!
白蕙想再好好看一眼这个领带扣,并仔细地问问他,这是怎么回事。但还没等她下决心叫住他,方树白已离开清云的墓碑,快步走出墓地。
白蕙走到妈妈墓前,在墓碑底座的石头台阶上坐下。她看到妈妈墓前放著一束鲜艳的蝴蝶兰。这个季节,这种兰花怎么会开放呢?她拿起一看,原来是绢制的,制作得非常精巧,酷似鲜花。
妈妈墓碑前还有一堆烧纸后留下的灰烬,但其中黑白相间,杂著不少未燃尽的纸片。白蕙先是不在意地瞟一眼,发现竟是些五线曲谱。再仔细瞧瞧,那些琴谱纸的颜色、质地抄谱的格式以及音符书写方式,使她觉得眼熟。想了一想,她记起来了:《阿多尼斯献给维纳斯》!
这使她很好奇,翻捡起那堆只剩半截的纸片。她发现,除了琴谱外,还有些钢笔速写画,也许是因为画纸比琴谱纸厚,难以燃著,有几张画保存得较完整。
有一张画上是巴黎圣母院的钟楼,白蕙虽未去过法国,但她毕竟专攻法国文学艺术,因而一眼就认出来。还有一张画著丁宅后花园那个亭子和亭前的一片蝴蝶兰,画得不仅逼真,而且颇具神韵。再翻下去,有几张法国风景的速写,可惜已被烧得残缺不全。
白蕙突然注意到,在一张画象的右下角有日期和一个花体的「B」字,就和妈妈那张画像上的签名一样。她忙把刚才翻过的那几张速写再翻看一遍,发现只要画纸右下角没被烧掉的,都能看到日期和署有一个花体的「B」字。
「B」——白——树白——方树白!原来他就是这些画的作者,也就是妈妈那张画像的作者。
白蕙更认真地翻著那堆烧过的纸,又看到一张琴谱,琴谱上方有个标题《幽兰曲》,标题下有一首法文小诗,哦!这不就是抄在妈妈那张书签上的小诗吗:
红玫瑰娇艳而高贵
郁金香是那样柔情缱绻馥郁清芬谁也比不过夜丁香
可是,我只有你
一朵娴静而温馨的蝴蝶兰
那刚劲有力的笔触也和书签上的一模一样。可惜曲谱几乎全烧掉了,只剩下开头几小节。
看来这一堆纸片刚燃著不久就被弄灭,否则不会残留下那么多。白蕙想起她刚进墓地时,空寂寂的,似乎没一个人,也许那时方树白正蹲在地上烧纸,所以远远地没看到他。是因为我的到来惊扰了他,使他不能再继续烧,还是他有意把这些残存的东西留给我呢?
领带扣、书签、画像……看来妈妈心目中念念不忘的恋人竟是方树白,而方树白也一定很爱妈妈。当初他注视我、追逐我,想向我倾诉,一定是因为他神志不清时,把我误认为妈妈了。今天他又特意到墓地来吊唁,送上妈妈最爱的花……一个念头突然在白蕙脑中一闪,既然妈妈的恋人是他,那么又怎会和丁文健……会不会他才是我的父亲,而根本不是丁文健。记得我追问那领带扣是谁的,妈妈说过是爸爸留下的,说得虽然犹豫,但她毕竟说的是爸爸呀!何况妈妈让我姓白,不就是树白的白吗?是因为我妈妈离开了他,树白才变疯的吧?
不,不对,白蕙否定了。她想起来,林达海说过,据方家当时的家庭医师顾会卿讲,树白是因为失恋而变疯的,妈妈为了照顾他的疯病才进入方家。可见他原先另有恋人,而她又是谁呢?两个字一下从白蕙的脑海中蹦出来:方丹!西平不是亲口告诉过我,他看到方丹去灰楼的行径吗?对了,那次方丹听我们偶然弹起《阿多尼斯献给维纳斯》时如此失态,方丹爱树白无可置疑。树白是不是也爱方丹?他会法文,这些画像的内容表明他一定在法国呆过,也许他和方丹青年时代是一对恋人?那么……那么……也有可能西平是他的儿子?
天哪!西平和他多么相象。原来,我第一次见他就有的那种似曾相识的感觉,就因为西平象他,那眉毛,那眼楮,那身材……我曾在各种情况下,不止一次地把他们俩重叠在一起。白蕙的脑于乱了,头绪太多,她想得头疼,疼得要裂开,但她无法使自己停止思考。
一丝苦笑浮上白蕙唇边,「我真傻啊!」她想:「我坐在这里胡思乱想,一会儿想我或许是方树白的女儿,一会儿又想西平或许是方树白的儿子,原来就是为了想给自己证明,我和西平不是兄妹,我们俩的父亲并不都是丁文健。」
突然就象有一道闪电划过白蕙的脑海,把里面的一切照得雪亮。她猛地从台阶上跳起,「妈妈,妈妈一定知道我和西平不是兄妹!」
妈妈临终前最后一个镜头清清楚楚浮现在她眼前:……妈妈拼命地想摇头,妈妈看著她和西平……迸足全力说:「记住……要记住……妈妈……一句话……」妈妈的眼光那么著急,恐怖,她说:「来不及了……」她那么渴盼著要告诉我们的、要我们记住的「一句话」是什么呢?
一定就是她最后实在没力气说完的那一句,「西平……不,……不是……」
西平不是丁文健的儿子!妈妈,你就是想告诉我们这句话,对吗?
一串串热泪滚落在白蕙脸上。她抚模著墓碑上妈妈的画像,哭著说:「妈妈,你到死神志也是清醒的,因为你挂念著女儿,担心著女儿的未来,你不能让自己昏迷,直到你身体中最后一丝元气消逝。」
白蕙慢慢跪在墓碑前,对著画像上的妈妈,低语道:妈妈,当你一听说西平是丁文健的儿子时,你坚决要我断绝与他来往,我现在多么能理解妈妈的心情,你不能让我再卷入丁家这一漩涡中去。但是后来你看出女儿已离不开西平,你心软了,决心要把一切都告诉我们。你那天不是说让我晚上把西平带到医院去,你有话要和我们说吗?可是,你来不及说了,谁都没想到死神那么快就降临。但你还是抢在死神前面,对我和西平表示祝福,你不愿女儿没有你的祝福而走上婚礼的圣坛。你一定想到,将来会有一道障碍拦在我们面前,你急切地要我们牢记,西平不是丁文健的儿子,我和西平不是兄妹,我们可以幸福地结合在一起。
「妈妈,我说得对吗?」白蕙泪眼朦胧凝视著妈妈的画像,轻声问道。
奇迹出现了!白蕙分明看到,画象上的妈妈竟闭了一下眼楮,然后再睁开,带著那么偷快而欣慰的微笑望著女儿,好象是说:「女儿,我的好女儿,你终于明白了,现在我可放心了。」
「妈妈!妈妈!」白蕙对著妈妈的画像高声叫道,「我亲爱的妈妈呀!」
紧张、激动、悲痛、惊奇……种种强烈的刺激使这个早已心力交瘁、疲备不堪的姑娘一下昏倒在墓碑前。
避墓地的老人叫来救护车,白蕙被送往医院,她很快便苏醒了。不管医生的劝阻,她执意要出院。她要去找林达海,让林达海带她去见顾会卿医生。她相信,在那个方树白发疯时正在方家当家庭医师、后来又推荐妈妈去方家的老大夫那里,一定能找到线索。
她要证实这一切!
