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金大老爷 第6章(1)

外人皆不知,游大爷生肖其实是属蚂蚁。

他嗜甜食,尤其是妻子亲手做的小食,每一种他都爱,每一种都能让他感动到痛哭流涕,然,在痛哭流涕之前,他必须先躲起来,不能教谁瞧见,那是他游大爷内心深处最最机密的秘密。

眼前这一盒糖,力量十足强大。

瞪著。他著魔般瞪著。

他口中大量泌出唾液,心脏怦怦跳。

扁长形的朱盒之中,每颗约莫指甲大小的糖都长得圆滚滚、亮晃晃,金黄外衣,糖心澄透,可以清楚瞧见裹在里边的蜂蜜流动著,如流金,流金里还含著小小的菊花瓣。

一揭开盒盖,整盒糖发亮泛香,比金子更像金子。

游岩秀恍惚间听到禾良说——

「秀爷,这盒子是我在街摊上找到的,虽有些旧,但质地很好,仔细清理过便能原色重现。盒子扁扁长长,尺寸正好,我在里边放些糖球,秀爷往后在外行走奔波,觉得饿了、馋了,就能先吃几颗糖补足一下力气。」

戴著开心铜钱串的右腕一探,她两指捻起一颗黄金糖。

游大爷目不转楮,紧盯著她指间的糖球,糖球右移,他眼珠跟著右移,糖球向左挪,他眼珠子又追过去。

「秀爷,这叫‘蜜里菊花糖’我今早第一次试做,你帮我尝尝好吗?」

游岩秀连应个声都省了,直接张大嘴,含住禾良捻糖的指,舌尖一勾,卷走那颗黄金糖,也顺道把妻子的指舌忝干净。

绝妙滋味在唇齿间爆开,糖球外薄脆、内稠滑,有清美的菊香、有浓美的蜜味。

「唔……」好……好感动啊!怎会这么感动?完了完了,他眼眶又热了……

「好吃吗?」

「唔……」吸吸鼻子。

「秀爷还想再吃吗?」捻起第二颗。

游大爷点点头,嘴张得开开的,露出白牙和粉舌,等著妻子喂食。

禾良却问:「那秀爷要不要说说‘捻花堂’的事?」

游岩秀嘴巴一闭,倏地眯起美目,看看妻子温驯纯良的脸容,又看看她手里的糖球,最后目光移向那整盒发亮的糖。

他可以抢。

也深信自己绝对抢得到。

但如此一抢,无异是杀鸡取卵,若把禾良惹恼,往后说不准就不弄小食给他尝了,得不偿失啊!

吞吞过分泛滥的口水,他表情很无辜。

「永宁城的‘捻花堂’是江北总铺,而位在江南的总铺才是主店,是‘捻花堂’发迹之地。‘太川行’跟对方一向井水不犯河水,处得好好的,昨日抢花旗的事,我也正在弄明白中,没想瞒你啊!」

当作奖赏一般,禾良喂了他一颗糖。

瞧他瞪大眼楮尝著,羽睫颤颤,眼角甚至微微湿润,她心一软,不由得又喂他第二颗、第三颗。

她喂著,也不忘追问:「他们会是为了抢那面花旗,才犯规动刀吗?」

游岩秀抿著嘴里的蜂蜜,有糖吃,而且还是禾良给的糖,他大爷心情好,好到就算「捻花堂」现下朝他丢刀,他都不生气。

「我倒觉得他们动刀纠缠,不仅为那面花旗,还想把我弄下竹台。」而且绝对要惨跌。让他攀上最高处,又狠狠往下摔,尽泄「太川行」底气。这「捻花堂」到底玩哪一出,他虽仍一头雾水,倒也拭目以待。

禾良想掩住忧心,但显然不怎么成功,眉间淡淡拢著翻腾的意绪。

游大爷两手扶著妻子的腰,将她拉得更近,俊脸都快贴上她的胸脯,他扬起柳眉,目光既柔又亮,嘴角的小梨涡轻闪。

「禾良,我喜欢你替我担心,你担心我,就会一直想著我。」他用力吸食她身上的甜馨气味,眨眨眼,脸红红。「但一点点担心就好,一点点就好啊,你如果太担心,我、我会舍不得啊……」

「秀爷……」

「禾良禾良,我有没有很乖?你问我事,我都老老实实回答。」

禾良被他明显讨赏的表情逗笑了,眉眸间的忧虑淡去不少,她将朱木盒盖起,扣好盒扣,把整盒黄金般的菊花蜜糖送进他怀里。

她还没出声,腰已被紧紧搂住,丈夫又孩子气地拿脸直往她身上蹭。

「禾良,我们和好了对不对?」

她轻笑了声,揉著他的发。「秀爷昨儿个说,抢到花旗就和好的,我想跟你和好,你却跑去躲起来喝酒。」

「啊!我以后不会了!」他急急仰首。「那个……都是二弟唆使的!他酒瘾大犯,硬要我陪他痛饮,我说不要不要,他说一定要一定要.禾良也知道,咱们游家的珍二爷块头那么大个,我被他使的一招大擒拿压制在地上动弹不得,他一直要我认输,我只好委委屈屈地认了,所以就被他以瀑力挟持,一直喝不停——」

