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涧的云雾弥漫成了诗里才有的仙境,参天大树欣欣荣荣地往云巅里长著,似乎从来不受凡尘的叨扰。漫步在这样的地方,总是很容易就让人松下心弦忘了时间。而等苏奂伊从独自散心中回过神时,向晚的暮色已经深了好几重。
没想到这样偏僻的地方也有许愿池!
「玉、眼、窥、愿?」苏奂伊惊讶地望向眼前的温泉环山的许愿池,池边竖著一块石碑:玉眼窥愿池。如果能将硬币丢到最顶端的洞眼里,许下的愿望必能实现。
下意识地抬头看,并不太高的小山顶端果然有个极小的椭圆形洞眼。
「也不知道灵不灵。」苏奂伊难得有这样好的兴致,正准备模出随身备用的硬币时,忽然胃中一阵剧烈的痉挛,紧随而至的痛楚像是要将整个胃壁都撕裂开来。
「唔……」她疼得冷汗涔涔差点站不住脚,幸亏及时扶住池沿才勉强稳住了自己的身子。真要命,一定是山上的气温低受了些凉,害她的胃病又犯了……
咬牙忍住就要淹没过神志的疼痛,苏奂伊赶忙去找事先备在手提包里的胃药,「我的药呢……」翻遍了大大小小的瓶罐都没有找到那一小瓶胃药,她的眉头锁得更深。猛然想起来——之前找卸妆水的时候太过慌乱,就将包里的胃药取了出来,结果后来忘了放回去!
苏奂伊的心底顿时凉了半截,紧接著又一阵剧痛来袭,她连支撑自己的力气都没有,就这么虚软地蹲了下来。恍惚地看著手机屏幕上时有时无的信号标志,她的唇角浮出一丝苦笑,这下好了,就算她死在这里也不会有第二个人知道了……
「你这孩子,又让人操心了吧?」萦绕在耳际竟是父亲的声音。
「不是的,父亲……我一直有好好照顾自己,照顾母亲,照顾微微的……」苏奂伊恍恍惚惚地唤出声。胃里翻江倒海的痛楚一波又一波地席卷而至,麻痹了她仅存的意识,于是连等待下去的执念也被消磨殆尽,只任黑暗渐渐湮没她的视野……
而这时候,炫目于镜头前的模特们已经完成了最后一轮的拍摄准备坐缆车下山。因为受先前Jasmine和邻安旬激烈争执的影响,原本安排好的动作搭配临时更改,导致整个下午的拍摄都显得格外紧张,等导演哑著嗓子喊完工时,每个人的脸上都呈现出了深深的倦意,更没有多余的精力去发现身边少了一个人,直到——
「你们有没有看见那个杂志主编?」
最后一班缆车前,邻安旬忍不住问向身边的人。明知道她习惯了独享清静,这大半个月以来也经常会看她一言不发地离开喧闹的人群,很晚才会回来,他也从来没想过要去打扰什么。只是这一次,心里总有种不踏实的预感让他迫不及待想要确认她此刻的去处。
「你是说那个东方女人吧?你跟Jasmine吵架的时候,我看见她走了。」Fritz别有用心地看了一眼站在不远处的Jasmine,唇角勾起看戏般的坏笑,显然是在等著她的反应。
「Shutup!」Jasmine恶狠狠地瞪了Fritz一眼,然后骄傲地将视线撇开,故意大声地跟身边的女伴说起话来。
苏奂伊是那个时候离开的?糟糕,之前自己太过愤怒,说出的那些话,竟然都没有顾及到她的感受……邻安旬的目光掠过一抹深沉,然后淡淡地留下一句:「我去找她。」
「喂,这已经是最后一班车了。过了这个时间可就下不了山了。」Fritz喊住他,出于合作过多年的那一点交情,「没准她已经先回去了。」
