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似才一眨眼,天就亮了。
她在徐缓的微风中惊醒,一醒来就因为已经天亮而吓了一跳。
阳光在林叶间闪烁,已日上三竿了。
她没有生火,她以为她有,但其实没有,身前的火堆,仍维持昨天下午的模样,没有任何不同。
她惊慌的转头查看它的状况,它仍处于半昏迷的状态,蚊虫苍蝇围绕了过来,停在它的伤处,它会反射性的抽动那处的皮肉,它们会飞起来,但很快又再聚集。
她就是被这抽搐惊醒的,她伸手替它驱赶蚊虫,重新生了火,然后再次拖著疲倦疼痛的身体离开它,走进山林里,这次她除了疗伤的药草,还寻找可以驱虫的药草,并捡拾树果,挖掘野生的山芋、竹笋、野菜。
又一次的,她拿竹筒喂它干净的水,它像是累极,连头也没抬,只张开半只眼看她。
银光不得已,只得伸手拉开它的嘴,把沁凉的水从它牙缝中倒进去,一边注意它有没有生气的将收进肉掌里的爪子伸出来。
它没有,而且在发现她是要给它喝水,它把嘴张开一点,让她方便倒水,它们渗了一些出来,但有大半都进到它嘴里。
「没事的……没事的……」她模著它的脑袋,告诉它。
之后,她又喂了它两次水,然后把驱虫的药草扔进火里,一边重新替它清洁伤口、换了药,然后煮食那些挖回来的食物和可以止痛化瘀的药草,她尽力将它们煮到烂糊,弄成稀泥状,放凉之后,再喂给它吃。
这一天,它一直处于半昏沉状态,态度配合许多,她要它喝水,它就喝水,要它吃东西,它就吃东西。
大部分的时间,它都像是在睡觉。
但到了第二天早上,一闻到那食物的味道,它就不肯吃了,没有多余的力气抗议,它只能皱起可怕的眉头和鼻子,用那双大眼瞪著她,只差没直接嗤之以鼻了。
「我知道这不好吃,但你要知道,我没有太多的工具,这里不是家里的厨房,我只有竹筒和这把箭,这些东西能吃你要偷笑了。」
她端著竹筒,碎念著。
它不听,只紧闭双唇,用鼻孔对她喷气。
「你需要体力,而且里面加的药草可以让你没那么痛,也好得快一点。」她回瞪著它,说:「把嘴巴张开。」
它的回应是把那颗硕大的脑袋转开,搁到一旁地上。
她捧著那装满了食物的竹筒,走到那一头坐下,倾身凑到它眼前说。
「把嘴巴张开。」
它拧著眉,慢慢的再次转过头去。
换做别的时候,她定要生气了,可在差点失去它的现在,她拥有无比的耐心与毅力。
所以她再起身,走到它正前方,再坐下。
这个位置好多了,不管它将脑袋转到左边或右边,她都可以把东西凑到它嘴边,真不知道她刚刚为何没想到,大概是因为她太累了,而且也饿了。
思及此,她腹中传来阵阵鸣动。
她看见它的耳朵转动了一下,朝著她的方向。
「是的,没错,那是我肚子在叫,我饿了。」她对著它竖起的耳朵说,「天知道你有多不知好歹,你不吃,我吃。」
说著,她一边干脆把那烂糊糊的东西送进自己嘴里。
吃了一口,她差点吐了出来。
天啊,好难吃,这东西超可怕的,清淡无味不说,还有刺鼻的药草味。
当她忍不住吐舌作呕时,看见它转过了头来盯著她瞧,一脸的幸灾乐祸。
她煮的东西通常没那么难吃,她嘴刁得很,但这回因为太累,又在野外,让她忘记加盐了,可这种荒山野岭,哪来的白盐能用?
