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改变了刀屠碎掉的命运,也改变掉自己孤单面临三年寂寞悲惨的命运。
饕餮是这般相信著,所以她完全放心,她现在唯一要担心的事只剩下刀屠等会儿端过来的食物分量会不会太少。
敝了,胸口的旧伤自从回到过去后就没再痛过,连小小的刺疼也不曾,它没有因为「被龙飞刀刺伤」的未来不会发生而消失。
刀屠偶尔会探问伤口的由来,她可没笨到让他套出话,她才不想让刀屠知道那一段过去曾发生的事,她不想再一次尝到那三年里的寂寞和茫然,只要在刀屠身旁,讨厌的孤寂就不会侵袭她。
她不是个心思细腻的家伙,却本能地知道,比起没有小刀,她更喜欢有小刀的日子。
先前没有太深刻的感受,直到真正失去过小刀,她才开始比较起自己一直以来过的人生有多贫瘠。
她喜欢待在他身边;喜欢他总会回头发现她;喜欢他说话的语调;喜欢他开口,将她夹到他嘴边的食物吃掉的微笑;喜欢吻他;喜欢他回吻她。
可是饕餮不知道,既定的未来——刀屠断刀、闻一族被吞吃入腹、她失去刀屠——因她而扭转,一件一件都没有成真,所带来的后果会是什么,她也没忧患意识去思考那些,直到在她回到过去的第二个月,闻站在她面前,而且数量还不是单一,而是六只时,她怔忡好半晌,无法做出反应。
对哦,她没去天山捉凤凰,因此没遇见闻一族,从左边数来的那五只没被她吃下肚,唯一剩下那只,就是跟著她一块跳进时空黑漩被卷走的小家伙,他与她分别落在不同的时空点,正如她带著所有记忆回到小刀身边,小闻也同样回到族亲身畔,并且——领著他们一块找上门来。
「你们……是来寻仇的?」她回过神,警戒地问。
「不是。」闻长姊率先否认。
「不然你们这么大一群来到这里做什么?」还冒充成人类,想掩人耳目?不会是到四喜楼来吃顿好吃的而已吧?
「你再施一次逆行之术,再开一次时空黑漩,让我们回到族长尚未被你吃掉的过去。」小闻抢先说。
他跟著饕餮被卷进黑漩里,不知飘浮多少时辰,终于在黑洞里看到一处光源,他奋力游去,总算跌出无边无际的漩涡,没料到一抬头,就看见应该被饕餮吃掉的五只族亲正围著火堆在烤野鹿,商讨著如何找饕餮寻仇。
他兴奋得大哭大叫,向他们扑抱过去,还被一脸莫名其妙的他们给臭骂一顿,之后经他努力解释,他们才知道他是从「未来」来的,并且有模有样地诉说他们将会被饕餮吃掉的种种经过,听得众闻一愣一愣。小闻从小就是好孩子,不说谎不骗人,他们不认为小闻在开他们玩笑,加上小闻的长相确实和他们记忆中有所差异,变黑变瘦也变大只,昨天身高还没到闻二哥胸口,今天却已经和他同高,种种情况都说不过去,以「回到过去」来看倒颇为合理,最后,众闻信了他的说辞。
「哦——原来你们是为此而来呀。」饕餮懂了,但立刻又产生新疑问,「我为什么要帮你们?」大家的交情有那么好吗?她还记得他们追杀她的那档事耶。
「这……」对呀,人家为什么要帮他们呢?
「你你你……是你吃掉我们族长,当然由你替自己做的错事做补偿呀!」其中某只闻勉强挤出个正当理由。
「我才没有做错事。」饕餮不满莫须有的控诉。吃掉闻唯一的错就是他的滋味难吃,而难吃这个责任,在于闻一族,与她何干?「而且,我讨厌你们家族长,我才不想将法力耗费在他身上。」她情愿省些精力,等夜晚再去扑刀屠还来得爽快多。
「饕餮!」闻一族包围她,不让她走。
「厚——」她皱眉。干嘛挡著她去找小刀吃午膳啦?!
「开时空黑漩对你而言只是举手之劳吧?你就当行善积德又何妨?」闻长姊说得就婉转许多。
「我是凶兽饕餮。」她对在场六只闻重申。
「我们当然知道。」
她指著自个儿挺俏的鼻尖,好笑地问:「你们要一只凶兽行善积德?」
拿这句话去问其它三只凶兽,杌会不屑地冷哼;浑沌会一掌砸碎这六只闻的脑袋;穷奇会笑得很媚,然后涂满蔻丹的长爪毫不客气地耙过去。她饕餮果然是最好相处的一只,只会哈哈笑两声就跟他们算了。
「我们好声好气拜托你帮忙,你别敬酒不吃吃罚酒!」闻二哥从一开始就不觉得向饕餮低声下气是好方法,这只凶兽自私自利,哪会管别人的死活和伤心!