一条乌篷小船「依依呀呀」地从苏州城外的一个码头开出,直向东山岛驶去。船上除了艄公,只有三、五人。其中就有风尘仆仆从上海赶来的白蕙与林达海。他们今天要去寻找方公馆早年的家庭医师顾会卿。
立春已过,在上海这样的大都会里,冬天的萧条景象尚未退尽,但在这江南水乡,却已到处都能感到大自然旺盛的生命气息。
小船离开苏州,驶向无边的太湖,不一会已到了浩淼的湖面。一轮红日虽然还被包裹在早晨的薄雾之中,但它鲜艳透亮的球体,已预示出磅礡盖世的无穷活力。远远的青山和近处苍翠的小岛,虽然似乎还在沉睡,但不时掠过船边的白鸟和快活的野鹜,使人感到万物已在春风中苏醒。勤劳的渔人在撒网,忙碌的鱼鹰儿一会儿扎下水去,一会儿跳上船舷。这一切对于白蕙来说,新鲜极了。她只觉得自己置身于一幅天然的山水画中,心中的天地大为开阔。即使万一找不到那位年逾古稀的顾医生,她也已经认为不虚此行。
当然,白蕙的顾虑未免多余。
虽然已届八十八岁高龄,但长年生活于山野清新空气之中的顾会卿,脸色红润、声音宏亮、步履矫健,行动之间令人有神仙风道骨超然尘外之感。他的那头黑发,简直令刚刚年过「知命」的林达海钦羡不已。
林达海一见顾会卿就说:「顾老先生,还记得我吗?」
彼会卿打量一下林达海说:「记得,记得,前些年先生曾专程从上海来找过在下,询问方树白当年病情。」
白蕙一听,心中暗暗高兴。看来这位老先生记忆力非常好。但愿他不会因为久居世外桃源、不食人间烟火而忘却纷繁杂乱的俗人细事。
「那么,顾老先生,请您认一认这一位,」达海把身后的白蕙推到顾会卿面前,「您能猜得到她是您哪位故人的女儿吗?」
彼会卿退后一步,略微眯起眼楮,细细地看著白蕙的脸然后又打量著她的身材,白蕙被他看得不好意思起来,羞怯地笑了笑。
彼会卿忽然仰面抚掌大笑;「姑娘,老夫正自疑惑,你这一笑,我便完全肯定了。你是……白蕙!」
彼会卿的话,不但使白蕙,而且让林达海也大为吃惊。好一位活神仙,他不仅认出白蕙是吴清云的女儿,而且还准确无误地叫出白蕙的名字。
「你和你母亲形容仿佛,特别是笑模样儿,可谓象极,」顾会卿说,「你母亲好吗?她怎么不来,我们多年没见了。」
「我妈妈……已经去世了,」白蕙低眉答道,「她长年患病,终于不治,是几个月前病逝的。」
彼会卿脸上露出一丝怫郁悲怆之色,许久未出声。
等他的神情渐渐平静,白蕙开口问:「顾老先生,您很熟悉我妈妈,是吗?」
「岂止熟悉令堂,我也熟悉你呀。」顾会卿说。
见白蕙与林达海一副愕然不解的样子,他微微一笑,站起身来说:「请跟我来。」
转过一道屏风,来到一间不大的内室,顾会卿对白蕙说:「今日我要讲句老话:姑娘,你就是在这间屋子里出生的呢。」又指著墙上挂的一个墨绘的老妇人遗象:「拙荆曾为你接生。而你的名字‘蕙’,还是老夫所起。」
「是吗!」白蕙惊奇地问,别有一番滋味地打量一下这间不大的屋子。
彼会卿点点头:「当时你母亲非要在下给你起名。我对她说,你那么喜欢兰花,何不给女儿取蚌单名‘蕙’字」。
听顾会卿这一说,白蕙初见这位老者那点儿陌生和拘束感都已烟消云散。她象面对一位能证其前生、料其来世的先知一般,对顾会卿充满崇敬和信服。她低声问:「顾老先生,能否请您告知我的身世来历。我母亲何以在贵宅生下我呢?」
彼会卿没有马上答话,却将手一伸,笑道:
「来,来,先请回外屋坐——此事说来话长!
三人回到外屋坐定,顾会卿吩咐家人泡上茶来。平时很有涵养、极懂礼貌的白蕙,见顾会卿慢条斯理地喝茶,急得如坐针毡。
半晌,顾会卿开言道:「姑娘,你所要问者,当由汝母相告,怎地却来问老夫?需知积年公案,涉及人多啊!
这时林达海说话了:「顾老先生说得好。我也是医生,懂得医德。有关病家隐私,医生不能随便泄露。只是今天白蕙姑娘前来请教,实在是不得已啊。」
彼会卿喝了一口茶,道:「请道其详。」
于是林达海将白蕙近日遇到的一连串难题与疑点,以及与自己商量决定来寻顾会卿的原委,简述一遍。
彼会卿认真听完林达海的话,沉吟有顷,看著白蕙说:「这么说,王竹茵,哦,这是令堂尊讳。她本来是要把一切告诉你的。而且事关两个青年人一生幸福。那么,我今日所言,就算是完成你母亲遗愿吧。」顾会卿开始娓娓地追述往事。他边忆边说,边说边忆,常常倒过去补充,或回答白蕙的插问。
还是从方丹的出生说起吧……
方汝亭的妻子在给他生下一个女儿后,不到十来天就发高烧去世。汝亭看著这个嗷嗷待哺的小婴儿,简直不知怎么办才好。他心疼这个出生才几天就失去母亲的孩子,不放心把她托付给陌生人。
这时,一贯忠心耿耿的管家、也是他们方氏家族内的一个远亲方有财说:「老爷,我女人生产后刚满月,奶水很好,让她来奶这个孩子吧。她会象嫡亲母亲那样疼爱这孩子的。」
方汝亭让有财马上回老家去接老婆、儿子。
丙如有财所说,他女人一见小方丹这个粉雕玉琢般漂亮的娃娃,就爱得不得了。从此,她不是一边一个,同时奶著两个孩子,就是先把方丹喂饱拍睡,然后再来奶自己那饿得哇哇直哭的儿子小喜子。
方汝亭让打扫出一间上好客房,安排好各种家具,让有财一家和方丹一块儿搬进去住。
一张大床,有财娘子睡在中间,左右两边是两个孩子,有财另搭铺睡在旁边。
这两个孩子就这样睡在一起,玩在一起,吃著同一个女人的奶,慢慢长大了。
方家上下人人捧著这个大小姐,有财娘子更是把她宠坏了。小小的孩子在家里说一不二。唯有奶哥哥的话,她却是言听计从。
方丹和只比她大一个多月的小喜子长到六岁,方汝亭之父方志祜偕夫人从法国回来述职休假。方丹凭其漂亮、聪明、机灵,把祖父母完完全全迷住了。两个月下来,方志枯夫妇再舍不得离开这个唯一的孙女儿。
他们向方汝亭提出,要把方丹带往法国,理由是在那里可以接受新式教育。方汝亭体谅父母在国外的寂寞。再说,他当时开厂、做生意,事业正兴旺,成天在外忙碌,又准备讨一房姨太太生个儿子,因此便痛快地答应了。
谁知临到要走那天,方丹竟滚地大哭,拉著奶妈和奶哥哥小喜子不肯撒手。
没有办法,方志祜只好推迟起程,让奶妈快作准备,带著小喜子跟方丹一起动身。他想,这样也好,方丹有个熟识的小友作伴,刚到一个陌生国度,不会感到太寂寞。而奶妈则正好照顾两个孩子的起居生活。
于是这位方老太爷亲自给小喜子取蚌大名叫方树白,把他以佷孙名义与方丹一起带到法国。
树白与方丹到法国后,先是在同一个法国教师的辅导下学法语,一年后两人一起进了那儿一所贵族学校。课余时间,又一起学钢琴、学绘画。
