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三伏天。
火辣辣的阳光毫无遮拦地直接砸在她脑袋瓜上,她却管也不管,细细的手狠狠抱著大大的海碗,将一张瘦巴巴的小脸狠狠埋进去,不管一切地,囫囵吞咽著海碗里的剩菜剩饭。
没有什么,比现在填饱肚子更重要了。
「十三,你怎么又吃剩饭?」收留她的客栈里的小跑堂遥遥冲著她瞪眼楮,「中午一大锅的冷面,还没撑坏你吗?吃,吃,吃!你这毛病澳改行不行?」
瘦巴巴的小脸暂时从大海碗里拔出来,她讨好地朝著小跑堂笑,鼓鼓的腮帮子在瘦巴巴的小脸上,突兀到让人看了心发酸的地步。
「你……哎,唉,吃吧,吃吧,我是怕你总这么地吃,会吃坏你的肚子啊!」
小跑堂果然心软,不忍心再说什么,只将刚从前堂收回来的几盘剩饭剩菜给她端过来,将里面的肉啊客官们没怎么动过的饭啊拨到她大海碗里,叹息道:「使劲地吃吧,老板说你总这样地吃,用不了几天一定会吃厌了的。到那时候,你就会恢复从前的饭量啦。」
她用力点点头,继续讨好地笑。
「可你怎么没脑子啊,天气这么热,你到阴凉的地方吃不行吗,干吗顶著个大太阳吃!你不怕中暑是不是?你还笑,你还笑!你……哎,唉,随你吧,随你吧,你想在哪里吃就在哪里吃好了!」小跑堂翻个白眼,没什么好声气地瞪她,本想再说几句,眼一亮,立刻朝著她背对的后院门躬身很热情地笑起来,「啊,老板,您回来啦!啊!寿先生!好几天不见了,您怎么这大热的天还亲自送菜过来?我来搬,我来搬!」
脚底生风地跑走了。
她有些好奇地竖起耳朵,埋在大海碗里的小脸顿了顿,而后继续囫囵吞啊吞,吞啊吞。
「怎么还在吃?」这几天她已经很熟悉了的声音很恼火地砸在她脑袋瓜上。
她慢慢抬头,习惯性地讨好地笑。
「沈十三,你是想撑死还是想顺便被晒死在我这客栈里啊?」客栈老板皱著眼楮站在她前面,有些厌恶地哼一声。
她忙不迭地站起来,久蹲的双腿却因为麻涩,一个踉跄,几乎扑倒地上。
「小心一点。」很淡很淡的声音,伴著稳稳拦在她腰上的力量一起传来。
她牢牢抱著大海碗,很讨好地笑著转头。
浅色的长衫子首先砸进她的视线。
她心中不知为什么,竟狠狠跳了一下。
「老杨,这就是你从破庙捡回来的那个孩子?」那浅色的衫子微微迎风动著,淡淡的声音很淡地道,「怎么这么瘦?」
她忙想也不想地用力摇头。
她不瘦,不算瘦啦。虽然现在身上还是没有三两肉,可也不是几天前刚被这客栈老板从破庙捡回来时奄奄一息骨瘦如柴的可怜样子啦!
