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不长眼楮的,似乎不只是老天爷一个吧?
眨眨眼,再眨眨眼,使劲揉一揉瞪得和铜铃差不多的眼楮,再使劲地眨一眨。
灰不留秋的兔子……长著长长色彩斑斓羽毛翎子的野鸡……肥肥的圆忽忽的野鸭子……
她仰起脑袋,仔细地打量刚蒙蒙亮的天空——
「这时节,还没大雁呢。」男人很好脾气地站在她一边,顺便拿脚丫子踢踢翻倒在地的这堆飞禽走兽,笑著问:「你想怎么吃?是生火烤著吃,还是支起锅子来煮著吃?」
「我怎么不知这里野味这么多?」她蹲下来,双手抱著膝,打量著似乎呼呼大睡著的野物,有些遗憾地道,「如果三年前我能有这些东西填肚子的话,又怎会差点饿死在破庙里?!」
「大概是这两年才多起来的吧。」男人拍拍她的肩,声音柔和,带著明明白白的怜惜,「好啦,你昨晚上抱怨了半宿,如今真的给你肉吃了,你怎么却又不著急了?」
「我昨晚上那么著急,也没肉可吃,既然如今不著急,倒有肉可吃了,你说我还用不用著急?」她歪头,瞅著他笑,「你乖乖交代,你到底是从哪里偷了这么一堆野味回来?」
「你的绕口令一点也不好听。」他却就是不肯回答她,只微微板起脸来,哼著说,「你到底想不想吃?倘若不吃,我可就要套车继续赶路啦!哼,我可是告诉你,接下来这一大段路可是没地方让你可以歇脚烤肉吃的。」
「你不是从不曾出过黑山吗,却怎么知道接下来这一大段路没歇脚的地方?」她才不怕他是不是板著脸呢,笑眯眯地拔一根长长的野鸡翎子,朝著脚边的男人晃一晃,一定要刨根问底,「你告诉我啊,你到底从哪里捡来这么多的野味啊?」
男人叹口气,仰仰有些尖的下颌,示意她自己往远处看。
她笑嘻嘻地站起来,睁大眼楮瞧过去——
……
男人低头瞧著像小熊一样挂在自己身上的女人,不由学她样子,翻个白眼。
「蛇啊蛇啊蛇啊蛇啊蛇啊啊啊啊啊!」
「十三,你长进多了,至少这一次是先将自己挪到安全的地方了,才大喊大叫。」揉揉自己被震得发麻的耳朵,男人双手圈上身前女子软软的腰肢,墨色的眸子瞬间深邃得吓人,嘴巴却犹在继续开女人的玩笑,「有什么好怕的?晕过去的蛇而已!」
「……算我怕了你还不成吗?」简直是要狂喷咸水了,将眼楮用力压在男人不怎么宽厚的肩上,十三是又恼又怒又火又慌,狠拍男人的脊背,「套车套车套车!」
啊啊啊啊啊啊啊!
他到哪里迷晕了这么多的……啊啊啊啊!
「这野地里本就野物无数。」男人索性就这么带著悬挂在自己胸前的女子往老牛车边上走,一边轻笑著道,「我说要住客栈,你偏要省钱,说住住野地也不错,呐,住了野地,偏你又这么胆子小!」
十三再恨恨地拍他几巴掌。
他摇头笑,走到车前,将车上临时打起的帐篷撩开,将有些腿软的女人丢进去,反手拍拍有些沉重的肩颈,才动手将帐篷收起,折叠好,塞进牛车下的小箱子。
十三真的是腿软脚软,有些恼地看他收帐子,眼楮是再不敢看远处。
「怎么这么怕蛇?」他收拾好帐子,走几步,将那几只野鸡野鸭野兔子捡回来,找出一条小细绳子拴起来吊到车尾,再将老黄牛牵过来套车上辕,抽空瞅这个很乖地坐在车上的女人,笑道,「我一直以为十三是天不怕地不怕的呢。」
「……谁没有几样讨厌的东西啊?」她哼一声,没力气地仰躺在还未收起的被子上,随手拉被角遮到脸上,含糊地道,「若知道你这么坏心眼地迷了一大堆可恶的东西在身边,打死我也不会来住这荒郊野外!」
若不是昨天下午他们路过的那小镇里唯一的客栈只剩下一间客房,若不是她看天气尚早,才不会一时兴起地说要住野外呢。
「如今天气暖和,正是野物繁衍生息的好时机,你想住野外,自然要做些防护准备的。」男人坐到车辕上,吆喝老黄牛上路,微笑著道,「十三难道不知吗?」
「……明明是你拿什么迷魂药引来的!」她恼道。
她又不是瞎子,方才顺著他示意看到一团团蜷曲著的蛇时,自然也顺便瞧到了好多其他的野生之物,什么老鼠黄鼬,什么刺猬田蛙……
倘若她眼楮够尖利,说不定连被迷晕过去的蚊子苍蝇也能瞅见呢!