仿佛没听见他好心的提醒,邻安旬只径自往前走。
「Eric!」Jasmine终于也忍不住喊了他一声,「……天快黑了。」
邻安旬的背影微微一僵,短暂的停顿后,他又继续脚下的步伐,颀长的身影在云雾中逐渐消失得彻底。
Jasmine的眼神闪过一丝震惊,而那震惊又在瞬间化成一种惘然。想笑,眼眶却先红了,然后她咬著唇轻轻地问了一声:「你说,我究竟哪点不如她了?」
明明比那个女人更了解你,明明比她更爱你啊……
找到苏奂伊的时候,她正侧坐在许愿池的池沿上,眼楮望著烟雾缭绕的池水,怔怔的像在发呆。山涧的雾气湿了她大半的妆容,反而衬出她原本姣好的容貌,清淡的眉目以及那双曼妙的孔雀眼……
调整好凌乱的呼吸,邻安旬摆出愉快的笑容,「喂,回去了。」
「不。」苏奂伊头也没回。
「……」邻安旬的眉毛小小地跳了一下,「为什么?」
「胃疼。」回答得理直气壮。
「……」眉毛又跳了一下。短暂的静默后,邻安旬直接走到她身边坐下,笑容放纵,「那么,是要我帮你按摩了?」他凑近她的脸,说著这样的话,眼里却没有半分轻佻的意思在,倒像是专门只为了看清她的容颜,「只要你开口,我很乐意为你效劳。怎么样?」
苏奂伊这才转过脸看他,蹙著眉像在为难,「我今天又忘用天堂粉色的唇彩了。」
又是这种话?邻安旬立马变了脸色,「所以你其实是故意等我来找你?然后最大限度地满足你的女性虚荣心?」他讽刺地笑了笑,「现在你的目的达到了。我也该功成身退了。」
他作势就要站起来,却被苏奂伊急著拉住,「喂,我开玩笑的。」她又好气又好笑地看著他,眼神却是说不出的温柔,「我只是很高兴你会来而已。即使只是出于朋友间的关心。」她轻轻一笑,眼楮望著眼楮,不怕两面都是假装。
原谅她这一次的感情用事吧。其实胃疼早已经缓解,但她只是想和自己打个赌,赌这个男人会不会来找她而已……而现在,她赌赢了。当他气喘吁吁的声音不期间跳入耳膜的那一瞬,所有难以言喻的欢喜也在同时满溢而出。于是也更加坚定了某个信念——她信赖这个男人。像是淘气的孩子故意赌气不回家时,他也会不遗余力地将你找到,然后站在你面前哭笑不得地说一声:喂,回去了。
邻安旬,同样也是个温柔而细致的男人啊。尽避对你又气又恨,声音里却依旧是满满的宠溺。恍然间,父亲的身影与眼前的男人重叠,苏奂伊的嘴角浮出愉快的笑意。
「你很在意天堂粉那款颜色?」邻安旬随口问道,没来由的心情大好。
「你好像说反了吧?」苏奂伊无故又有些怄气,「真正在意的人是你自己,不是吗?」
因为心里始终留著最初的惦念,所以那么多的女人都只成了匆匆过客。或许不久的将来她自己也会成为其中之一,尽避当时是那样的不甘……她的眼神隐隐黯淡下来。
邻安旬不置可否地笑了笑,岔开话题:「想不想听一个故事?」
「嗯?」苏奂伊惊讶地抬起眼来,邻安旬便开始娓娓说起——
是很久以前的故事了,当唇彩还没有被发明的时候,城里有一家胭脂坊就专门制作唇脂。那家坊很出名,却有一个很古怪的规矩,不同的季节只做相应款色的唇脂。有一对青梅竹马,女孩骄纵任性,男孩便用沉默来包容。女孩很喜欢一款只有冬季才会有的温暖唇色,无论春夏都要用那一款颜色,所以她让男子去为她买来。
但男孩怎么可能在夏天为她买来冬季里才有的唇脂?