拦在她腰上的力量卸了去。
她「啊」一声,抱著大海碗,深深弯腰,对刚才这人的好心感激不已。
眼角的余光,却瞄到客栈的老板正很奇异地瞪她。
仿似这人会随手托她一把,是多么多么了不起的大事。
她心里猛地一突,抱著大海碗的双手,不能自抑地抖了一下。
淡色的长衫子,很快离开了她的视线。
她有些愣地将视线跟著走,淡色衫子下高瘦的背影,是她对他的第一个记忆。
这个记忆,一直留在她的脑海里,清晰得似乎只要她一闭眼,就能瞧到。
一直到,一直到,一直到……
「……一直到猴儿们将我带去的葫芦灌满了,我才肯离开它们的窝哩。」她得意扬扬地跷著二郎腿,将手心的小酒葫芦托托,仰著微圆的小脸,傲然道,「猴儿酒哦,猴儿酒哦,老板会给我一两银子赏钱的猴儿酒哦!」
「你就吹吧,你就吹吧!」跑堂小六很有些眼红地瞪她,顺带瞪她手上的小酒葫芦,「去年如果不是老板,你早饿死在镇子外头的破庙里啦,老板是你的救命恩人耶,沈十三,亏你还能厚著脸皮一小葫芦酒一两银子的大价钱将酒卖给老板!你良心大大的坏了!」
「不是卖,不是卖!是老板觉得我每月冒险去弄猴儿酒给他喝,很过意不去,给我的赏钱,是赏钱!」她有些急地为自己辩解。
「切,明明是酒钱,你再怎么往你脸上贴金,也是白贴!」
「赏钱,就是赏钱!」她有些急,瞪大眼楮。
「什么赏钱啊?你们老板不是很小气的吗,肯发赏钱给你们过端午?」淡淡的声音随著风,淡淡传过来。
「啊,寿先生,您来啦!」
躲在大树阴凉里偷懒的客栈跑堂和客栈小打杂立刻跳起来,一个往厨房冲,一个往声音传来处冲。
「啊,寿先生,您送菜来啦?今天晚了些,很热吧?」她很恭敬地朝著淡淡声音传来处弯弯腰,笑嘻嘻地将掌心的小酒葫芦揣进怀里,几步跑出后门,先模模老黄牛的脑袋,再从老牛车上很力大无比地扛起一筐青菜,大踏步往院子里走。
「十三,你们刚才说什么来著?」淡淡的声音跟著她走。
「没什么,呵呵,没什么啦!」高束脑袋瓜顶上的马尾巴很轻快地摇一摇,她将青菜放到园子的井台边上,抱著昨日留下的竹筐子继续往外走。
「这一年,你倒壮实了不少。」那淡淡的声音还是跟著她。
「呵呵,我每日里吃饱饭,自然会壮实起来嘛!」她笑嘻嘻地挽挽袖子,露出有了些小肌肉的手臂,很神气地显给身边一齐走的人看,「我现在力气很大了,是不是?」
淡淡的声音笑而不答。
她眼角里,浅蓝色的长衫子迎风飘啊飘,飘啊飘。
一个种菜卖菜为生的菜农而已,却学人家书生老爷们,穿什么斯文的长衫子啊!
她心里照旧嘀咕一句,微圆的小脸上却是笑嘻嘻的,再次力大无比地扛起一筐青菜。
「你就吹吧,你就吹吧,也不怕寿先生笑话你!」跑堂小六很殷勤地端出满满一盘子热气腾腾的粽子,很殷勤地朝著浅蓝色的长衫子笑,「寿先生,老板今天不在,他吩咐咱们送粽子给您尝尝。」
……她偷咽了口水很久,还没尝过一口的粽子啊!
有些愤恨地瞪小六一眼,她将青菜扛进院子。
「十三?」那淡淡的声音依然跟著她,淡淡的粽子香味随之扑鼻而来。
她不及反应,伸手,愣愣接过那小巧的热粽子。
眼角的余光,瞄到那淡蓝色的长衫子顶上,一张眉眼极是斯文俊雅的男人面孔,露出微微的笑。
放在手心里的粽子有些烫痒她的手,她突然耳朵也微微烫了起来。
真是的……不就是一个菜农嘛!
她照旧心里不平地嘀咕。
真是的,真是的,真是的……
鹅毛大雪飘啊飘,飘啊飘,新年来到了。
里啪啦的鞭炮声,很是震耳欲聋地朝著她砸将过来。
她笑嘻嘻地举著一根红艳艳的糖葫芦,很是有肉的双颊鼓鼓的,双眼亮晶晶到可怕的地步,贼贼盯著老板手中的红包,口水都快流下来了。
压岁钱,压岁钱,压岁钱啊!