突然——

「喂!屋里头的那位大哥,你说话得凭良心啊!」被批评块头太大的珍二爷无法接受被抹黑、造谣,蓦地在屋外扬声喊冤。

一听到声响,尽避是在小厅外,内房里紧贴在一块儿的两人皆震了震。禾良略急地想推开丈夫,游岩秀倒是极快便宁定下来,缓缓放开妻子。

窜改事情真相被逮个正著,游大爷可说是无丝毫羞愧之心。要他说话凭良心,那还得确认那颗「良心」没被狗啃光。

他起身步出内房、穿过小厅,坦坦然看著盘手斜倚在廊檐下的游二爷。

「我哪里说错了吗?」徐声询问,他瞳心湛湛,然后细眯微弯,再然后,薄唇也弯了,笑得可亲也……也可怖。

此时,禾良也跟在游大爷身后走出。

站在丈夫后头,她脸微红地朝游石珍颔了颔首。

「嫂子……老大他、他刚才说的……」

「嗯?」游岩秀哼声轻和,仿佛带著鼓励。「说啊,怎样?」

有一瞬间,游石珍似乎瞧见游大爷的嘴角笑咧到耳后,模样奸险嗜血,已非「可怖」二字足以形容。

「没怎样,老大说的都对……嫂子,是我错,原谅我不懂事……」

「你溜到我‘渊霞院」听壁脚,这种事都干得出来,说自己不懂事就成了吗?你……唉,简直愧对列祖列宗,教人心痛!」游大爷大义凛然。

「对,是,我让人心痛、愧对列祖列宗……等等!」游石珍蓦地一喊,从「大魔」兄长的咒语中抓稳心智。

被这么一搅,他差点忘记溜来「渊霞院」的目的。

「快去‘上颐园’。」黝黑面庞一整。

闻言,游岩秀五官也随之沉定,眉峰略绷。「老太爷听到什么事了?」

氛围转凝,禾良心头一震,不禁向前又跨了两步,走到丈夫身侧。

游石珍见兄长没有要回避嫂子的意思,看来当讲、不当讲的事情全挑明,百无禁忌了。他浓眉略挑,淡笑道:「不是老太爷听到什么事,是‘捻花堂」的老板亲自到访。这位老板乘轿而来,单枪匹马,连个伺候的小厮或小婢也没带。还有……对方一上拜帖,立即就被迎进‘上颐园’。」

游岩秀怔了怔,杏目微眯,他沉吟一瞬,随即已宁定而下。

奇了,他没去兴师问罪,对方倒先找上门来。

这盘棋下至现在,他屡屡受制,全然处在被动之位,说实话,很久没被人这样玩过,突然来这么一记,还真弄得他如坠五里迷雾,寻不到方向。

然,事情便是如此,动不了,那就以静制动,守株特兔。

他不动,敌已动,终于等到对方出招、上门现底细了吗?

那么……自然是要好好会会!

在步出「渊霞院」的回廊上,游岩秀遇上赶来通报的家丁。

那名家丁是府内大管事德叔遣来的,说是有人打江南来,持拜帖拜见,那帖子不是给「太川行」的现任主事,而是越了级,直接求见在「上颐园」安享天年的游老太爷。

值得玩味的是,那帖子一进「上颐园」,老太爷二话不说便让德叔将来客迎进园子里,像是来了熟识的友人,多年不见,自是急著叙旧说往事。

游岩秀踏进「上颐园」时,老太爷已在东座的石厅与客人谈了好一会儿话。

他撩袍,徐步跨入厅内,后脚脚跟尚未收起,坐在临窗环背椅上的女客已循声望来。

女客年岁约莫五十出头,发有银丝,但梳得相当整洁,绾著一个朴实简单的髻,用一柄翡翠青玉替别著。她中等身长,脸容瘦削,额面、眼角和嘴角皆有细细纹痕,脸上虽有风霜之味,但眉目刚美,年轻时定也是个好看的女子。