所以愤怒,所以争吵——当然只有女孩发泄,男孩始终默不作声,后来两人分手。最后各自成家,不相往来。
「这就是结局?」
「不是。」邻安旬喃喃摇头,「后来那女孩有了自己女儿,同样继承了她的任性。出嫁的时候春风四月的,竟然也要那一款冬色调的唇脂。」他的语气听不出是叹息还是惘然,「不过很庆幸的是,还真被她母亲在那家胭脂坊买到了。」
苏奂伊的眼里闪过惊愕,「为什么?」
「因为胭脂坊的男主人就是当初的男孩。」邻安旬勾起唇角,「而女主人就是爱上了当年男孩黯然神伤的模样……其实不过是一个眼神吧,就理所当然地觉得他是个痴情的人,所以默默喜欢了这么多年,最终结成连理。也算是个不错的结局。」他说得轻描淡写。
「所以那个男孩……其实就是你的祖父吧?」苏奂伊淡淡地垂下眼帘,似乎也有些感从中来,「并不想简单地评论他们谁对谁错,但或许,任性的女孩只是想听男孩亲口说一句‘我爱你’,或许她只是想知道男孩为自己的付出,谁让男孩总是沉默呢……」
「是啊。可那样简单的心情,男孩直到后来才真正明白……」邻安旬望向远处,目色深沉,「以前老爷子经常会拉著我跟我讲故事,千篇一律的故事……」他哑然失笑,「你知道的,对于长辈们的那些错失的遗憾,我们往往会感同身受,因而在不知不觉中也留了一份惦念……而女孩当年喜欢的那款唇脂颜色恰恰就叫‘天堂粉’。」
苏奂伊的眼里掠过奇异的神采,「什么呀,原来不是你初恋喜欢的颜色……」脱口而出的话很不当心就添进了吃醋的味道,等事后再用毫不在意的表情去掩盖也只是徒劳。
见状,邻安旬终于忍不住「哈」的笑出声,「那现在你知道其实是你自作聪明,自以为是,还要一厢情愿地给我找了一个子虚乌有的初恋了?」他故意损她。
「你——」苏奂伊气结,转念间却又嫣然一笑,「唉,我就说了,像你这种花花公子怎么可能那么痴情?枉费我给你臆想了那么一个可歌可泣的故事了。」
邻安旬眼里的笑意更深,连著语气也小小地不正经起来,「是啊,而且花花公子一向会乘人之危,瞧这深山野林的又没第二个人,不如——」话语戛然而止,他皱眉望著愈来愈黑的天色,心底的不安也愈来愈重,「我们快点回去吧。」
「等等,我还没有许愿——」苏奂伊难得在他面前使起了小性子,因为早已满心情愿地接纳了他,「我好不容易才丢了一枚硬币进去的。」她不甘心地指指山顶端的那个洞眼。
「那……你快许愿吧。」邻安旬催促她道,却也是最大限度地包容了她的任性。
苏奂伊惊讶地仰起脸看他,却怎样也看不清他被暮色遮复住的表情。然而是不是她的错觉?她怎么听出对方的语气里竟有些……惶恐?
「怎么,你怕这山里有鬼啊?」她玩笑道,却没有料到——
「其实……」邻安旬垂下眼帘沉默了好半晌,然后低低地开口,「我有先天性夜盲症。一到晚上就看不见东西。所以我……其实很怕黑。」
片刻的震惊,而后只见苏奂伊直接挽过他的胳膊就往回走,「那我们快点回去啊。」
「不是说要许愿的吗?」邻安旬好笑地扬扬眉,并顺势将她拥进臂弯里,紧贴著自己的胸膛。
「哎呀,不许了不许了。」苏奂伊小声地嘀咕,自怨自艾的口吻,「反正,愿望已经实现了。」
是她藏在心里很久的愿望了吧。如果能够在一起,哪怕最先厌倦的人是他,也要毫无保留地去爱这个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