「沈十三,你口水给我擦擦!」客栈老板很阴沉沉地瞪她,极度不爽地将手中的红包丢到她早已大张准备著的怀里。
「谢谢老板,谢谢老板!」她笑眯眯地将糖葫芦叼在嘴巴上,双手忙不迭地将红包拆开,亮晶晶的双眼盯著红纸里小小的碎银子,很满足地笑眯了眼儿。
一旁的跑堂小六很是叹息地摇著脑袋,顺便翻个白眼送这个口水滴滴答答从糖葫芦上蜿蜒而下的人,实在是觉得很丢面子。
「十三,你这两年攒了多少银子了?」另一边收拾好行李准备回家过年的胖厨子问。
「也就十来两吧。」含糊地嘀咕一声,被问的人眉开眼笑地将红包照旧包好,小心地放进怀衣里,将叼在嘴巴上的糖葫芦拿下来,很豪放地甩甩上面滴滴答答的口水,继续吃啊吃。
客栈老板、跑堂小六、胖厨子师傅,很……瞪著这个让人恨不得……的人,各自很习惯性地翻个白眼,彻底无语。
「十三,你攒这么多银子,是要做嫁妆的是不是?」跑堂小六很不是滋味地问。
「……」她立刻很诧异地瞪这个说话很是莫名其妙的同伴。
「她这个粗鲁的样子,认识不认识的人都以为她就是一个小子呢,咱镇子上的男人哪个敢娶!」客栈老板阴沉沉地哼一声。
「……」她张大嘴巴,不敢置信地改瞪她的衣食父母兼顶头上司,咬了半颗的糖葫芦从嘴巴里骨碌碌滚落白花花的雪地上。
「老板,说话不要这么刻薄嘛!」胖厨子很好心肠地为她抱打不平,「十三虽然平日里是有些大大咧咧粗粗鲁鲁,可她做事利索,力气又大,心肠又好,咱们镇子上的男人谁娶了她,谁就偷著乐吧!」
说罢,朝著她很鼓励地笑。
「……」她突然泄气。
抹一把脸,有些无言地瞪著那两个已经假装听不见走掉的老板与跑堂,她从怀衣里再掏出刚刚塞进去的小红包,眼别开瞪著天,她递给胖厨子,「胖哥,算是我给孩子们的一点小意思,你顺便帮我向嫂子道声新年好啊。」
「呵呵,多谢多谢!」胖厨子毫不客气地接过小红包,笑眯眯地伸胖掌拍拍她肩,「十三,真的不跟我们回家去过年?」
「不用啦。」她模模鼻子,很豪气地拍拍胸脯,「这客栈总要有人看著啊,你们尽避好好回家过年去,有我在这里,你们放心好了!」
已经背著包袱走过来的客栈老板与跑堂看她一眼,同时切了一声。
说得这么豪气,倘若过两天随便一个人来偷偷瞅瞅,这个说是会很勤快地留守客栈的人,其实是会呼呼大睡著吧?
这沈十三,小心眼多著哩。
这一次,轮到她视而不见这几人的表情了,大口咬一颗糖葫芦,她吃得滋滋有味,很随意地挥挥手,她笑眯眯地送一起快两年了的同伴走出客栈去。
「十三,真的不跟我们回去?」跑堂小六回头。
她笑嘻嘻地摆摆手,假装很不耐烦地翻个白眼,将客栈的大门很响亮地一关。关合了的门外,立刻传进来几声笑骂。
她笑嘻嘻地听著,将红艳艳的糖葫芦再叼到嘴巴上。
从来就是她一个人的新年,她早已习惯。
「山中无老虎,猴子充霸王啊!」她喃喃地笑,只那笑,再上不了眼角眉梢。
有些怔忡地望著空无人声的客栈,她呆呆地含著糖葫芦,漫不经心地走到后院,望著门楹上比她的糖葫芦还要红艳的新春桃符,似笑非笑地哼了声。
抬头,鹅毛的大雪依然在飘飘洒洒。
慢慢伸出手,掌心向上,冰凉的触觉,让她笑了笑。
寂寞的感觉,却突然涌上了心头。
「哎呀,晚上吃点什么好呢?」她猛地将冰凉的掌心拍上额头,大声笑嘻嘻地说给自己听,「老板留了好多好多的肉给我过新年啊!」
只想一想,忍不住口水就流下来了。
肉啊,肉啊,肉啊!
「再吃,不怕变肥猪吗?」
声音淡淡的,传进她的笑里。
她猛地回头,半开著的后门口,这两年里,已经很熟悉的一张脸正淡淡笑望著她。
她的心猛地一缩。
飘飘扬扬的鹅毛大雪里,一筐翠绿的白菜,映著雪白,是那样的显眼。
里啪啦的鞭炮声里,她攥紧手上的糖葫芦。
厚实披风下,一身乌色棉衫子的男人,微微笑著,将翠绿的白菜,递向她。
一时之间,她竟是,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