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小的白瓷瓶摆在她的面前。
「这风行丸,乃是融合你出生时的脐血而炼成,你吃下它,便可开始修行风行天下剑法。你虽资质一般,年岁又大了些,但有这风行丸,可使你有事半功倍之效,不出三年,你的剑法便可踏进江湖一流之列,到那时,咱们镇江陈家又可大大荣耀一回。」老者似是施恩地道。
她默默听了。
「十三妹子,还不快谢父亲?」一旁的青年笑道。
她听而不闻,只慢慢将那小小的白瓷瓶抓进手心,紧紧握住。
「哦,对了,从此后,你可不用再叫做沈十三,你排行良字辈,便唤做陈——」
「这风行丸,倘若再以我心甘情愿之血融合,是不是便可治旧日内伤?」她打断老者的话,轻轻问。
「这风行丸,咱们镇江陈家一人不过才唯有一颗而已,可是咱们修习天下第一剑法的宝贝,若加以药主心甘情愿之血,不要说旧日内伤,便是洗髓净脉,也不在话下,比之少林大还丹是过之而无不及。」青年得意地笑道,「不过如此的宝贝,谁肯白痴地心甘情愿送于他人——十三!你疯了你!」青年呆了。
上座的老者更是怔住。
「我本就是愚钝之人,否则怎会做了二十多年的沈十三?」
她轻松一笑,将唇中的右小指随口吐到地上,望了自己鲜红汹涌奔出的断指一会儿,微微笑著,将手倒竖,将那汹涌奔淌的鲜红滴进那小小的白瓷瓶。
「十三,十三,你,你——」青年瞪著这似乎觉不出丝毫疼痛的女子,只觉无边冷意从脚底直渗进心尖。
她,她,她……竟一口咬断了她自己手指!
她,她,她知不知道——
「凡自残身体者,永不入陈家宗祠。」她还是微微笑著,将那灌满了鲜红的小白瓷瓶小心盖好,紧紧握在掌心,清亮的眼儿,慢而又慢地扫过中堂端坐的老者与一旁震惊无语的青年,很是轻松地道,「换言之,我再也不用是陈家的子孙,更不用再是沈十三。从此后,我,便是我,与镇江陈家再无关联!」
很轻松很轻松地吐出一口长气,她轻快地转身,轻快地走出这阴沉的石屋宗祠,毫无留恋,毫无犹豫,决不,回头。
阳光,很温暖很温暖地洒在她的身上,她脚步轻快,转过石廊,跨过石桥,远远望到了那个怎么看怎么有著三分弱气、偏偏怎么看她怎么又心里高兴的男人,只恨不能飞到他身边。
「阿寿。」她笑眯眯的,脚步轻快,将淌著鲜红的右手隐在背后,到了男人身前,调皮地笑著蹦两步,歪著头朝著他摇一摇手中的小白瓷瓶。
「……风行丸?」男人迟疑道。
「快,马上给我喝下去。」她笑眯眯地将小白瓷瓶塞进男人手里,眨眨眼,故作神秘地小声道,「穿肠毒药哦,快喝快喝,等这药液凝结了可就不顶事啦!」
「你——」望著硬被塞进手中的小白瓷瓶,再将深邃的眸子凝住她不同于记忆中任何时候的快乐笑容,男人还是迟疑,「十三——这药——」
「你肯陪我来这里,不就是为了它吗?」她满不在乎地戳破他的小小秘密,没有半点的不高兴,小心地将那盖子揭下来,看了一眼那深红的药液,忙催促男人,「快喝啊,再不喝就凝结了!」
男人迟疑地望她快乐的笑容,终于咬牙,将那小白瓷瓶慢慢举起。
她快乐地点头,示意他喝。
男人却手一转,将小白瓷瓶递向了身后一直站著不说话只好奇地望著他们的阿乐。
「……阿寿?」她怔住。
男人却没同她说些或解释些什么,只微转身,将那小白瓷瓶举到也怔住了的阿乐唇边,「喝下去!」
她无意识地,唇动了动,却不知想说什么,或者想问这男人一句什么。
但不等她或说或问,火石电光间,凶猛的冷风朝著这里狠扑过来——
「风行丸是我的!」
她呆呆循声望去,白发纠结乱如茅草的道服老头儿,手抓寒光粼粼的长剑,从阿乐背后一丈处猛扑了过来!