四目相交,女客迎向游岩秀冷峻的眼神,不避反笑。

「爷爷,听说有客自远方来吗?」他淡淡问,一派斯文。

坐在上座的老太爷心绪似是颇为起伏,面色虚红,朝著游岩秀招招手。

「大岩,过来见见小翠……见见这位钟老板。」

老太爷迟疑了一下,像一时间还没习惯该如何称呼对方。游岩秀慢条斯理走近,钟老板并未依礼起身,仍沉静端坐,笑笑看著他。

「‘捻花堂’的钟老板,幸会。」他嗓音持平,仍是以不变应万变。

「‘太川行’的秀爷,久仰大名。」她拱拱手。

老太爷道:「大岩,小翠……钟老板她许久以前也住在咱们这儿,只是后来出了些事,钟老板便离开了……」

「老爷您——」钟老板略顿,忽尔一笑。「不,现在该尊称您一声‘老太爷’喽!老太爷也别喊我‘钟老板’还是叫‘小翠’吧,我钟翠十二岁就被卖进游家当小丫环,一当当了十个年头,您喊我一声老板,小翠还真有几分承受不住。」

「钟老板既是被买进来当丫环,当时能够离去,是因存够钱、赎回了自己的身契吗?」游岩秀问道,在她对面的椅上落坐。

「大岩,这件事——」

钟翠转头面向他,声量微放,压过老太爷的声音,笑道:「这件事说来话长,若要简单说,那也行。我当时投河自尽,人一死,自然就离开游府了。」

游岩秀袖中的手缓缓握紧,再松开,他颈后微寒,虽仍未弄明白事情的来龙去脉,却清楚感受到隐在平静表象下的紧绷感。

他不禁一笑,以往多是他让别人感到紧绷、不自在,现下倒有点不一样了。

他挑眉,唇仍勾著。「可钟老板不是还活得好好的,没死,而且还特意回来惊吓我家老太爷。」欺负他游岩秀,事情勉勉强强还寻得到转圜余地,然,欺负了他游大爷身旁的人,那就没什么好谈,非战不可!

钟翠定定瞅著他,那瞬间表情似有变化。

游岩秀袖中大掌状若无聊地摩挲膝头,沉吟著,忽又道:「钟老板,我想起一事,您当年投河未死,按理该回到游家继续待著,你这一走了之,远走高飞,算是诈欺了主子,你说这事如何办才好?」

石厅里好静,坐在堂上的老太爷微喘著气,来回看著两个晚辈。

钟翠抿唇不语,细眉沉了沉,等著出题的人给答案。

「嗯……原来钟老板没想过这事吗?」

此时,游岩秀俊脸迎向天光洒进的方向,又瞥向她,仿佛挺费思量的。

「契约未解,咱们可以请官府抓逃跑的婢子,这是一个方法。还有另一个法子,阁下可以亲自赎回多年前那张卖身契,只是这价钱多少,咱两家就得好好谈,毕竟钟老板现下发达了,身价不一般。」非从她身上狠狠剥一层厚皮下来不可!

今日踏进游府大门,说实话,钟翠压根儿没想过这问题。

她先是愣住,一瞬也不瞬地直盯著那张年轻俊庞,忽而,怔然的面容一弛,她双肩轻颤,泄出唇角的笑终有几分真诚。

「外头的人都在传,传说‘太川行’的秀爷除信用好、办事牢靠外,更是得理不饶人、有仇必报,而且唯利是图是秀爷本性,锱铢必较是阁下的乐趣。」她点点头。「看来确实不假。」

「好说。」游岩秀表情谦虚得很。

「那就请秀爷开个价,将赎解的契约备好,届时再来谈吧。」语毕,她站起,朝老太爷略福了福身,别有深意道:「见老太爷身子骨仍硬朗,那当真好,小翠希望您长命百岁。」微一笑。「告辞了。」

游岩秀跟著起身,张唇欲语,出现在门外的身影却让他眉峰一颤,止了话。

来的是禾良。

她亲自端著新一批沏好的茶和三色茶果过来。

见石厅里的人全望向她,禾良脚下一顿,最后仍端著大托盘盈盈走进。

「德叔说,老太爷这儿来了贵客,只上过一轮茶,又交代别让家里的仆婢们靠近,所以我就备了些新茶和小点送来。」

在六只眼楮直勾勾注目下,她举止依旧稳稳的,帮所谓的贵客换上新茶,也替老太爷换了一杯,然后把最后一杯搁在丈夫扶手旁的方几上。

游岩秀眯起美目瞪人,下颚绷了绷,禾良好似没察觉到,还朝他无辜地扬扬唇,但对于另一边深长的注视她倒是立即感觉到了,秀容淡淡迎向那名女客,未语先笑,有礼地福身。钟翠回她一抹笑,深邃打量。「这位是……」

老太爷嗓音略带倦味,叹气般道:「小翠,这孩子是咱家孙媳妇,‘春粟米铺’顾大爹家的闺女。禾良,这位是‘捻花堂’钟老板,你们多亲近亲近。」

钟翠两眼像似无法从禾良脸上挪开,看得眼皮眨都不眨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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