银光重新将她简单做的竹匙又伸到它嘴边。
「对啦,很难吃,可你迟早都是要吃的,我们可以等你累了,然后我再拉开你的嘴,把这可怕的东西灌进去,或者你自己先把它们吃掉。」
它耸动它的眉头,一脸质疑。
「我保证下一餐不会把药草和食物煮在一起。」她把竹匙凑得更近些。
它迟疑了一会儿,见她一脸坚持,才终于伸出舌头,舌忝食竹匙上的烂糊。
银光见状,方松了口气,她一小匙一小匙的喂食它,边哄著:「来,再一点,再吃一点,吃完这些就好了,晚一点我会弄更好吃的东西,真的。我刚刚看到一些薯蓣的叶子,你记得以前带我到山里找薯蓣吗?你教我怎么找到它,再磨成泥来吃,我想我可以找到一点花蜜,让你和著吃。怎么样,感觉不错吧?」
它没赞成,也不反对,只是在舌忝完最后一口之后,把头放回前爪上,合上了眼楮。
它看起来好累好累,她忍不住伸出手,一次又一次的轻轻抚著它,哑声承诺。
「睡吧,好好休息,我会保护你的……一定会……一定会……」
半晌后,它睡著了,她差点也跟著昏睡过去,但要做的事,和山一样多。
首先,她必须要想办法找到更多食物,这两天她到处都没看到在地上跑的动物,大概是它的气味让它们主动闪避,不过天上的鸟很多,她看见好几只肥大的雉鸡在溪边晃荡。
从小她对习武的兴趣就不曾比对食物高,不过她有箭,楚大哥的黑箭完好无缺,她可以用竹子做出一把弓,如果运气好,说不定可以猎到几只鸡。
她勉强打起精神,再次往竹林走去,天快黑时,她灰头土脸的抓了一只肥鸡回来,还挖了更多的竹笋和一些野生薯蓣。
银光再次将火生起,剥掉了毛,去了内脏,烤熟了鸡。
它闻到香味,醒了过来。
她掰开了鸡腿试图把鸡腿撕成肉丝,方便它食用时,它已经将整个脑袋凑了过来,张嘴咬住了那只腿。
她吓了一跳,但它已经抢走了那只烤得香喷喷还在滴油的鸡腿,显然它的状况比她想像中好多了。
见它没两下就将那鸡腿解决掉,她吃著手上残余的鸡肉丝,瞅著它道:「现在你开始庆幸,我不是一般的千金小姐了吧。」
它舌忝著油嘴,一双眼还盯著火上剩下的那只雉鸡,她笑著把整只鸡都递给它,「喏,都给你。」
它见状,一口就咬住了那只鸡。
银光一挑眉,道:「你真是个口是心非的家伙,亏我以前还以为你就爱吃素,可里昂说的没错,你们真的很爱吃肉,不过我今天只抓到这只,其他得等明天看看运气了。」
她说著,从火中翻出好几颗烤焦的竹笋,剥去焦黑的皮,然后拿到溪边把笋子洗干净,再带回来给它。
它囫囵吞枣的解决了那只烤鸡,然后开始吃那些白笋。
「说真的,我本来是希望能拿鸡骨头来熬笋子汤的。」她一边用右手把嫩白的竹笋一颗颗丢进它嘴里,一边也拿了一颗咬了几口喂自己。「可我看现在是没望了,总不能叫你把到嘴的鸡给吐出来,对吧?」
它咀嚼著那些竹笋,大大的眼直盯著她瞧,竟然看起来,还真有那么一点无辜的模样。
「你真的听得懂我在说什么吗?」
她孤疑的瞧著它,咕哝抱怨:「里昂兽化的时候,感觉好像听得懂我说什么,但他有点难搞,他不肯和我说他到底记不记得兽化时发生的事。我还得威胁不给饭吃,他才会帮我做事,但有时候,就连这招也没用。我还是到你们打起来的那天,才知道他竟然可以自由控制兽化的程度。」
它吃完了所有的笋子,琥珀色的大眼,直盯著她手中剩下的那一口。
银光把吃剩的笋子也给它,它的舌头舌忝过掌心,有点痒,感觉像是她之前喂过的小猫那般。
话说回来,它这温驯的模样,其实感觉上就像只大猫一般,只是体型超大而已,这念头,几乎让她笑了出来。
她起身,到溪边拿来事先已经磨好装在竹筒里,用溪水冰镇过的薯蓣泥,一匙一匙喂著它,道:「这几年,我只查出他是从异国来的,他兽化时被拂林的商人抓到,结果一路被带到这儿来,说要进贡给皇上,但他找到机会逃了出来。」
