费亦樊去世两个月。
李若薇拿著花洒,轻轻浇著孤挺花。经过一个月的细心照料,花苞一个个争先恐后冒了出来,长长的鲜绿叶子不再憔悴,笔直的花睫挺上天。
她轻声对花儿说:「从现在开始,你们改名字喽!记住,你们叫做百合花,至于孤挺花这个名字……把它忘了吧。」
她知道自己不讲道理,知道自己强人所难,但为了她的老公,霸道就霸道吧。
每天她都做著同样的事,洗衣服、擦地板、整理家务、打理园子,明明都纤尘不染了,她还是重复做著重复过很多次的事,等所有家事做完,她就坐在门前台阶上,等信。
她完全不出门,家里的泡面、泡菜、冷冻水饺都吃光了就叫外卖,一个披萨她可以撑三天,她不介意胃会不会向主人抗议,比较介意邮差的信没亲自送到她手里。
他会再寄信来的,她认真相信。
还记得昨天那个夏天
微风吹过的一瞬间似乎吹翻一切只剩寂寞与沉淀
风依旧在吹秋天的雨跟随心中的热却不退
仿佛继续闭著双眼熟悉的脸又浮现在眼前
蓝色的思念突然演变成了阳光的夏天
空气中的温暖不会很遥远冬天也仿佛不再留恋
绿色的思念挥手对我说一声四季不变不过一季的时间又再回到从前那个被风吹过的夏天……
(被风吹过的夏天词:冯欣惠/曲:林俊杰)
李若薇轻轻哼著歌,那是他最喜欢的曲子。他说他们认识在那个夏天,说他心中的热潮不退,说他喜欢她,四季不变……
但他们之间的问题不是心变,而是岁月吹翻了一切,横在他们之间的不是情感变迁,而是死亡残忍——她无法阻止,她想回到从前,但那张熟悉的脸已经无法再度出现。
她不想当爱哭鬼,但泪水想要哀悼自己孤独的灵魂……怎么办呢?她才二十岁,怎能沉重地走完未来的五十年?那样沉的脚步啊,她需要他的双臂扶持……
邮差的机车声传来,她立刻跳起身冲到门边,两分钟后,拿到心心念念的信件。
亲爱的老婆:
躺在床上,脑袋里面想的全是你的蔓越莓面包,甜甜香香,好吃到让人难忘。
在英国,面包算得上主食,但就是简单的面包,了不起加一点奶油果酱,没有台湾面包的多式多样,我刚到台湾时,被面包迷个半死。
你每次看我狼吞虎咽,老爱挤眉弄眼问:「真这么好吃吗?」
我点头,你就冷冷丢下一句,「你吃的全是反式脂肪。」反式脂肪就反式脂肪吧,没办法,我就是热爱面包。
记不记得我看见你搬那台面包机回家时,惊讶到不行?那么节省的你,怎么舍得花大钱买面包机,况且这种东西了不起玩一、两次,谁会吃饱没事、天天做面包?
可你扳动手指认真数著,说很快就能把面包钱赚回来,我耸耸肩、不争辩,其实心里还是不认同的。让我猜猜,你现在肯定不做面包了吧?果然,买面包机是错的。你老公有先见之明。
不过我还是很想念你做的核桃面包、起司面包、芋头面包……就算我不是对你一见钟情,我想,我也会因为你做面包的手艺而爱上你。
版诉你一个笑话,医院里有个金发护士频频对我示好,她常到病床前和我说话,还问我,「你有没有女朋友?」
我告诉她,我没有女朋友,但是有个妻子,她的睫毛很长,是天然翘,不必花钱买睫毛膏,她有一双活泼好动的黑眉毛,她很美丽,看见她我的心情就像吃了冰淇淋,她很会打扫家里、很会煮点心,她最会做的是面包,她做的比面包店里卖的还好吃。
她问我,「你的妻子是面包师傅吗?」
我回答:「不是,但她学什么像什么。」我还指指自己的头发说:「你看,她很厉害,连头发都剪得这么棒。」
她臭著脸,看了我老半天,突然说:「你妻子要哭了。」
我问她为什么,她不怀好意地笑说:「进手术房前,会有人来把你理成大光头。」
堂弟在旁边听见,笑著骂我是块大木头,不解风情就算了,还拼命夸耀自己的老婆。
老婆,我真的很不解风情吗?