「什么迷魂药?」男人无辜道,「那是二哥给我防蚊的,我哪里知道它有这么厉害!」
「二哥?黑山的二当家?」她眼一亮,立刻忘记刚才的不愉快,翻身爬两步,凑到男人身后,很好奇地道,「可是江湖上那个很有名的圣手道士?」
「二哥有这外号吗?」男人却似乎很意外地回头望她,「我怎么不知?」
……
你不知?哼,你当然不知啦,一辈子没出过黑山的人,怎会知道江湖上的事!
暗中翻个白眼,她懒洋洋地再度倒回被子上,不想同这个男人说话了。
「十三,你同我说说啊,我对江湖一无所知,倘若咱们遇上什么事了,我也好临危不乱啊。」男人转身,将她遮住脸的被子扯开,微笑著道,「说说好不好?」
「饿。」她索性直接送他个白眼,以示自己的不耐烦,「我早上起来就差点被吓死,饿死啦,哪里有力气说有的没——」
一块枣子糕显在她鼻子底下。
她慢慢眨眨眼。
「昨天我在小镇子上买的,也不知坏了没有,你要不要吃?」男人微笑。
……
什么他买的啊?她一直同他在一起,怎么没见他买什么糕点?
这个男人,又哪里是会买糕点的人?
哼一声,她伸手从他掌心拿起枣子糕,开始慢慢地吃。暗红色的糕点,清香扑鼻,入口绵软,即便再不常吃糕点的人,也能吃出这枣子糕的新鲜。
下垂著的视线,则不经意地瞥了瞥老牛车一路行过的密林。
黑山的人,该就在她看不见的某一处紧紧跟随著吧?
昨天,她故意不住店,就是想看一看,看一看这男人到底会牵动黑山多少的注意力。
如今又是讨她欢心的野禽野物,又是故意摆出来吓她的群蛇,甚至还有这今早刚出炉的新鲜糕点——
哼,果然啊丙然,龙齐天如何会放心她将他亲兄长如此简单容易地带出他的势力范围?
「阿寿。」她轻轻喊一声。
男人微笑著望她。
「想不想去我出生的地方转转?」她不抬头,只望著手中所剩不多的新鲜糕点,似是不经意地闲聊。
「……好啊。」男人还是微笑。
她同样也微微一笑,将最后一口的枣子糕丢进嘴巴,随意地侧身一仰,便靠躺在男人的大腿上。
男人似是微微僵了下,但又或许只是她的错觉,仰著脸儿望去,男人还是笑眯眯地,甚至抬手模了模她依然高高束在脑袋顶上的马尾巴。
一切,是如此的自然。
如同,天下所有新婚燕尔的小夫妻一般。
「阿寿,如果,永远这样的下去,该多好。」她合上眼,含糊地笑一声。
「好啊,我们就永远这样地下去啊。」男人的声音听起来,有些遥远,有些模糊。
轻触在她发上的手,那极轻微的一颤,没逃脱她的锐利。
她却是毫不在意地视而不见,微微扭了扭身躯,寻了个舒适的姿势,亲昵地靠著这男人,唇角弯弯地,心情愉悦地,睡去。
即便老天爷真的没长眼楮,也请,让她先尝一尝如此新鲜新奇的经历吧,在她,万劫不复之前。
慢吞吞的老牛车,慢吞吞地一路向著南,慢吞吞地走著。
男人照旧赶著车,她照旧懒洋洋地躺靠在车辕上,手里摇晃著一两朵从路边采的野花,吹著或轻快或婉转或响亮的口哨。
偶尔的三两句闲聊,大多数无语的沉默,却很奇异地没有一点点尴尬的感觉。
记忆中,从不曾有过如此轻松的日子。
轻松的日子里,她常常不由自主地来思考这个男人。
她与这男人相识三载,但其实不过是见面点点头说一两句场面话的交情吧,真的与他相处,其实也不过是这出了留春镇的这些天而已。
相处了这些天,对这个男人,慢慢真正地开始了解。
知道这个男人是真的很不喜欢同陌生的人交往,甚至连稍微的近身,虽然不会板著脸拒绝,但微微缩起的眉,她还是看得见的。
知道这个男人其实十分的恋家,或者说其实真的不喜欢外出。在陌生的地方,晚上休息时,他总是睡眠极浅,稍微的动静都会醒过来,而后合著眼假装沉睡地静静等待天亮的到来。她默默看了,却什么也不会说,最多,在他每回三更半夜却一直呼吸轻浅时,她会假装沉睡著翻几个身,顺便将他的胳膊搂进怀里,或者将自己的胳膊压上他,不见得会有什么大的意义,但,次数多了,这男人的气息也终于会慢慢变得平缓,最终沉沉睡去。
到了这几日,这男人甚至习惯了会主动将她纳进怀里,呼吸著她的气息,在她还不怎么困顿时已沉沉地睡了去。
这代表,他终于肯信任她了,还是,已经将她当作了……亲近的人?