大小姐方丹无论学什么都赶不上她的奶哥哥,那个实际上半是随从半是侍读的树白。树白天赋之高、感受力之强,使那些法国教师也惊叹不已。
方志祜也很喜爱树白。一方面树白给他争了面子,另一方面在他表率之下,方丹也颇有进步。方志祜庆幸自己当初决定的英明。
扁阴荏苒,一晃八年。方志祜告老还乡,带著家人回到上海,买下西摩路一片地基,盖了82号的房子,与老伴和方丹、树白一起定居在那里。
此时方汝亭的姨太太因六、七年未生育,两人感情又不和,离异了。方汝亭便也搬到父亲这里来住。
没多久,方志祜老两口相继去世。汝亭遵照严命把后花园的那座灰楼给有财一家,并把树白当作儿子一般对待,准备将来把他与方丹都送往大学深造。方丹和树白仍在一起上学,一起玩耍。
两人长到十七岁,树白仪表堂堂,英俊儒雅,聪明而多才。方丹亦成为一个出众少女,美貌热情,风韵楚楚。两人从小同起同坐,彼此从无拘束。刚懂事时即在法国长大,没有受过传统礼教之约束,倒沾染不少法兰西民族放诞风流的习性。家里人只把他们看作一对相亲相爱的兄妹,也并不防备,更不限制他们的接触。在这样的环境下,两个耳鬓厮磨的青年人焉能不从兄妹情谊发展为男女之爱。特别是方丹正值怀春年龄,更兼性格奔放,对比自己稍大而英伟不凡的树白自然是温柔缱绻,依恋不已。
她常会脉脉含情呆呆凝视树白,心中涌起阵阵汹涌激荡的情波。
那年初夏,再过几周就是中学毕业考试,他们二人都将在这个暑期毕业,然后参加大学考试。一个星期天下午,天气炎热,闪雷隐隐。他们在方丹屋里弹琴。
树白擅长谱曲,此日刚写成一首四手联弹钢琴曲《阿多尼斯献给维纳斯》。两人正坐在琴凳上一起演奏。弹著弹著,方丹芳心躁动,突然一把捏住树白在琴键上跳动的手,把它紧紧贴在自己脸颊上,然后移到嘴边,用滚烫的唇狂吻。树白正当青春年少,而且对她亦非无情。平时偶有肌肤接触,并无特殊感觉,今日却觉不同。
片刻之后,方丹站起身来,把满脸通红、眼楮放光、喝醉了酒似的树白从琴凳上拉起,双手勾住树白颈项,整个身子毫无顾忌地贴上去。当薄薄的丝质连衫裙里,已经发育起来的胸脯刚刚踫到树白只穿一件衫衣的身子,两个人触电似地分开了,但随后便是狂热的拥抱和久久的接吻。青春的火焰把他们俩的心熔化了,把他们的身躯铸成了一块整体。他们渐渐地从琴凳旁移到沙发,又从沙发移向方丹的卧床……
就从这个炎热的下午开始,这一对在一起生活了十七年之久的年轻人,才第一次真正发现了对方躯体的种种秘密,并迅即使这种秘密不成其为秘密……
他们之间的感情,就象外界的气温那样一天比一天升高。毕业考结束,暑假来临,两个人更是一分钟都不愿分开。终于有一天,树白的母亲撞见他们两人在床上。她吓傻了,半天才回过神来,赶忙轻轻退出,把那房门紧紧掩上。而屋里那对沉醉在爱河中的男女,竟全然没有觉察。
有财夫妇又怕又急,愁得一夜没睡好,才想出一个招儿。第二天,有财去见主人方汝亭,说是老家昨天晚上来人,小喜子他外公病重,急想女儿和外孙回去见面。
方汝亭便让他们快快启程,还送了不少盘缠。
树白哪里愿走,无奈父命难违,而且他妈妈答应,回老家呆几天就回来。他这才勉强同意。一对热恋的情人实在难分难舍,临行前夜,树白瞒过爹娘潜入方丹卧房告别。方丹把头紧靠在树白胸口,噙著热泪说:「快去快回,记住,你的丹妹天天在盼你。」
树白走后数日的一个下午,方丹百无聊赖地在花园里散步,不想突然晕倒。
方汝亭急忙把顾会卿找来。顾医生为方丹一搭脉,不觉呆了。凭他数十年行医经验,即刻断定,这是喜脉,然而喜脉不喜,小姐尚未出阁呀。他不敢隐瞒,看看屋里除方汝亭外,只方有财在。顾会卿知道,有财最得汝亭信任,因此便如实告诉汝亭:令媛并非患病,而是已经怀孕。
彼会卿轻轻一语,犹如晴天霹雳,汝亭的脸色霎时比晕倒后刚醒来的方丹还要苍白。他一步冲到女儿面前,抓住她的头发,把她从沙发上拖起来,接著便是狠狠一巴掌,把方丹打翻在地。方丹的脸颊上五个血红的手指印应声而起,鼻血、牙血也都流出来。汝亭气得七窍生烟,大声喝道:「你这个不知羞耻的贱人!谁?你怀上了谁的孩子?」
彼会卿和方有财都吓呆了:从来没见方老爷发过这么大的火,他们都知道女儿是他的命,从小到大就没踫过一指头。
方丹也吓傻了,被自己的怀孕,被父亲的暴怒。她结结巴巴地说出来:「树……树白……」
方汝亭转身怒目直射有财:「你——」
有财早「扑通」一声跪在地上,连连磕头求饶:「老爷,我实在不知道,我真该死!」
等方汝亭终于冷静下来,能够思考问题时,他问顾会卿有何办法可以保全小姐的面子。
彼会卿说;「小姐怀胎已近二月,而且小姐年轻体壮,其胎必牢,硬打恐有危险。要安全,只有送洋医院。」
「那绝对不行。」方汝亭打断他的话。
他仰坐在沙发上,闭上眼楮。顾会卿知道,这是汝亭在认真思索,此时最恨人家打扰。于是他便轻轻退了出去。
方汝亭苦苦盘算,唯一的法子就是让女儿赶快出嫁。但嫁给谁呢?他马上就想到大恒缫丝厂厂主丁皓之子丁文健。
大恒厂生产的生丝,常年提供给方汝亭的兴通织绸印染厂。两厂的业务来往,使方汝亭结识了丁皓父子。
也许因为自己膝下无子之故,方汝亭对人家的儿子总是比较留意。他早看出,进过洋学堂、精明强干的丁文健是个企业干才。他抱负宏大,野心勃勃,很能吃苦耐劳,外表谦恭,骨子里却很有主见。汝亭羡慕随和乐天、不善经营的丁皓竟能养出这么个好儿子。只可惜,大恒厂资金少、业务范围小,丁文健英雄无用武之地。
方汝亭几乎吃得准:如果自己主动提亲,丁文健定会欣然同意。方氏家大业大、资金雄厚,何况女儿又是天仙似的美人。只是……只是时间不等人,这门亲事需要速谈速办,迟了便毫无意义。然而,若要办得快,可得有个说得出嘴、站得住脚的理由。
又想了很久,他终于拿定主意。
方汝亭慢慢睁开眼来,这才看到,女儿和顾先生都已不在房内,有财却还直挺挺地跪在地上。
他叹一口气说;「有财,起来吧。」
他这一说,倒把有财的眼泪引了出来。有财一面起身,一面哽咽著说:「老爷,我有财,对不起你……老爷,我明天就回老家去了……」
方汝亭不作声。他想,有财跟我二十多年,身边没了他,有些事还真不方便。于是他说:
「你回去一趟也好。到老家把老婆和……你儿子安置好,」方汝亭略顿一顿,「你自己嘛,还是回来。这事,我也不怪你。」
罢站起来的有财,又感动得「扑通」一声跪下。
说服女儿嫁给丁文健,比方汝亭原来想的顺利。毕竟是个十七岁的丫头,不能不对未婚先孕感到害怕和羞耻。父亲的雷霆大怒也使她心有余悸。
方汝亭威胁她,如不听话,就要去告方树白诱奸少女,让他去坐牢。同时予以利诱:如她乖乖地出嫁,则他只当不知道方树白与她的事,以后还照旧供方树白立大学。