不谈这个,有件事我很担心。我担心我们家的妹妹,生病之前,我就想著要找时间带她去结扎,不然,要是她趁我们不在家,跑去公园和别的公狗乱搞,回来生一窝小子,要我们这对可怜的老爸老妈替她养小孩就惨了!小蔷薇,找个时间带妹妹去结扎吧。
结扎后,它要是和奶奶家的红贵宾真的闹在一块儿了,我们也不必担心负责任的问题,对不对?
对了,老奶奶怎样?身体还好吗?我不在家的时间,你有没有常常去探望她?
老奶奶一个人很寂寞,你别忘记要常去陪她说说话。
但我猜……也许自从知道我死去的那天起,你就再也没有踏出家门一步,你害怕走我们经常走的那条路,害怕路过我们经常路过的那个小鲍园,甚至害怕和奶奶寒喧,对不对?你是不是把自己封闭,是不是不愿意睁开眼楮看看外面的世界?是不是想断绝所有人的关心?是不是不愿意看见别人的爱情?
天呐,光是想像你变成那样,我就好心疼,如果你真的这样,我该怎么办?
试著走出去,好不好?
我知道刚开始很难,没关系,我们慢慢来,先从两个小时开始,再慢慢增加时数。
怎么做呢?我想想,你先拿一本簿子,记下要做什么事情。
比如——
一、到奶奶家,陪奶奶说几句话,顺便把妹妹带到宠物店结扎。
二、去银行领一点钱,放在书桌抽屉里。
三、去超市买做面包需要的材料。
四、到宠物店里付钱、把妹妹带回家。
当这些事情做完,两个小时就过去了,并不困难对不对?
如果还是害怕,你可以想像我就在你身边,去奶奶家、去宠物店、去银行、去超市,我都像往常那样,走在你的右手边。好不好?
我的小蔷薇,要勇敢哦,不管我在不在,对你的爱都不会离开,我爱你的人、爱你的心,并且我不打算因为死亡,让我的爱消弥。
爱你的老公
她吸吸鼻子,吸掉鼻中的酸液,笨蛋,奶奶家的红贵宾也是母的,两只母的怎么会玩出责任问题?
但她打算照他说的去做,因为她也不想让他的爱消弥、不想让他们离了心。
进屋换上衬衫牛仔裤,她拉开抽屉,拿出他常用的笔记簿,打开,看见熟悉的笔迹,心一阵暖。
他会说中文,但仍习惯用英文记录,明知道她的英文不好,还笑说:「我就喜欢你的英文不好。」
「为什么?」
「这样我才能保有隐私。」
坏蛋!她偷偷骂他,夫妻间有什么隐私?他最隐私的地方都被她看光光了,还怕几个英文单字?
伸出五指,李若薇在这里发誓,她一定要好好学习英文,把他的隐私看光光!
