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
天色甫亮,靛蓝色天际才抹上灰白的云丝,聚地楼里便传来一声惊惶失措的尖叫声,蓦地惊醒熟睡中的两个人。
「怎么回事?」即使仍有几分睡意,荣微仍是赶紧自炕上坐起。
「不晓得。」巽帧淡淡地回道。
不知道为什么,有一抹挥之不去的不安据守在他的心头,狂乱而肆无忌惮地撼动著他向来无所畏惧的心。
两人立即赶往聚地楼,一进门便发现不对劲。
「帕儿——」老福晋凄厉如枭的悲鸣声,悲切哀恻地缭绕在整个聚地楼里,令闻者莫不为之鼻酸。
「额娘……」
巽帧将老福晋自炕边拉起,让她坐在一旁的椅子上,让身旁的婢女为她拍抚,免得郁闷上心头。
「帧儿,额娘不信,额娘不信这是真的,帕儿这一阵子真是比以往好上许多了,他为何现下说走便走,连最后一面也没见著额娘,他这样子,要额娘怎么甘心,怎么舍得?」老福晋拥住巽帧的肩头,老泪纵横地斥责著:「他好狠的心,好狠的心……」
「额娘,你要节哀顺变。」巽帧安慰著她。
他幽邃而黯沉的眼眸里没有一丝哀痛,感觉这像是一场梦;巽帕的身子早在多年以前便已被御医断定活不过二十岁,可是拖过了这么多年,即使他仍是病痛不断,但总没想过他真的会走得如此潇洒,令人有点措手不及。
他搂著悲痛不已的老福晋,侧过脸望著怔忡而无法置信的荣微,心不忍地抽痛著。
「怎么会这样?」荣微喃喃自语著,小手轻轻地滑过巽帕冰冷的脸,仍无法相信先前还活著的人,怎么现下已经撒手人寰。
「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荣媚一进入房里,便大惊小敝地喊著,又赶忙扑到老福晋的身边。「额娘,您怎么了?」
老福晋泣不成声地睨著她,颤悸不已的手指向炕上。
「这……」她侧过脸,不敢探向炕上已气绝多时的巽帕,只因她早已知道了这一切。「大贝勒昨儿个不是还好好的吗?为何……荣微,你到底是怎么照顾大贝勒的,为何我听那些下人说,一大早便找不到你的人,你是到哪儿去了?」
「我……」她的身子猛地一震,小手不安地绞扭著。
「对了!」老福晋猛地站起身子,踉跄地走到荣微的面前,揪住她绞扭的小手。「你说,你到底是到哪里去了,为什么下人找不到你?」
荣微错愕地瞅视著老福晋,水眸蒙上哀切的水光,睇著老福晋身后的巽帧;她该不该说,要不要说?她在这个夜里偷了情,意乱情迷地拥住另一个男人,天真地编织著心中的梦境,想不到天一亮,便有一个残酷的事实等待著她。
「额娘,你瞧!」不知什么时候荣媚已走到桌边,以头上的银钗探测著桌上药碗里头残留的药汁,蓦地大喊。
老福晋望著她手中发黑的银钗,楞楞地转过脸来,瞪大眼眸怒视著一脸不解的荣微,忿然怒斥:「你说,你到底对帕儿做了什么事,你到底在帕儿的药中下了什么毒?」
「我?」她澄澈的水眸凝聚著浓浓的雾气,「我不知道,我根本就不知道什么毒……」
「还强辩!」老福晋怒吼一声,将她甩到炕边。「那碗药明明有毒,而帕儿的药汁一直是由你亲手熬的,倘若不是你下的毒,又有谁可以在你的面前下毒?」
「额娘,我不知道,我真的……」来不及辩解,老福晋无情的巴掌已狠狠落下。
「你还说不知道?」老福晋怒瞪著她,将丧子之痛全都怪责在她身上。「难道你敢当著帕儿的面前说你问心无愧?你敢说,你敢当著他的面说吗?」
「额娘,别这个样子。」巽帧迅捷地挡在荣微的面前。「微……荣微不可能做这种事的!」
荣微扑倒在地,抚上火辣刺痛的脸颊,泪水早已无措地滑落;她抬眸对著早已毫无生气的巽帕,不敢再看向站在她面前的巽帧。
额娘说得对,她问心有愧。
她是一个无耻的女人,明明已嫁了夫婿,偏又下流地同巽帧余情未了、纠缠不清,如此的她,怎能说问心无愧?她开始后悔自己怎么会傻得一再犯错,怎会任由自己犯下这涛天大罪?
倘若昨夜她不跟著巽帧离开这间房间的话,或许巽帕就不会死了,即使是有人想下毒,也无计可施的。是她的错,全都是她的错!