方丹没有母亲,树白又不在身旁,无人可以商量。她关在屋里哭了几天几夜,最后只得同意父亲的安排。
方有财遵照汝亭吩咐,回老家后对树白什么都没提,只说方丹去南洋看姑姑,大学推迟一年再考、老爷关照,让树白也在家乡陪著外公、母亲多住一些时日。明年再和方丹一起考大学。
树白虽然日日渴盼见到方丹,但老爷与父亲的安排岂敢不听,何况方丹并不在上海,他也就只得别别扭扭地在乡下住著。
按汝亭的本意,不想再让树白母子回上海来。但女儿婚后动身去巴黎时,曾眼泪汪汪地恳求父亲,要实践诺言,让树白去上大学。汝亭怕倘若食言,万一女儿任性闹起来,这事给丁文健知道,就坏了。何况按照老太爷遗言,那座小灰楼已给了有财父子,他们母子俩老不从乡下出来,别人也会有怀疑。因此大半年过去,方丹在巴黎平安产下西平的消息传来,他便让有财把树白母子接回来。
可谁知,树白回到上海,得知方丹已经结婚并且与丈夫去了巴黎,顿时神志昏迷,发起疯来。他一遍遍呼叫:「丹妹,你不是说天天等我回来的吗?你在哪里?在哪里?」他砸东西,剪衣服,甚至要自杀。于是他从此被关在那灰楼里不得出来。
一年后,有财病殁,树白娘年老体弱,一人照顾树白深感力不从心。于是顾会卿推荐刚从教会所办的护士班毕业的年轻姑娘王竹茵来到方家。起先树白并未注意这个文静瘦弱的姑娘。但不到一年,竹茵善良温婉的秉性,耐心体贴的态度把树白冰冷的心感动了。他的病开始有起色,并渐渐萌生对竹茵的爱意。而竹茵也为他的热诚与才华所动,报以更多的温存。痴心的树白,从此把昔日对方丹一腔炽热的爱统统转移到竹茵身上。树白娘和顾会卿两个眼看因为竹茵,使树白身体康复,重新鼓起生活勇气,都由衷地高兴。
文健方丹去巴黎转眼三年多。一日,方汝亭突然中风,经过抢救,虽未死去,但已半瘫。他令文健夫妇速速回国。
某天,他把顾会卿叫到病床前,口齿不清但却直截了当地说:「我女儿女婿快要回来,他们年轻,又久在国外,只信西医,寒舍拟另请家庭医生,」他又指指自己沈边的一个蓝布小包,「先生老家在苏州,这点钱不成敬意,请到乡下置所房子,安度晚年吧。」
彼会卿心中明镜也似;有财已死,如今知晓方丹先孕后婚内情的,只有自己。方汝亭不想让他和丁文健接触,而要辞退他。他从枕边拿起那个小包,好沉!打开一看,竟是亮晃晃十根金条。这是一笔重金,是汝亭用来封住他嘴的。
彼会卿即日告辞而去,回到东山岛摒绝世事,优游终岁。一晃二十多年,星移斗转,沧海桑田,王竹茵的女儿都这么大了……
白蕙听顾会卿追溯丁、方两家往事,犹如在听一篇传奇故事。她现在明白了西平身世之谜,原来他确是树白之子而与丁文健无关。也知道了母亲曾与树白相爱而自己竟是出生于此地。但何以丁文健要说自己是他女儿?她忍不住问了顾老先生。
「姑娘你听我说。我回苏州乡下大约一年多工夫,一天晚上,你母亲突然来到这里。当时已是暖春时节,衣著不厚,因此我一眼便看出她已怀孕。我和老伴恭喜她结婚有喜,谁知她却痛哭失声。后来,她才详细告知,在我离开方府之后的种种事情。
「丁文健夫妇带著儿子回来,那小男孩西平十分可爱,人人喜欢,竹茵也常常抱他,逗他玩。
有一天她看到树白娘抱著这孩子在屋里偷偷抹泪,一边亲吻著孩子,一边不断念叨:「我的好孙孙,亲孙孙。」那神情是既疼爱又伤心。竹茵感到非常奇怪。
这时树白娘也看到了竹茵,便招手叫她过去,抹著泪说:「竹茵,我早就想告诉你一件事,你将来是要做我儿媳妇的,这事我不想瞒你。你只知树白得病为的是一个女人,可知这女人是哪一个?就是方家小姐。瞧,我手里这孩子其实是树白的。方小姐嫁给现在的姑爷的时候,已经怀了他。这些我和树白原来都不知道,我老头子临死时才告诉我一人,树白到现在还蒙在鼓里。我现在告诉你,你不会嫌弃树白吧?那时候,他还是个孩子,才十七岁,哪掌得住方家小姐的勾引啊!」
「竹茵是个心地善良的姑娘,听了这话非但没有嫌弃树白,反而更同情他,也同情方丹现在的丈夫丁文健。方汝亭死后,方丹携子去南洋,文健常困苦闷而酗酒,有一晚,竹茵上前规劝,却换来丁文健的暴行,致使她怀孕……」
彼会卿摇著头,简略地讲述了那个雨夜的故事。然后对白蕙说;「我知道你妈妈面临生育,无处可去,来投奔我。我把她留下了,一个月后,她就生下了你。她说,她要让你姓白。我知道她还忘不了树白。满月后不久,她就执意要带著你走。我们留也留不住。我老伴关照她今后常与我们联系,她点头答应。但我知道,她不会的,她怕我们要接济她。果然,她去上海后,改掉名字,从此我们再也没有见过面……」
白蕙趴在桌上嘤嘤地哭了,她在心里一遍又一遍地呼唤著:「妈妈,可怜的妈妈!」
「太太,您早。」侍女阿红轻手轻脚地走进方丹的卧室,朝方丹的大床打一声招呼。如果太太有什么事,这时就会把她叫过来吩咐。没有,她就再退出去,在外面等候传唤。
方丹早就醒了,但不想起床。猩红的鸭绒被那头,高高的软枕上,一头乌云自由而零乱地披散著,一股淡淡的烟雾正从那里袅袅升起。她正躺在床上抽烟呢。
这些天来,方丹深深感到精神不济。健美操早已不做,外出应酬也基本取消,连三顿饭都懒得下楼去吃。每天不知在想些什么,老是神思不属的样子。
这个一向要强的女人,被接踵而来的变故击倒了。
如果说,西平的出走还没有使她完全丧失生之意趣,她还硬挺著,希望著总有一天儿子会回来,那么几天前树白的突然失踪,可以说给了她致命的一击。
那天,当阿根老头跌跌冲冲地前来报告,说他已找遍了他们居住的小灰楼和丁鲍馆的旮旮旯旯,到处不见树白的影子时,方丹一下子几乎要昏过去,幸好阿红眼尖手快,把她换坐在一张椅子上。
几天来,她不知打了多少电话,不知发过多少脾气,她动用一切所能应用的手段,可是,树白竟象石沉大海一般杳无音讯。
方丹这次是真的垮下来了。丁文健急得团团转,林达海又找不著——他家里说,他有事到外地去了。等他回来就叫他去丁鲍馆。丁文健只好自己守著她。
偏偏方丹又不要他在旁边。她让文健照旧去公司。文健不去,她竟歇斯底里地大发脾气。就连她最宠信的阿红,这两天也不知冤枉地挨过多少骂。
有时候她一整天也不起床,不是昏睡,就是吞云吐雾。她可以一连几个钟头一支又一支地抽烟,并且睁大眼楮,凝视著龙蛇般变幻著升腾著的烟雾,仿佛这其中有什么奥秘,仿佛从中可以参透使她困惑的人生难题。
别人也许不怎么了解,她自己却是再清楚不过:她的心,这辈子只给过两个人,偏偏这两个人都弃她而去了。她的心怎能不因此而被撕得粉碎!