往后翻到笔记的空白页,她在上面照著他的信抄录几行字。
一、到奶奶家,陪奶奶说几句话,把妹妹带到宠物店结扎。
二、去银行领钱,放在抽屉书桌里。
三、去超市买做面包需要的材料。
四、到宠物店里付钱、把妹妹带回家。
写完,她把笔记本和存款簿收进包包,换上一双鞋子。
这双鞋子很贵,是为了搭配她那件红色洋装买的,她心疼好久,很想把它拿回去退,但他说:「我喜欢你穿著这双鞋子和我一起跳舞。」
她笑了,把吝啬收藏、把鞋子留下,因为他说「喜欢」。
走出家门,李若薇按照笔记本上面写的,先到奶奶家,问了奶奶最近的生活,问菲佣有没有推她到附近公园找老朋友,问奶奶的儿子女儿有没有带奶奶最喜欢的水蜜桃来看她……她问很多话,那些都是亦樊会对奶奶说的话。
离去前,她抱著有点哀怨的妹妹,跟奶奶说谢谢,谢谢这段时间她对妹妹的照顾。
奶奶拍拍她的手背,心疼道:「小蔷薇,你要节哀顺变,不然亦樊在那个世界会过得不安心,你要让他顺顺利利走,他有他的路,你有你的归途,如果有缘,下辈子,你们还会再见。」
她摇头。「亦樊没有走,他一直在我身边,还要我问候奶奶。」
听她这么说,奶奶眼里蒙上一层忧郁。
知道奶奶在担心什么,李若薇说:「奶奶,我没疯,是亦樊托人每月寄一封信给我。」说完,她拿出信,念一遍给奶奶听。
奶奶活了七十几年,经过的大风大浪多到不胜可数,但这封简单却充满感情的信却让她老泪纵横,连听不懂多少中文的菲佣也跟著啜泣掉泪。
「小蔷薇啊,你回去做好面包以后,记得用盘子盛一块,放在亦樊的相片前,他能尝到的。」
李若薇点头,抱了抱奶奶。好好哦,她最喜欢听人喊她小蔷薇,小蔷薇、小蔷薇,她是为了费亦樊的爱情而绽放的小蔷薇。
「我会,我也给奶奶送一块过来,小蔷薇做的面包又香又Q,健康又营养。」
「好,奶奶晚饭不吃,就等你的面包。」
她挥手和奶奶道再见,接下来,她还有事情要去办,而她的老公会走在她的右手边,像过去那样。
李若薇的右手挂著环保袋,袋子鼓鼓的,里面装了不少东西,左手挂著手提包,两手横在胸口,还抱著一个大纸盒。
她进屋,没有跟老公打招呼,就快手快脚冲进厨房。
费亦樊坐在客厅改学生的英文作文,他放下作业簿,跟著老婆进厨房。
「你带什么东西回来?」
「喏。」她打开纸盒,从里面拿出一台机器,有点像造型奇特的电锅。
「我们家的电锅坏掉了?」
「没啦,这是烤面包机。」她瞄老公一眼,孤陋寡闻。
「怎么会想到买这个?这种东西顶多玩两次就不会想玩了。」
「谁说的?你爱吃面包,每次去面包店随便买几个就要花上一百多块,一天算一百二十好了,两个月就会在面包店里消费七千两百元,贵就算了,反正喜欢吃嘛,可最怕的是吃进一大堆不健康的反式脂肪,与其如此,倒不如我自己做,省钱又健康营养,所以未来,我们的早餐全看它了。」她拍拍家里的新成员。
「你怎么可能天天做?这一台要好几千块吧?」他嗤笑一声。
「不必,只要一千块。」她抬高下巴,得意的咧。
「怎么可能?别告诉我那是黑心货,多用两次就会爆炸的那种。」
「锵锵锵锵,请看清楚它的品牌。」她两手在面包机牌子前挥舞。瞧,名牌的啦。
「它是瑕疵品吗?」
「不是、不是,你就对我那么没信心哦,我看起来像乱花钱的人吗?」
「不然怎么会这么便宜?」
「就像你说的那样喽,某位同事看见它,心动不如马上行动的买了下来,可是果真玩没两次就兴趣缺缺,东西摆在家里又占空间,只好用二手价卖出。」
「没坏掉吗?」
「放心啦。」
说著,她从环保袋里拿出面粉、蔓越莓干、牛奶……一大堆材料。「要看它有没有坏掉,试试看就知道喽。」
她一面翻动食谱、一面和面,白白的粉沾上她的脸,小小的生手姑娘笑盈盈地搓揉著面团。
他看著她的动作,越看越觉可爱,也挽起袖子加入她。「喂,告诉你一件事。」她用手擦擦沾上面粉的白鼻子,却越擦越大片,让他笑歪了,出借自己的袖子。