偶尔他睡去她却清醒的一刻里,夜色里,她望著这个怎么看怎么带著三分弱气的男人模糊的面容,心里会有微微的酸,微微的苦,却又含著一丝丝不易察觉觉的甜。
很奇异很奇异的感觉。
她这长长的二十余年的生命里,记忆里,似乎从来是只有她一个。饿了没有人关心,渴了没有人在意,病了没有人照顾,甚至几次遭遇凶险时,她能靠的,还是自己,唯有自己。
如今,却被完全不同于自己的一个人依靠著,倚赖著,心情,真的很奇妙。
有时候,她会呆呆望著他合著的眼楮,呆呆出神。
那么一双看上去黝黑深邃的眸子,为什么在偶尔望著她时,会是那么的目光清朗?到底是从什么时候起,这个男人,投注到她身上的视线,不再是初遇时那般的神色疏离?
愈来愈平常地被他清朗的目光注视著,那目光中毫不遮掩的温柔静谧,总会让她心有些慌张,有些雀跃,总会怦怦跳得极快。
便会不由自己地面庞发烫发烧,便会不由自主地想逃开他的清朗目光。
有时候,她会呆呆地想,这个男人如此的望著她,是什么心情,会是怎样的心情呢?
我是真的……稀罕你。
那一夜,他似乎很是认真地说给她听的话语,总会在这一刻冲破她记忆的牢笼,跳出来对著她张牙舞爪。
真的很稀罕你。
会,是真的,还是,为了同她一样的某种目的,故意的对她示好?
她虽然从不说,可心底,却是那么那么的在意著这句话……稀罕著这句话。
即便是假的,即便只是虚与委蛇,她偶尔却会自暴自弃地想,就算是假的又如何,就算是虚与委蛇又如何?这一生,又有谁曾如此的对她说过一字半字,又有谁会如此用心地来骗她?
即便是真的受了骗,她,还是开心的啊,还是觉得很甜很甜的啊。
很甜很甜的时候,她又总会问一问自己,我,又是如何的呢,我面对著如此心情的他,又是怎样的心情呢?我还真的是如刚来留春镇时那般的心情吗?我对他,是假的,是虚与委蛇,还是,有著其他的存在?我会偶尔地说笑话逗他开心,我会不由自主地操心他是否睡得沉,我会这么浪费时间地望著他发呆,我会想这么一大堆有的没的,我到底,是怎样的心情呢,对著他?
却,不论她想多久,不论她想多少回,她,还是分不清自己的心情,分不清,这个怎么看怎么带著三分弱气的男人,到底在自己心里,占据著怎样的位置与……分量。
她从小颠沛流离,她吃了无数的苦难,她甚至被人操纵如傀儡,她咬牙忍下一切,咬牙忍下所有,为的,是什么?
有时候,她会冷笑,冷笑著说,好吧,好吧,沈十三,你辛辛苦苦了二十年,马上就要达到目的了,难道你为会了儿女之情,就白白地让你所有的心血付之东流吗?
她立刻会哑然失笑。
她自孩童时便流离各地,从不在一处待上很久,往往刚刚熟悉了这一陌生的所在,刚刚结识了新的面孔,就会立刻流浪往新一处的陌生所在,重新去结识新一番的陌生面孔。寒来暑往,从不止歇,春去秋来,永无穷尽。
十多载的流浪,十多年的颠沛,她早已学会了将所有的所有漠然处置。
任何的感情,早已,不在她的记忆之内。
儿女之情?
她与这个男人之间,不过短短时日,竟会有了可笑的劳什子儿女之情?
炳哈,别开玩笑了。
不要说明白她底细的那些人不肯信,便是她自己,便是一万个不肯信的啊!
可,情不自禁地想对这个男人好,无论如何,她总是想不明白到底是为了什么。
想不明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