「难道这就是命运的报复?难道这就是我应得的报应?」她真想跳起来责问至高无上的上帝,当然实际上她并没有动。
她似乎看到自己喷吐的袅袅烟雾,慢慢地变幻著,终于凝聚成一张她极熟悉的脸。是的,那是她如梦的大眼楮,那是她小小的弯弯的嘴角。现在这嘴角下垂著,显出一副哭腔。喂,你还哭什么,树白和西平都走了,我已经一无所有,你该高兴了。哦,竹茵,这一切是不是你在冥冥中的唆使和安排?原来你阴魂不散,你不肯放过我,你要报复。
可是,二十年前的事,能怪我吗?我不该保卫我心灵中最宝贵的那片爱情吗?……那是在方丹带著西平,在南洋的姑母家住了半年多回家之后。
一个皎月当空的夜,方丹睡不著。与树白分离四年,刚从巴黎回来的她,曾带著与当年同样的热情,扑向树白,但树白却冷漠地拒绝了她,这使她伤心。唯一感到欣慰的是,树白的病并不如想象中那么严重,甚至可以说已基本恢复正常。但这次从南洋回来,情况却不同,她去看了树白几次,发现他心情烦躁,容易激动、似乎有重犯旧病的征兆,这使方丹心中不安。
她想到花园中去走走,刚出房门,一个匆匆而来的人影把她吓一跳,闪在一旁看时,原来是树白。他正蹑手蹑脚向三楼走去。她好奇怪;「他怎么到这儿来了?他上三楼干什么?」于是改变主意,尾随树白也上了三楼。
眼睁睁地看著树白进了竹茵的睡房,方丹的心激动得怦怦乱跳。她跟过去,先在门口静听,不见响动,便轻轻推开虚掩的房门往里看。没有看到竹茵,却见树白正跪在她的床边,拼命地吻著被单、毛巾、枕头,一边喃喃地说:「竹茵,竹茵,我是多么爱你,你答应过永远和我好的,可为什么这些天总避开我,不理我,你会抛弃我吗?竹茵,你这样,我受不了,受不了……」
突然,树白似乎发现背后有人,猛一回头。方丹急忙闪过一边,躲在阴影里。一会儿,她就见到树白满脸仓惶紧张的表情,跑出竹茵的房间。
方丹再也不想去花园,她回到自己房里,气得发抖。她决不允许任何人夺去树白,这是她的禁脔!即使她自己不能完全地得到他,但也决不允许任何人分享!因为是树白给她最纯洁而甜蜜的初吻,是树白给了她儿子的生命。她愈想愈气,怪不得现在树白对自己感情冷淡。有几次当她象过去一样去抱吻他,用自己柔软滚烫的躯体去贴近他时,他竟用力把她推开。现在才算找到真正的原因。
突然她又想到,最近曾几次发现竹茵在早饭时呕吐,脸色发白,天哪,莫非她怀上了树白的孩子?
想到这儿,她从桌上拿起一柄水果刀,又从抽屉里取出一卷钱,匆匆上楼回到竹茵房间。
竹茵终于回来了。她推开门,见方丹坐在她房里,不禁大吃一惊,本来就瘦削而苍白的面颊,紧张得失去了仅有的一点血色。
「这么晚,你上哪儿去了?」方丹一开始就咄咄逼人。
「我在花园里散步。」竹茵低声回答。
方丹从鼻孔里哼了一声:「散步?不是和人幽会吧?」
竹茵不觉柳眉倒竖:「太太,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你还问得出口!」方丹恶狠狠地说,「你和树白的事,我全知道了!我要你今晚马上离开这里,从此不见树白的面。否则我们就同归于尽。」说著,她举起那把水果刀,那刀在电灯照射下,闪著森森的寒光。
竹茵泪珠滚滚:「我早想走了。我只是怕,我一走,树白的病会加重……」
方丹冷笑一声:「你可真为树白著想!」
「难道你就不为他著想?」竹茵突然带著哭腔大声说,这在一向轻声细语的她是很少有的,然后她又补充:「我知道,他曾是你的情人,是你儿子的……」
方丹猛地站起,打断她的话:「我的事,轮不到你管!这总不是你勾引树白的理由。」
竹茵反驳:「我没勾引他。我们之间的感情是真挚的、纯洁的。」
「纯洁?」方丹哈哈大笑,「你肚子里的孩子是哪里来的?还有脸说什么纯洁!」
极端的愤怒冲破了一向用理智筑起的防线,竹茵用气得发抖的声音说:「不许你污蔑我们。你既然无所不知,难道独独不知道我肚子里的孩子是谁造的孽?」
「谁?」
「你的丈夫。你该去问问你的好丈夫!你不在家的时候,他干了些什么!」竹茵又恨又羞,泣不成声:「我早就想走了……我今晚就走……我只是要求……」
「你要什么?钱吗,给你!」方丹把一大卷钞票扔到竹茵面前。
竹茵看都不看一眼:「我不要你的恩赐。我只求你们,对树白……我走之后,让他慢慢适应一下,干万不要再让他犯病……」
「这个你放心。可是我也有一个条件,我与树白的事。你可曾对人说过?」
竹茵蔑视地看方丹一眼:「别怕,我连你丈夫都没告诉。」
竹茵果然当晚就走了,而且从此消失得无影无踪。丁文健不敢问方丹,私下里却寻找过,可惜全无结果。而树白在竹茵走后不久就犯了病,而且愈来愈重,成了不可救药的精神病患者。他偶尔也许清醒一阵,但必定很快又糊涂起来,甚至疯癫如狂……
是的,我们交手的头一个回合,我赢了。我能够不赢吗?能够不那么做吗?树白痴心地恋著你,而你又怀著丁文健的孩子,丁鲍馆就是再大,又怎能容得下你?何况,我也是一个女人,一个不幸的女人。我不能顺心地爱我所爱,而那个本来爱我的人,又因为你而舍弃了我!
谁知道,我们要过整整二十年才第二回交手?又有谁知道,这一次我竟会败得一塌糊涂,幽灵似的、虚无飘渺的你却不战而胜了。这就是命运?这就是报应?
也许我在决定留下你的女儿,同意她在我家当家庭教师时,就犯了不可挽回的错误,就决定了我最终的败局。可是,我怎能不留下她呢?她是那样清纯可爱。她固然很象二十年前的你,可比你漂亮多了,有教养多了。而且,我不想瞒你,心底里,我还有要和你斗一斗的愿望,我不能放过这个机会。
祸患也就这样开始了。事态一直发展到我儿子的出走,你给了我沉重的一击。当年我手拿水果刀是为了吓唬你,可是你却实实在在把它插在了我的心上。
而且,你在我心上还不止捅了一刀。树白的失踪是你捅得更狠、更深的一刀。是的,是这样,绝对是这样。
当树白在花园里那个小亭子旁边,突然一把抓住我,并且把我弄得很疼的时候,我马上就明白:是你借了他的手在报复我!我知道,他是在那儿寻找你喜欢的蝴蝶兰,虽然腊月天,根本不可能有。我知道他那疯狂的心里,只装著一个人,那就是你。只装著一件事,那就是找到你。
哦,那令我至今想起来仍然心惊胆碎的一幕……
「告诉我,竹茵在哪里,你把竹茵藏到哪里去了?」
方树白眼露凶光,恶狠狠地瞪视著方丹。
方丹的脸色憔悴,因为胳膊被抓而显出痛楚:「我不知道,放开我!」
「把竹茵还给我,要不,我就杀了你!」谁知树白越发地耍起蛮来。
「不是早告诉过你了:她死了,埋了。」方丹无奈地大叫,想用强烈的刺激让他清醒。
但树白好象并不糊涂,他把方丹一推,差点把她摔个跟斗:「骗人!阿根骗我,你也骗我!」
方丹又气又急,一把拉起树白的手;「那好,跟我走,我给你看证据。看见了,你就死心了。」