「什么事?」
「我今天踫到一个奥客。」她挤挤可爱的两道眉毛。
「怎样的奥客?」
「他就常来我们餐厅啊,每次来都指定要我服务。」
他眯起眼,鼓起一边腮帮子,刻意装狠脸。「说!他看中的是你的服务品质,还是你的美貌?」
「我猜,是后者。」她鼓起另一边,也是满脸的不爽。
「那么有自信?你怎么知道是后者?」
「因为我每次在为他服务的时候都摆臭脸,但他每次都夸奖我长得很美。」
「臭脸摆得好,他知难而退了没?」他点头,非常认同老婆的工作态度。
「没有,他上次来,我秀出结婚戒指,告诉他我已经有丈夫,可是他还是穷追猛打。今天到餐厅,不但送我一束花,还告诉我他多么有身价,是科学园区的电子新贵,有两栋房子,一栋自住一栋租人,如果我肯嫁给他,可以吃香喝辣当少奶奶,不必到餐厅端碗盘……巴啦巴啦巴啦,烦死了。」她挥挥手,好像眼前有苍蝇在飞。
「我想,会不会是这钻石太小颗,而他视力不良?」他抓住她的面粉手,手指在她的中指上搓半天,夸张道:「你看,连我自己都看不到!」
「哼,如果嫁给电子新贵可以戴鸽子蛋,嫁给补习班老师只能戴小石头,我要——」
「要怎样?」
「要嫁给费亦樊。」她笑弯眉毛。
结婚四个月,她越来越明白自己的运气有多好。恋爱谈了许多年,结局是被垃圾男抛弃,一气之下,在路边随便抓个人乱嫁,竟嫁到这等温柔好男人,她的结婚运真不赖。
任她靠进他怀里,费亦樊伸出两手圈住她的腰际。「不管怎样,等我赚大钱,一定要买一颗大到吓死人的钻石给你,弥补你受的委屈。」
「我哪里委屈,你才委屈呢。」她仰起头,往后亲亲他的下巴,胡碴刺刺的,那是她最喜欢的性感地带。
「我?有吗?」他用食指,指了指自己。
她转过身,认真道:「有啊,上次我到你们补习班去,看到一个非常明显的事实。」
「什么事实?」
「你们的老板不喜欢我。」
他嗤笑一声,挥挥手,「我们老板谁都不喜欢,她只喜欢每季按时间缴钱的家长,等你生了小孩、把小孩送到补习班,到那个时候她才会对你和善。」
「不对,她喜欢你,而且……不只喜欢,还偷偷觊觎你的。」她翘高下巴,食指在他面前摇晃,表现得相当不以为然。
「真的吗?那我太迟钝了,居然没有发现到。怎么办才好,你要我离职吗?还是明天……我带你去跟她呛声?」他抓住她晃不停的食指。
「不行,我们必须按兵不动。」她拉下他的手,二十根手指头互相紧扣。
「为什么?」
「因为我们还得靠她给的薪水付贷款。」她扁了扁唇。
他大笑,额头顶上她的,磨磨蹭蹭,磨出她两分欲望。「中国那句话是怎么说的?」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她飞快接话,谁教他们家有个爱说成语的老外先生。
「不对不对,是贫贱公婆……」
「哦,贫贱夫妻百事哀啦!」她又接话。
「嗯,贫贱夫妻百事哀。嫁给我这个穷光蛋、有没有开始后悔?」
她用力摇头,抬起下巴,贴上他的唇,本来只是一个简单的吻,却让他热烈了几分,然后她又添点文火,他再放入些许激情……差一点点,他们就要在面团上面留下爱的见证。
幸好她的理智出门,把欲望推回房间。
她退一步,等两人平了喘息,才笑眯眯地拉起他的手,压在自己胸口,轻声说:「这里,一点都不贫贱,而且,很富足。」
「真的富足?」他凝视著她问。
「真的富足。」她回答得没有半分犹豫。
他开心,因为没有金钱财富的他,仍让一个女人感到富足。
饼去,他得用很多的卡、很多的支票、很昂贵的名牌,才能逗出女人美丽的笑颜,而这个小女生,却说她要嫁给费亦樊,即使她只能在手指头上戴小石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