她张唇,本想示警,视线里,男人已一手托著阿乐一手紧握那小白瓷瓶斜闪出去!
她猛地倒退两步,暖暖的阳光打在她身上,她却恍如瞬间赤足站在了冰天雪地之中,刺骨的冰寒让她心神俱僵,胸口剧痛的似要裂开,再不能动。
刹那,眼前浮扁掠影,霹雳一般迅猛闪过。
浅淡的笑,温和的笑,温柔的笑,宠溺的笑。
无数无数记忆中,这男人的笑,这一刻,再也,不见,再也,不见。
背著男人看不到的断指,无意识地紧紧拳起,渐渐凝固了的血红,再度开始无声流淌。
一直流,一直流,一直无声的流啊流,流啊流,将她所有的体温,毫无声息地全部带走。
全部带走。
一点,不留。
刀光剑影,她全都视而不见。
一颗心,只在想,我是谁,我是谁,我,是谁,是谁。
「十三!」
刀光剑影里,那个似乎熟悉的男人声音在对她急躁大吼。
她冷冷一笑。
十三?
沈十三?
沈十三?
十三?
漠然凝著自己依然淌著鲜红的断指,她冷冷地笑。
再不是沈十三了,再不是十三了。
曾因为饥饿寒冷而痛苦不堪的童年,曾因为愤恨委屈而颠沛流离的少年,曾因为,曾因为……固执的自己,天真的自己,抗争的自己,跌倒的自己,头破血流的自己,自己也不认识了的自己啊,如今,终于不再是了,终于不再是了,不再是了!
可是,她又是谁,又可以,是谁?
锐利的光,带著阴森的冷,朝著她飞扑而来。
她瞧也不瞧,躲也不躲,微微含著笑的眼儿,一眨不眨地凝视著,凝视著。
来啊,来啊,来啊,来告诉她,她到底是谁,到底是谁,到底,是哪一个。
「十三!」
似乎惊恐到了极点的怒吼,她听进耳里,只冷冷一笑。
含笑的眼儿,热切地凝著这扑面而来的锐利冷光,从没有一刻,是这么的欢迎它的到来。
啊,来啦,来啦,来……
切!
什么狗屁武功,怎么一点准头也没有!
锐利的冷光紧贴著她耳一闪而过,三五发丝飘飘地从她耳边落下来,她很失望地哼一声。
「十三!」
惊恐的咆哮声又砸向她。
她有些恼怒地皱眉,重重一哼。
十三,十三?
喊得这么亲热做什么?不是该嘲笑她吗,不是该嘲弄她吗?
原本还,原本还……心,如被锐芒狠狠划过,她猛地一颤,脚下顿时有些踉跄。
炳哈,哈哈,哈哈。
多可笑,多可笑,到头来,多可笑。
辛辛苦苦为谁忙,辛辛苦苦为谁做了嫁衣裳,辛辛苦苦为谁……
「十三!」
嘶哑难听的咆哮,似乎就在她的耳边如霹雳炸起。
她恼火地瞪过去。
焦急,急躁,心痛,痛心,怜惜,希冀……种种情绪,竟一瞬间现在这男人的面庞,闪在这男人一双深邃黑眸中。
她一怔。
「十三,十三,十三。」
男人一迭声地轻轻喊她,墨色的眸子,似是带著无尽的烈痛,紧夹住她双肩的手轻轻摇晃她。
「……我不是沈十三,也不是十三啦。」她无意识地摇摇头,将自己那淌血的断指显给他看,心满意足地笑著点头,「再不是沈十三,不是十三,不是镇江陈家的人。再不是。」
「好,不是,你不是十三,不是十三。」男人一迭声地点头。
「我不是十三,不是沈十三。」她呆呆地摇头,又点头,呆呆瞅著男人左肩上透骨而出的锐利匕首,呆呆瞅著那匕首下流淌的鲜红,慢慢将自己的断指贴上那鲜红,轻轻皱眉,「那我是谁?我是谁,我是谁呢?」
「我叫做龙曦寿。」男人的眸子,痛意深重,轻轻凝著她困惑的眼眸,轻轻地说给她听,「我阿娘离家之前,告诉我说,我是最美最温暖的阳光下福祉最最绵延无穷的孩子,所以叫做‘曦寿’。我把这个‘曦’字送你好不好?好不好?」