「到哪里去?」树白往后赖著身子,脸上突然露出疯子特有的怯懦神情。
「到我房里去,」方丹说,「给你看王竹茵坟墓的照片。」
象一条迷失回家路径的牲口似的,树自被方丹牵拉著带到她的卧房。
几张由私家侦探拍摄放大的黑白照片掷在树白脚下。他俯身捡起它们,充满疑惑地一张张看过去。他看到了王竹茵的墓碑,墓碑上瓖砌著他亲手为竹茵画的那张像。他灵魂出了窍似地捧著那张照片看了半天,突然双手抱著脑袋,坐在地上豪陶大哭起来,那声音就象冬夜原野上饿狼的嗥叫……
树白失踪了。我不得不承认自己的失败。无论我怎样不顾一切地爱他,想用柔情唤醒他,牢笼他,都已证明是没有用的。你摄走了他的魂。也许我不该那样绝情地告诉他你死了的消息,更不该给他看那些照片。我要这些照片,原本只是为了向自己证明,你这次是真正彻底地消失了。而谁知你在坟墓里还要给我一次最致命的打击。唉,现在我该如何才好……
烟雾不断在方丹的眼前聚拢飘散、聚拢飘散。这烟雾多么象纷繁紊乱的世事,多么象变幻莫测的人生,又多么象休咎无定的命运。她那样有滋有味地盯著满屋的氤氲,不知不觉中一滴浑浊的泪慢慢地渗出来,挂在了眼角。
自责、忏悔、委屈、争辩、申诉,她的心已成了千百种复杂思绪交兵的战场,干万条饿蚕争相吞噬的桑叶。她已经失去了行动的能力和愿望,甚至连申吟也无力发出一声。
白蕙和林达海出了北火车站,本想先各自回家。但一张晚报使他们改变了计划。
那报上赫然登著一条消息,标题是「无名男子卧轨自杀,胸藏女友肖像,定是殉情无疑,」旁边刊载两张照片,一张是那男子血肉模糊的脸,另一张就是所谓女友肖像。
白蕙和林达海一看那画像,立刻惊呆了。那不是吴清云的那张钢笔素描吗?再仔细辨认那男尸,却实在吃不准他是谁。但他们不约而同地怀疑:那应该是方树白。
他们立即按报上提供的线索赶往出事地点。那是沪杭线上的一个小站附近,离吴清云下葬的平安公墓不远。
自杀的男子已被移往一个乡公所,正等待家属前来认尸,一张芦苇覆盖著他的全身。
乡公所的仆役打开芦席,树白那瘦削苍白毫无血色的脸露了出来,领带上还别著那个蝴蝶兰形的领带扣。
白蕙立刻背身掩面大哭。林达海轻轻将他未瞑的双眼合上。接著又试著给丁文健打电话,拨了几次,通了,但说他今天没去上班。他们匆匆向乡公所的仆役交代几句,决定赶到丁鲍馆报信。
丁鲍馆一片死寂,完全不知道这件事。前一天的晚报还扔在客厅的一张茶几上,显然还无人看过。
陈妈立刻叫阿红向太太报告,请林、白二位在客厅休息著。白蕙喝著陈妈送来的热茶,环视这间熟悉的大客厅。那架擦得 亮的三角钢琴,那琴凳旁散乱的乐谱,那些铺著白色纱巾的沙发和茶几,那因为冬季而换成深玫瑰红的丝绒窗帘,以及透过玻璃所能见到的树木森森的花园。呵,这一切竟引起她如此浓烈、如此温馨的回归感。
方丹裹著一条雪白的羊毛披肩,步态摇摇地下楼来了,看得出来,她的精神相当委顿,可是仍然不失雍容的风度。
林达海和白蕙起身同她打招呼,她伸手示意,请他们坐下。
等方丹坐定,林达海从他的公事包里取出登载著树由死讯的报纸递给方丹。
大颗大颗的眼泪直滴下来,报纸被润湿了。方丹的嘴嚅动著:「树白,是树白……」
林达海简略地告诉方丹他们在乡公所见到并作了关照的情况。
「谢谢,谢谢你们。」方丹把捂著嘴巴的手绢移开,一迭声地说。
白蕙看到方丹这样子,想起她同树白的关系,心中老大不忍。她朝林达海投去一个询问的目光:「那些事,今天还问吗?」
「问,今天正是好机会!」林达海的眼色显示,并且他随即向方丹说:「丁太太,死者已矣,望你节哀。但有一件事,是跟生者有关的,请看在树白的份上,如实地告诉我们。」
「什么事?」方丹捏著手绢的手微微发抖。
林达海指一指白蕙:「还是由白小姐说吧。」
于是白蕙声音不高但非常清晰地问道:「丁太太,方树白是西平的父亲吗?」
方丹猛地一颤,噙著眼泪的双眼突然睁圆,发出逼人的光:「这,我有必要回答吗?」
「你应该回答。因为这不是一段无谓的往事,而是牵涉到,」林达海略略停顿,郑重地说,「下一代的命运,他们有权了解真相。」
「丁太太,你可以不考虑我。可是,我知道,你是爱西平的,甚至远远超过一般母亲的喜爱儿子。」白蕙勇敢地迎视著方丹灼灼的目光,诚挚地说。
「是的,我爱西平,」方丹的眼光在白蕙面前软缩下去,但却以满腔的自豪说道,「因为他是我和树白的儿子,是我们纯真爱情的结晶。」
白蕙和林达海不约而同地对望一眼:顾医生的话得到了无可怀疑的证实。但他们又立刻不约而同地想到:她爱西平,可是为什么又如此瞒著他,甚至当问题牵涉到西平的终生幸福时,她仍不吐露真情,以致逼得西平绝望羞愤离家出走?这是一种什么样的爱啊!
白蕙忍不住把心中的疑团提了出来。
方丹毫不犹豫地答道:「因为我恨,恨你的妈妈王竹茵,也恨你。我的树白,我的西平,都被你们抢走了。妒忌的火烧得我肺烂心焦,我不能不这样做。」
讲了这番坦率得惊人的话之后,方丹突然反常地纵声大笑起来:「好了,现在一切都明白了,你赢了。你和你母亲一样,是我的克星。可是,这一切你是怎么知道的?你妈妈告诉你的吗?她可是答应过我,永不讲出去的呀……」
林达海截断方丹的话,说:「据我所知,大部分是她自己观察、分析的结果。」
白蕙补充道:「我们刚刚去过苏州,顾老先生把一切都告诉了我们。」
「顾会卿?」方丹自语似地问。
「正是,正是当初府上的家庭医生。」林达海点点头。
「好,好极了。我早知道,她是个古怪的姑娘,她竟然比我还聪明。」方丹对达海说。她又笑了,笑得十分凄厉。她那美丽的面庞,竟出现了几分狰狞,她把脸转向白蕙。「而且……你还姓白。我最喜欢的白。这使我一开始就不忍拒绝你,结果就铸成了大错。我真后悔,那天不该留下你,不该允许你住在家中,更不该让你和西平接近……。」猛地,她收住笑声,一脸悲哀地对白蕙、达海说;「那么,现在你们打算怎么办,要我怎么样呢?」
林达海郑重地说:「丁太太,把一切都如实说出来。这样,你才能重新得到你的儿子。」
白蕙的心猛烈地抽搐起来:她将重新得到儿子,而我呢,我呢……
方丹手里绞动著手绢,静静地思索了几分钟,对林达海、白蕙说:「请你们到文健的书房稍坐一会,那里暖和些。我有点冷,上楼加件衣服,顺便去叫一声文健,他今天没去上班。我要在文健面前讲出一切。」说完,不管他们反应如何,站起身来走了。
她回到自己房里,就打开床头的一个小瘪,取出一瓶安眠药,把药片全部倒在手掌上,数也不数,连喝几大口水,把它们全部吞了下去。然后,她重新紧一紧白色的大披肩,又照了照镜子,对著镜子里的自己凄然苦笑一下,便头也不回地走出房门,连房门都没有关。
文健今天也有点小恙,但因为方丹坚持,他还是下楼来了。他穿著厚厚的睡抱,戴了一顶绒线压发帽,脚穿棉鞋,步履迟缓,已明显地现出了老态。