「你瞧瞧她那个样子,她分明心里有鬼,否则她岂会不吭一声?」老福晋气急攻心,怒不可遏。
「不可能的,她根本就没有下毒,因为……」他猛地噤口。
他的眼往下瞄,望见她冰冷的小手揪住他褂子的下摆,苍白的小脸上布满哀楚,直示意著他别开口。
为什么不能说,难道他们之间真是那么见不得人,见不得光?!倘若他不说的话,她真要成了杀人凶手了!
「因为什么?」老福晋气怒地吼著。「你说啊!」
「因为——」
「是我下的毒!」荣微抢先一步地吼著。
巽帧怒然瞪视著她,诡邪的眼眸凝望著她,双手紧握成拳,宽实的胸膛不住地起伏著,潜伏在灵魂里的鬼魅正蓄势挣脱。
「你承认了……」老福晋的身子一斜,倒在椅子上,双眸难以置信地睇视著她。「真是你做的?」
她以为她迎进了福星,想不到竟是迎进了煞星!
「全是我做的……」
泪水像是窗外纷落的雪雨,断续连绵,冰冷而无情地敲打在巽帧的心头。
他猛地揪住她的身子,眦目欲裂。
「你在胡说什么?」诡邪妖异的气息凝在他的俊脸上,显得冷厉而狰狞。「你知不知道你这么说的话,你便成了杀人凶手了?」
她知不知道当她承认的时候,相对的也是在拒绝他、辜负他!
只要她承认了,他和她之间又如何能够延续下去?难道她是打算亲手毁去两个人之间的缘分?她想用死来逃避他吗?
「是我杀的,我就该认罪。」她呐呐地说著,悲楚的泪水滑落香腮。
「你!」他紧咬牙关。
「她已经承认了,你又凑什么热闹?」荣媚凑到两人之间,又连忙对老福晋说:「既然荣微是杀了大贝勒的凶手,那我们就得赶紧将她送到官府去,要她杀人偿命!」
「你说什么?」巽帧大手揪起她的衣襟,没有丝毫怜香惜玉。「荣微是你的姐姐,你居然——」
「姐姐又怎么样?她做错了事,本来就应该要接受官府的审判,倘若真不是她做的,也可以还她一个清白,不是吗?」荣媚冷笑著,说得义愤填膺;他愈是袒护荣微,她愈饶不了荣微!
「好了、好了,不要再吵了!」老福晋捂住胸口,无力地喊著。「把那个女人给我送入官府,我要她血债血还!」
「额娘……」巽帧拔胆欲碎,痛不欲生。
不,任何人都不能将她自他的身边带走!
「你不要再说了,我一定要治她的罪。」老福晋捂住胸口,几欲不能呼吸,却又不愿放荣微逍遥法外。「我……绝对饶不了她!」
「毒是我下的,不关她的事!」巽帧暴喝一声,在场的数人皆难掩骇异。
倘若她想死,倒不如让他替她死吧!
「胡说!帕儿是你的大哥,你怎么可能下毒杀他?」老福晋震愕地吼著。「帧儿,你为什么要掩护这个女人?」
「我没有掩护她,毒真的是我下的!」
倘若她要把罪往身上揽,不如让他为她担下吧!既然她感到罪恶,感到无脸见人,倒不如让他把罪恶揽下,他可以承担所有的错。
「不可能!」老福晋气喘吁吁。
「是我,你不要胡说了。」荣微扯著他的手,使劲地将他的身子扳过来面对著她。「你不要为我担罪,这是我犯的错,原本就该由我承担。」
「你犯的罪?」难道跟他在一起是罪?巽帧低切地笑著,狂恣而悲怆。「你和我有何关,我为何要为你担罪?」
她不想让所有的人知道,他也会封住口,不会累及她的名誉,但是他却无法容忍她眼眸中那骇然惧色,难道她真的那样恐惧他会把他们之间的事告诉别人?
他爱她叫作罪,他踫触她叫作罪?他不过是爱她,为何会变得天理不容?一开始是他先认识她的,是他先和她私订终身的,无奈姻缘却被玄烨搞乱,逼得他现在必须以这种身份面对她。
如今,她的心里已没有他,老是想著与他在一起会危害到任何人,会伤害到多少人,却没有想到他也会心痛。
又有谁知道他心里的苦?在宫中任人欺负,遭人讪笑侮辱,他从来不觉得苦,只要是他觉得值得的,他都无悔,但是,经过漫长的等待,他仍是得不到她,甚至事情居然演变到这种地步,老天待他未免太过无情了?