她其实偷偷在薯蓣泥里加了一些药草,但大概是因为她也加了花蜜,吃起来甜甜的,它没有多加抗拒,她再舀一匙给它时,它乖乖舌忝食著。
她稍稍放了心,边喂边和它说:「我还以为你和他一样,也是不小心被抓到,才又被爹救回来的,可我去问娘,娘还是坚持说你还是个娃儿时,就被放在老家大门外,那留下你的人,在信笺上说你是爹亲生的呢,那信笺娘到现在还留著呢。」
吃掉了最后一口薯蓣泥,确定没有其他食物之后,它又把头搁到了前足上。
她起身把新的柴火放进火堆里,确定能烧一整夜,又去弄了些水给它喝,再拿来新做的竹弓和黑箭,这才走回它身边。
天,已经完全黑了。
火光下,它双眼微眯,似睡似醒,她缩在它身侧,将弓与箭放在地上,看著那堆火,听著它的呼吸与心跳,喃喃问道:「如果我也是兽人,你就不会走了吧?」
当然,它没有回答,她也不奢望它会突然开口讲人话。
袅袅的白烟,氤氲向上,穿过林叶,爬上了夜空。
「可那样我们就是亲兄妹了,那你一定还是会躲著我,幸好我们不是……」她看著那道烟,和在林叶间闪烁的星子,说:「但我又好希望我是,如果是兽人,你就不会嫌弃我,那我就可以和你在一起了……反正是兽,管他是不是亲兄妹呢,对不对?」
它还是没有回答,她从它蓬松的皮毛中朝前方看去,它眼已经完全合上了,大概是睡著了吧。
轻轻的,她将小脸埋入它柔软的皮毛,叹了口气,小小声的道:「阿静,你知道吗?其实我好羡慕阿万可以跟著你走遍大江南北,我有好几次想偷偷跟去,可我知道那只会让你跑得更快、走得更远……」
夏夜晚风徐来,抚上了她疲倦的小脸。
「我真的……好羡慕、好羡慕……」
树上蝉鸣唧唧,崖边白瀑哗啦,当月上枝头,火堆里的柴坍了一根,啪啦溅出点点火星子来。
她已完全放松下来,蜷缩在它身旁,再次合上了双眼,打了个小小的呵欠,却依然忍不住道。
「我想和你在一起,一直一直在一起……」
她倚靠著它,低喃著:「是人也好,是兽也罢……若你不能再变回人也没关系,我们可以离开扬州、离开江南,到没有人烟的地方去……」
***
沙沙沙沙、哗哗哗哗、唧唧唧唧——
黑暗中,它听见好多声音,混在一起,水花、虫鸣,落叶、风声,还有那个依偎著它的女人的心跳,和呼吸。
她已经不再说话了,不再喃喃自语。
可是,她轻柔的话语,依然徘徊在耳畔,游荡在脑海,比任何声音都还要清晰。
我真的……好羡慕、好羡慕……
我想和你在一起,一直一直在一起……
是人也好,是兽也罢……若你不能再变回人也没关系,我们可以离开扬州、离开江南,到没有人烟的地方去……
那些话语,奇妙的安慰著它,暖著它的血,揪著它的心,它忍不住一再回想,一次又一次在心里反复咀嚼那人类的话语。
我想和你在一起,一直一直在一起……
一直一直在一起……
它喜欢她的声音,好亲切,好熟悉,像它早已听了一辈子,深深的、深深的,刻印在心底。
它转过头,瞅著她。
她长发披散、衣裙破损,脚上的绣花鞋也沾满泥水,十指的指甲断的断、裂的裂,左手虎口处还因为替它烙烫伤口时太匆忙,被烫出了好几个水泡与伤疤。
不由自主的,它凑到她身前,轻轻舌忝著她手上的水泡与伤疤,和她脸上沾到的黑灰,这两天,她忙顾著它,却忘了照顾自己。
她太累了,即便它舌忝著她的脸,她也完全不曾醒来。
它喜欢她身上的味道,那种如蜜一般的香味,又像某种醇厚的酒。
朦胧的夏夜里,它蜷缩起身子将那个依偎著它的女子,包围起来,暖著她。
她把外衣拿来当它的清洁布了,身上只剩下轻薄的丝裳衣裙,那东西挡不住寒的。
她很怕冷的,它知道。
即便是夏夜晚风,她也不喜。
恍惚中,它想著。
它知道……
他知道……
***
明月皎洁如新。
风,哗沙轻响。
她因风偎得它更近、更紧。
然后,它听见她在哭泣,蓦地睁开了眼。
她双眸依然紧闭,泪水却成串滑落,没有血色的唇,不断呓语:「不要、不要……他是冤枉的、冤枉的……楚大哥,别杀他……别杀他……」