寒喧刚毕,方丹说:「文健,刚才达海和白小姐告诉我,树白死了。」
「树白死了?」文健惊愕得大张著嘴,倒吸一口冷气。
「是的,死了。但这已无关紧要。我现在要告诉你另一件事。我知道,这一直是你心中的疑团。还是在我们结婚七个月,西平刚刚诞生的时候,你就疑心我在婚前不贞,西平也不是你而是另一个人的儿子。你曾经私下问过我的法国医生,医生帮我瞒过了你。但你并没有真正释疑。猜忌象一条毒蛇盘踞在你心里,象一堵墙隔离了我们。你于是窥视我,防备我,一直冷淡我。我们就这样在僵冷的空气中过了二十多年。二十多年啊,你的事业成功了,我的青春断送了。今天,我要当著他们的面,清清楚楚地告诉你。你不必惊慌,达海和白小姐什么都知道。西平确实不是你的儿子,而是树白的儿子。我还要告诉你,我们从小青梅竹马,相亲相爱。到十七岁的时候,我们已经谁也离不开谁。我想和他结婚,但爸爸不同意。为了方氏企业的继承和发展,爸爸选择了你。现在看来,对于爸爸的事业来说,他没有错。可是,我们俩,不,还有树白,却都成了这场婚姻的受害者。树白最惨,他因此神经失常。爸爸一下子毁了三个人。但既然事已至此,我也就彻底掩埋掉以往的一切陈迹,决心什么也不对你说。过了这么多年才对你坦白,这要请你原谅。好了,以后的事你都知道,我也不必多说了。」
文健做梦似地听著方丹平静的叙述。林达海密切地注意著他,怕他受不了刺激,犯心脏病。但文健只是木然地点点头。一个多年的疑团解开了,他不知是忧是喜,是悲是怒。他突然想到,现在西平和他的女儿白蕙结合的障碍倒消除了,甚至感到一阵高兴。
方丹向在座的三个人点点头,说:「谢谢。我讲完了,心里畅快得很。但我有一个愿望,」说著她拿起桌上的凉水瓶口对口地喝起凉水来,喝了一大口,抹一抹嘴发出一声惨笑,「这是我最后一个愿望。」
最后一个愿望,她说得好奇怪。林达海第一个反应过来,不好,她可能……,立刻上前去夺方丹手里的凉水瓶。
「来不及了,」方丹高举起凉水瓶向一旁躲闪,「下楼来以前,我已吞了一整瓶安眠药,让我说完话,安安静静地去吧。」
白蕙与丁文健都惊叫起来:「丁太太」、「方丹!」而林达海则已奔到桌边,迅速地拨电话要急救车。
方丹的眼皮渐渐沉重起来。她挣扎著说:「文健,请你一定答应我,将来西平和白蕙结婚时,西平仍旧算是你的儿子,恒通的继承人。白蕙给你做儿媳妇,也是一样的。告诉西平,我对不起他。但求他不要恨我,我是那么爱他。我最后的这个要求,正是为了不让他今后无法做人。如果有人听说过他们俩是兄妹的事,就说是我当初为了阻拦西平、白蕙要好,故意这么说的。」
丁文健只知愣愣地听著,木然地点头。白蕙和林达海则感慨地想:天那,真是个聪明得过了头的女人,临死前,还把一切想得那么周到。为了儿子,她真是费尽了心机。他们都不禁感到心酸。
方丹觉得一阵晕眩将要笼罩她的全身。她知道,自己马上就要睡过去,马上就要进入无何有乡,马上就要与喧闹的给过她快乐也给过她苦恼的人世永别了。
她向白蕙招招手,白蕙走去紧紧握住她的手,象握著一坨冰。
「告诉西平,」方丹用逐渐微弱的声音说,「妈妈对不起他。我欺骗了他二十五年。我不能再见他了,可是,我,多想,再见他一面……」
她的双眼慢慢地合起来,她觉得自己的躯体变得象一根羽毛,在空气中飘浮起来。白蕙惊叫著想托住她,可是哪里托得住。文健和林达海一个箭步扑上前去,抱住她大声呼叫起来。
这时,叮当叮当的急救车的铃声,已由远而近地来到丁宅大门口。
白蕙早已泪流满面,泣不成声。但此刻她不是为自己而哭,她眼看著一个生命,一个那么美丽而高傲的女人即将在自己的面前死去。她对方丹的一切怨恨早已烟消云散,她真想责问冥冥之中主宰一切的上帝:
「这到底是为了什么?为什么爱也会造成死?」
严冬在不知不觉中过去,又一个春天随著燕子的南归悄悄地到来了。
继宗看著自家屋檐下那窝忙忙碌碌、呢呢喃喃的燕子,心里充满了喜悦。
在妹妹的帮助和张妈的指导之下,继宗已把婚事准备得差不多。只等白蕙暑假一毕业,他就要亲自到乡下把姑母接来,主持他的婚姻大事。但继宗深知白蕙的性格,更了解她的心情,所以他告诫妹妹:婚礼没有举行之前,切勿到处张扬。继珍一心促成哥哥的婚事,自然照办不误。
这段时间,继宗到新民里去得很勤。他已经很自然地进入一个善于体贴的好丈夫的角色,把白蕙的一切都纳入他照顾关怀的范围。
白蕙就象个机械人那样忙著。她的毕业论文已经完成。按学院规定,论文必须有中文、法文两种文本,需要自己翻译,自己打字,否则评审老师是不看的,答辩也就无法进行。于是她借了一台法文打字机放在家中,而把原稿搁在手袋里带来带去,以便无论在哪里都可以抓紧时间打上几页。有好几次继宗去看她,都见她在用冻得半僵的手指「的的答答」地敲著键盘。他把白蕙的小手握在自己温厚的大手里焐著,真是心疼极了。
继宗的一片真情和他的好脾气,只能使白蕙孤寂的心倍感痛苦凄怆。她怎么也不忍心把西平是树白的儿子,因此跟自己毫无血缘关系这件事告诉他。每次要开口,一想到他那严重的心脏病,就又咽了回去。说实话,她宁可继宗对她马虎些,不要那么关切,不要那么常常地来看他,以免自己欠他太多。
可是,不讲归不讲,她自己又怎能不反反复复地思量呢。如果早一点知道西平跟自己根本没有血缘关系,事情又何至于此呢?本来自己之所以答应与蒋继宗结婚,一面固然是出于对他的怜悯,另一方面是想西平知道自己结婚的消息后,也许会重新回到上海来。那时候,就算只能以兄妹相称——倘若真是同父异母兄妹,又有什么办法——也总可以再见到西平,再听到他说话,自己也就心满意足。可是,现在真相大白,当初横亘在西平和自己之间的那道障碍已经不复存在,然而已答应了继宗的求婚,又不能反悔。如果有一天西平回来,又将如何呢?而且林医生不是说他正设法在同西平取得联系吗?西平知道了这一切,能受得了吗?自己的心又怎能平静得下来?
她多么盼望西平突然在她面前出现,听她倾诉心中的苦闷烦恼啊!算算日子,西平已走了三个多月了,他究竟跑到哪里去了,到天涯海角去了吗?为什么总也不飘然而来呢?
江南春早,这真不是一句虚话。转眼之间,柳丝己见绿意,风吹在脸上也是柔柔的了。大学已经到了最后一个学期,毕业考试,论文答辩的日子已经公布。想想自己很快就要戴上学士帽,拍出一张一本正经的毕业照,白蕙的心里百感交集,这四年艰辛而又不平静的读书生活,终于有了结果。然而,当初含辛茹苦送女儿进大学,一心盼著女儿学成就业的母亲,如今已经长眠地下,当初盼著她毕业后共结百年之好的西平也已不知去向。
一个星期六,白蕙从学院出来,不想马上回到自己那冷清的小屋中去。一人在街上茫然地转著,直到天黑了,人也走累了,她才回家。
进了弄堂口,远远地看到自家那扇小窗似乎亮著灯光。她想:大概是孟家好婆又在帮自己收拾房间吧?