「曦?」她呆呆重复,不知为什么,视线一下子模糊得再不能视物。
「对,曦。」男人微俯身,炽热而又冰冷的唇贴上她的面庞,继续轻轻地说给她听,「你叫做‘阿曦’。」
「阿曦?」她微微后撤,清晰了些的视线紧紧凝在他眸子上。
「是,阿曦。」男人柔声重复,认真的眸与她凝在一起,认真点头,「呐,你看,你叫做‘阿曦’,我叫做‘阿寿’,咱们两个,只有合在一起,才会是最美最温暖的阳光下福祉最最绵延无穷的孩子。没有‘曦’,就再不会有‘寿’。所以,曦寿,曦寿,一定一定要咱们在一起才好,才可以快乐地活下去。」
「……哦,阿曦。」拿淌血的断指点点自己的额头,再点点男人白如雪的额头,她重重点头,「哦,阿寿。」
男人轻轻点头,慢慢恢复清朗的目光,柔柔望她。
「十三!」似是带著无尽恐惧的暴吼又起。
她循声,往男人的背后瞧去。
「我不是十——」
冷冷的,锐利的光,朝著她的眼眸,迅猛劈来。
「我是阿曦。」
她漾开开心满意的笑,深深深吸一口气,左右手猛地抬起侧向一推——
「十三——」
「阿曦——」
锐利的冷光,奔出她的胸。
她漾开美丽无忧的笑容。
对啦,对啦,她是,阿曦。
她从此是,阿曦。
最美最温暖的阳光的孩子。
阿曦。
暖暖的阳光,静静笼在她身上。
她舒服得如飘在云雾之端,懒洋洋地一动不想动。
不知怎么,她突然想起了那个最热的三伏天里,将她拦腰搂住的穿淡色长衫子的男人,想起了那个男人在五月端午将热热的粽子无声地放入她的手里,想起他淡淡笑著喊她,想起那个大雪飘洒的除夕,男人送到她面前的翠绿翠绿的白菜,想起在猴儿洞里,男人将染血的肩背送到她的唇边,想起在杀死蟒蛇的那个后怕到要死的夜晚,男人微微笑著同她说笑,想起立秋的那个白天,他将热热香香的烤鸡托在她的眼前,想起那个夜晚,坐在高高的屋檐,赏著星子,男人一颗颗将甜嫩的核桃捏出果肉给她,想起男人和她一模一样被染得黄黄绿绿的手掌,想起男人看光她身子时粗暴的噬吻,想起他在暴怒的亲弟前认真说娶她的话语,想起那被捉弄了的交杯酒,想起男人认真对她说全给你的认真,想起他温柔拢上她散发的手指,想起他以为她睡著时说,你要什么,我全都给你的……誓言。
誓言,誓言啊。
本以为再没有的眼泪,突然阻了她的呼吸。
这个男人,这个男人,对她,是真心的吧,是真心的吧?
这个男人,对她,是真心的呵。
是真的,真的,很稀罕,很稀罕她。
他说,他叫做龙曦寿。
他说,他是最美最温暖的阳光下福祉最最绵延无穷的孩子,所以叫做「曦寿」。
他说,他把这个「曦」字送给她。
他轻轻地说给她听:你叫做「阿曦」。
他说,她叫做「阿曦」,他叫做「阿寿」,他们两个,只有合在一起,才会是最美最温暖的阳光下福祉最最绵延无穷的孩子。没有「曦」,就再不会有「寿」。所以,曦寿,曦寿,一定一定要他们在一起才好,才可以快乐地活下去。
曦寿。
曦寿。
曦寿呵。
热的泪,再也不能止,从她酸涩而甜蜜的眼楮里滚滚滑落。
「……阿寿。」
她轻轻睁开眼,模糊的视线里,那个笑眯眯凝著她的男人。
叫做,阿寿。
而她,叫做,阿曦。
阿曦,阿寿。
最美最温暖阳光下福祉最最绵延无穷的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