「帧……」她哀楚地注视著他,却不允许他为她而担罪。「我和你当然没有关系,遂你毋需为我抵罪。」
「你给我住口!」他蓦地凑近她的耳畔,音量放低到只有两人听得清楚。「既然你不愿意让所有的人知道我们的事,我就不会说,但是你可别忘了,现下你的肚子里已有我的孩子,我不可能坐视你随意放弃自个儿的生命。」
「可是……」她泪眼婆娑地看著他。
「额娘,您瞧他们两个之间分明有奸情,否则一般的叔嫂又岂会像他们这般的亲密?」荣媚声嘶力竭地吼著,扑倒在老福晋的腿上。「额娘,您一定要为我作主。」
「他们……」老福晋睨著他们,阵阵疑虑袭上心头。
听荣媚这么提起,她才蓦地想到,巽帧似乎常有意无意地注视著荣微,像太和殿前的赏雪宴,还有在府里时似有似无地凝睇……而今儿个发现巽帕已气绝多时的是府内的下人,而过了半晌,他和她才姗姗来迟。
所有的疑点全拉在一起,若是套入荣媚所说的可能性……一股不安的感觉窜入她的心底,令她猛地一震。
「你们两个真的如荣媚所说的,做出那种见不得人的事?」她的手必须紧抓著桌面才能稳住身子。「额娘,一定是荣微诱惑巽帧的,一定是她。」荣媚急著想要将她定罪,却被老福晋阻止。
「帧儿,你说。」她蹙紧眉头瞅著她多伦王府如今唯一的子嗣。
「没错,我很久以前便已喜欢荣微,若不是玄烨点错了婚,我要娶的人是荣微,不是荣媚!」事到如今,为了能够保有她,他不得不说出实情。「昨儿个夜里,荣微一直跟我在一起,直到今儿个早上,她根本不可能有机会下毒。」
「你……」老福晋拍桌站起,直视著巽帧。「你可知道你做出这种事,大清律例是容不下的,你居然……」
「额娘,荣微无罪,况且您也不能定她的罪,因为她的肚子里已经有了我的孩子,是咱们多伦王府仅存的子嗣。」巽帧豁出去了,只要能够保住荣微,他没有什么事说不出口。
「你……你是要气死我!」老福晋怒得说不出话。「难道你行刺皇上……便是为了她?」
巽帧无语,而一旁的荣微也只能泪流满面地默默无言。
「来人啊!把这个女人给我押入宫内,我要皇上亲自判决!」老福晋怒不可遏地喊道,府里的侍卫迅速地进入室内,架起荣微。
「额娘!」巽帧一见,不禁又道:「我老实告诉您吧,巽帕是我杀的,就是因为他要跟我抢夺荣微,只要他不在了,我就可以拥有荣微。」
「住口!」老福晋狠狠地刮了一个耳光。「你别以为我老得不识是非,听不出你所说的真伪!我告诉你,这些罪全都由她一个人担了,我不准你再为她求情!」
是祸害,真的是祸害,她岂能再将这个祸害留在府中?
「额娘。」巽帧怒眼瞪视著压制著荣微的侍卫。
「押下去!」老福晋无情地命令。
巽帧欲出手时,被她紧紧地扣住,原想使劲挣脱,却又怕自个儿的力道没有分寸会伤著额娘。
「额娘,荣微的肚子里有多伦王府的子嗣。」他努力地劝说著。
「只要你的命还在,要多少子嗣便有多少子嗣,况且像她这么杨花水性的女人,你又怎能知道她肚子里头不明不白的种到底是不是你的?」老福晋无情地说著,绝对不允许他再对她有任何的遐思。
「额娘,微儿不是这种人,您……」他斥责不了自个儿的额娘。
「我不管她到底是不是那种人,但是多伦王府承受不起再一次的打击!」老福晋泪流满面地道。「帕儿已经死了,现下你是先祖所留下的唯一血脉,我绝不能眼睁睁地看著你堕落下去!」
尽避是作孽,她也要背负著这个罪恶,直到她合上眼。
「额娘!」他眯紧了痛楚悲恻交杂的眼眸,大手仍是不敢甩下她。
「帕儿死了,如果连你也走了,这多伦王府就只剩我一个人,你忍心让额娘独自守著多伦王府?」她的身子一软,眼看著就要滑落在地,却被巽帧接个正著。
「额娘,您怎么了?」巽帧望著老福晋,眼眸看向门外渐行渐远的荣微,仿佛两人将从此分离。
「你不会丢下额娘的,是不?」老福晋无助地喘息著。
「我……」他低嗄地说不出话。
为什么要让他陷入这样的两难情境?他以为没了巽帕,从此以后,他便可以拥有荣微,但他没想到竟然会是这样的结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