但是她立刻就否定了。一种神秘的不可言传的预感在她心头油然升起:家中有人在等她。谁呢?会不会是他?白蕙的心猛烈地跳动起来,脚下不禁加快了步子,恨不得一下子就赶到家门。
她「咚咚」地跑上三楼,气喘吁吁地一把推开房门,不觉怔在那里。天哪,真是西平,是她日思夜想的西平。她想喊他,喉咙里却被一团棉花塞住,叫不出来。她想笑,不听话的眼泪却扑簌簌地直掉下来。她浑身颤抖,连手里提的布袋掉在地上也不知道。
「阿蕙。」西平欢叫一声,扑了过来,一把抱起白蕙,她的脸上立刻落下雨点般的狂吻。
白蕙用两个小拳头擂鼓似地敲击著西平,任热泪纵横乱流,抽抽咽咽说不出话来。
「哭吧,哭吧,痛痛快快地哭吧,我的好阿蕙,我的心肝。你受苦了,你受委屈了。别说话,别说。我什么都不要听,我什么都知道。我们的灾难已经过去,我们的幸福就在眼前。」
西平紧紧地把白蕙抱在怀里,吻著,说著,说著,吻著,看到白蕙明显消瘦,看到白蕙如此伤心,他简直心疼极了,简直不知怎么办才好。
时间在静悄悄地过去。突然,他感到怀里的阿蕙变得僵硬起来,他的吻也不再得到热烈的回应,而且她脸上的神情是那么痛苦而绝望。
当他又一次俯身下去,要吻白蕙时,白蕙的手竟挡住他的嘴。
「西平,听我说,」白蕙的声音颤抖得象根快要蚀断的细纱线,「这是我们重逢后的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请你……请你,放开我。」
「为什么,蕙,你在生我的气?」西平反而把白蕙搂得更紧了。
「不,别误会。」白蕙的严肃表情使西平不得不把她放开。白蕙凝视著西平,动情地说:「我爱你,西平。可是……」
「怎么样?」西平眼看白蕙渐渐地低了头,著急地摇摇她肩膀。
白蕙把头埋得更低了,那声音就象从地狱里发出来似的:「我已经是别人的未婚妻。」
「你已经是别人的未婚妻?」西平不禁把白蕙的脸扳起来,使它面对著自己,「谁?」
「继宗……」白蕙说。
「蒋继宗?」西平大声地重问,「你是说蒋——继——宗,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西平的吼声,没有使白蕙吃惊,却使此时正在门外,意欲推门而入的另一个人惊得止住了脚步。这个人就是西平和白蕙正在谈论的蒋继宗。他想著今天是星期六,来看看白蕙。但此刻他既不便进去,又不愿离开,便站在那里听起来。
「听我慢慢告诉你」。白蕙让西平坐下来,把自己如何去看继宗的病,继珍如何求她,继宗的病情,以及自己在何种心情下才答应继宗的求婚,细细地说了一遍,好几次她都抽泣得无法继续说下去。末了,她硬忍著眼泪,说:「西平,这大概就是所谓命运吧?短短几个月的时间,事情竟会变成这样!我们太不幸了,上帝太不公平了。可是我不能反悔。继宗会因此而死的,他经受不住这个刺激。他正在欢天喜地地准备婚礼呢。西平,我永远爱你,但我只能将这爱深深地埋在心底。它将是我永生永世最最珍贵的宝藏。不,即使死了,化成了灰,到另一个世界,我也不会把对你的爱遗忘。你将永远与我同在。西平,我无法报答你的深爱,你会找到比我更好的女孩子,你会幸福的。忘了我吧,我没有福分,只能眼睁睁地看著你从我身边飞走……」
听著白蕙这篇用血泪凝成的肺腑之言,西平越来越感到自己象被扔进了冰水池,象一个被绑赴法场即将执行枪决的囚犯。他的心凉透了,他觉得自己已闻到死神的气息。多少次想打断白蕙的话,大吼一声:「不,我不。」可是他面对的是好朋友蒋继宗,那个曾如此高尚地成全过他和白蕙的蒋继宗,那个如今身患险症的蒋继宗,他不能明知故犯地逼他去死。他面对的是他无限挚爱的白蕙,他完全了解她的心,了解她对自己的爱,了解她现在矛盾痛苦到极点的心情。
他还能说什么,他能责怪谁,除了那如此恶作剧地摆弄著他们三人的命运,但命运又怎会在乎他的责备!
西平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会申吟般地叫著:「蕙,哦,我的蕙……」
突然,白蕙扑向西平,跪在他的脚下:「再抱抱我,再吻吻我吧,西平……」
西平一把抱住白蕙的身子,他俩一个坐著,一个跪著,紧紧地、紧紧地拥抱在一起。
半晌,他们俩才慢慢站起来,仍旧相拥著,四目深深对视,仿佛要把对方永远印刻自己心中。
终于,西平轻轻地松开白蕙,一言不发,径直向房门走去。白蕙站在原地,目送著他,但不再叫住他。
房外,蒋继宗不知何时已经走了。
第二天傍晚,孟家好婆从楼下信箱里取出一封写著「白蕙女士亲启」的信,就给白蕙送了上来。
白蕙一看笔迹就知是蒋继宗所写。但信上没有邮戳,看来是亲自投入信箱的。是他叫人带的信,还是他自己来过?他为什么不上来呢?
拆开信封,抽出信笺,继宗那潇洒秀逸的行书立即映进白蕙眼帘。她先是不经意地看著,但只看了第一行,就变得紧张而激动起来,看著看著,泪水涌出来,沾湿了大片信纸,看到最后,她竟忍不住伏在桌子上大声痛哭起来。
那信是这样的:
阿蕙:
原谅我用这种方式来跟你告别。对我来说,以笔代言似乎比当面陈说还得心应手些。
还要请你原谅的是,昨天晚上,我曾经到过你那里,正是你同西平谈论到我的时候。我没有离开,在门口站了好半天,因此你所说的话,我几乎一字不漏地听到了。请原谅我这种失礼的行为。
谢谢你,衷心地谢谢你对我真心的爱护。谢谢你曾经给我的许许多多的快乐和慰藉。你给我的幸福,已经足够我咀嚼一辈子、享用一辈子而有余了。也谢谢西平,谢谢他的宽宏大度和无私的爱心。我真高兴,能有你们这样的朋友。人生得一知己足矣,而我却得到了你们俩。上天对我何厚如斯!
我更感到安慰的是,由于林达海医生的启示,我已经找到了一条治愈我的病和利用我有生之年为社会做一些有益事情的新路。
林医生介绍我到江南的一个小镇去找他的一位同行朋友。我将在那里住下去,把它作为我生命的归宿,请不要为我担心,那里是个山明水秀、物产丰富的鱼米之乡。一年四季都有鲜嫩的蔬菜,有肥硕的鱼虾。更有各色各样的水果,春夏的樱桃、枇杷,秋冬的菱藕、蜜桔,都是我喜欢,也是我需要的。我将在那里静心疗养,认真治病,还将在那里的乡村小学兼一点课。林医生说,那里民风淳朴,古道犹存,就是文化程度低,不识字的人多。也许我多多少少可以为乡土的建设、智力的开发出一点力,那我就不枉过了这一生。
请允许我以兄长的名义全心全意地祝福你,阿蕙。那只戒指以及我家中准备好的一切应用之物,如今都是我这个兄长为你办的嫁妆。礼薄情重,请你千万不要推辞。我已经同继珍说好,到时候,她会负责送到你们的新家。她不久也将和秦一羽结婚,希望你们两家成为好朋友。我将永远把同样深切而真挚的祝愿遥寄给你们。
蕙,当这封信到你手中的时候,我已经走了。我正在走向我的新生。你抬头望,南天有一颗闪著淡淡光芒的星星,那就是我。那是我正在向你致意呢。虽然离你遥远,虽然象那颗星星似的孤独,但是我是幸福的。因为我知道在遥远的上海,有一个人将会偶尔地想起我。她不会因为不夜城的灯光赛过银河,而忘掉辽阔天际上那颗时刻凝望著她的孤星,不是吗?
答应我,当你和西平举行结婚典礼的时候,当你们的小宝贝出生的时候,别忘了告诉南天上的那颗星星,我能听到你们的呼唤。
年年岁岁,我将拜托吹绿江南的春风、涤净尘埃的夏雨、温柔明丽的秋阳和那列阵南飞的冬雁。给你们捎去一个老朋友的衷心问候。
别了,阿蕙。
继宗手书于即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