心头,没来由抽紧。
它舌忝著她的泪,可她的脸好烫,像火似的烧。
不该这么烫,这般烧的。
它心慌的用口鼻轻推著她,试图弄醒她,但她只是哭著,一再梦呓。
「不要、不要……阿静、阿静……对不起、对不起……」
她醒不过来,泪不停,而且双颊泛著不正常的酡红,气息既轻且短,像是每一口呼吸,都要耗尽全身力气。
它再推她,舌忝去她额上脸上的汗与泪,甚至拿牙轻啮她的肩,她却还是不醒。
不得已,它摇摇晃晃的试著站起身,依靠著它的她,却只是往旁倒在堆积的落叶上。
这一次,她因胸中传来的疼痛抽了口气,但却没有爬起来。
著急的,它看著那个女子,又用口鼻推著她。
趴躺在落叶上的女子,终于睁开了泪湿的眼,双眼却没有焦距。
它凑到她眼前,低吼著。
那让她用力的吸了口气,抬起伤痕累累的手,模著它凶恶斑斓的脸,哽咽的道:「对不起……都是我的错……对不起……对不起……」
她神智不清的呢喃著,焦距再次涣散。
「都是我……都是我……」
那道歉越来越小声,然后她热烫的小手,从它脸上垂落。
「是我的自私害死了你……是我……」
满盈的泪水,涌上眼眶,溢出滚落,滴在落叶上,然后她再无力睁著眼,倦累的再次合上眼皮。
「对不起……」
吐出这一句沙哑的抱歉,她再次陷入昏迷状态。
它惶急的在旁来回徘徊,再轻推著她,可她再也不曾醒来,小小的脸上,才刚被它舌忝去的汗水,转瞬间已又再次渗冒而出,它又伸舌去舌忝。
可是她好烫,太烫了。
她在发烧。
这样不好,她需要退烧,需要到水里。
它张开嘴,试图将倒在地上的女子,叼咬在口中,带到水边,但还没离地,她已经痛叫出声。
那喊痛的声音,不大,却让它惊得不敢继续。
它听到另一种声音,很细微,却万分清楚,那是骨头裂开的声音。
这阵子,它听了很多次,好多次,它吓得松开了嘴。
她喘著气,在落叶上蜷起了身子,左手反射性的压在右边的胸腹之上。
是肋骨。
它弄伤她了。
惶恐与惊愕让它退了一步,它没有很用力,但她的骨头却裂了,剧痛让她额上汗水又冒,它盯著她,看著她疼痛的模样,才勃然领悟,它早在那天夜里,就弄伤了她。
那时,它还不懂得控制力道。
那夜,它只顾著奔逃。
可事后,她不曾喊痛,不曾抱怨,她拖著受伤的身子和裂开的肋骨,替它处理伤口,喂它喝水进食。
她照顾著它,只顾著它,直到身体再也撑不下去。
它可以听见她小小的心跳,因不适跳得太过急促,就如同她浅薄的呼吸。
她快死了,它惊恐的领悟到这件事。
再这样下去她会死的。
它得替她退烧,但它没办法这么做,它无法叼著她去水边,也无法拖著她移动,那会伤到她已经裂开的肋骨。
它惶恐焦虑的在她身边来回走动,绕著她低咆,却想不出任何办法。
她小脸酡红,嫩唇却没半点血色,汗水湿透了她轻薄的衣裙,娇小的身子因疼痛而震颤著。
她是如此痛苦,它却帮不了她,帮不了她,它无能为力,没有办法,它只有厚皮长尾、掌爪利牙,它不能帮她固定断裂的骨头,不能带她到水边降温,甚至无法给她水喝。
它什么都做不到。
她痛苦的申吟在耳边回响。
它愤怒又痛苦的徘徊著,喷著气。
宾烫的泪水又滚落她的双颊。
它难忍的甩著长尾,因为自身的无用感到愤怒。
「阿静……阿静……」
因为高热和剧痛,她难忍的哭了起来,啜泣著、申吟著,叫唤著那个名。
「阿静……阿静……」
那声声的呼唤,都像把刀,一再戳刺、刨挖著它的心。
它弓起了背,抓刨著地,心跳急速奔窜,因自己甚至不能将她拥入怀中而几近发狂。
懊死!她需要它、需要他、需要它、需要他!
她需要它有手,需要它有脚,需要它能将她拥入怀中,照顾呵护安慰——
她需要他!
他的银光,需要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