「敬酒和罚酒,只要是酒,我都吃啦。」她最大的优点就是不挑食,小刀曾经夸奖过她哦,说她好好喂,又不浪费食材。
「谁在跟你说这个!」闻二哥跳脚。
「明明就是你们呀。」饕餮觉得他们很难沟通,自己刚才说过的话都忘了哦?
「你还装傻——」
「你有客人?」刀屠端来午膳,远远就看见房门前的她和六个人——「人」这个字眼有待商榷,他知道她没有人类朋友,会找上门的,不是妖就是兽,如同几日前一男一女上四喜楼寻她,为的却是要让饕餮吃掉他们,不用猜也明白那对男女亦非人哉,现下眼前六位,九成九与人类无关。
「龙——」飞字还没来得及从指向刀屠要大喊的小闻嘴里飙出来,就被饕餮狠塞进一颗桃子堵住。
饕餮跑向刀屠,直接否定他方才的疑惑,「他们才不是我的客人,我和他们不熟,别理他们,我们回房吃午膳。」小刀还不知道她已经知道他是龙飞刀的事,也不知道龙飞刀是她唯一的克星,少来坏事!
「难道,他就是我们寻了几十年的那把刀?真正的那一把?!」闻二哥问小闻,后者猛点头。
之前要不是小闻点醒,他们还没发觉自己千辛万苦找到的是「龙非」而不是「龙飞」。小闻告诉众族亲,龙飞刀正与饕餮在一块,而且他化为人形,和寻常人无异,眼前这男人,合乎条件!
「大姊,现在怎么办?」闻三弟悄声问长姊。
「这……」她也被问倒了。这一趟来找饕餮,为的不是寻仇,而是要藉凶兽之力扭转时空,让他们回到族长还没被饕餮吃掉的「过去」,尽力阻止当初没去阻止的憾事,让族长不会成为饕餮腹里食物,但饕餮摆明不帮这个小忙,他们虽然气得牙痒痒,却也不能对她怎样,毕竟他们心里仍希望靠饕餮的法力达成愿望……
「还能怎么办?抢下龙飞刀,架在饕餮的脖子上逼她就范!」冲动派的闻二哥说出决定的同时亦展开行动。
是饕餮逼他们动手的!是饕餮不识相要吃苦头的!别怪他们找她麻烦!
闻二哥袭向刀屠,刀屠没料到自己成为箭靶,轻易地让闻二哥偷袭成功,闻臂上的毫针划破刀屠胸前的衣料,也划出数道长长的血痕。
「别踫我的小刀!」饕餮一见刀屠受伤,双眸充血,愤怒地回击,一拳就将闻二哥打到趴地呕血,她护在刀屠身前,不准任何人动他。
「我没事。」刀屠阻止她抬起脚准备补踹闻二哥。「你先告诉我,他们是谁?」他总得先明白来者何人,是善意或恶意?他们似乎已知道他的身分是刀,为何说要拿他架在饕餮的脖子上逼她就范?
「闻一族。」
「仇家?」
她不甘愿地点点头。
「深仇大恨?」
「小小老鼠冤而已……」她没忘记之前刀屠也问过同样的问题,她诚实回复,却换来小刀臭脸相向,这次,绝不重蹈覆辙。
「二哥,不要和饕餮硬踫硬——」小闻想制止族亲兄长以暴制暴,他见识过饕餮的狠样,若是将她逼急了,难保不会激怒她,尤其兄长将目标定在龙飞刀身上更是不智之举,他们难道没看见饕餮护住龙飞刀时,脸上一副要和他们拚命的坚决表情吗?!
若伤害龙飞刀,他不敢想象饕餮会做出什么事来……
但小闻的阻止丝毫不见成效,闻长姊与其它只闻也冲过去,兵分两路,一边钳制饕餮,一边直取刀屠。
「小弟说过,任何兵器都对饕餮没辙,只有龙飞刀可以杀她!它是饕餮唯一的克星!」闻二哥瘫在地上,捂住胸口,不顾嘴里鲜血直流,嚷著要族亲手脚利落些。「大姊!探龙手!三弟,用金刚绳绊他的脚!小妹,当心!」
闻二哥的话,刀屠听得一听二楚。
只有龙飞刀可以杀她。
刀屠看向饕餮,她正在与闻长姊缠斗,她占上风,还有空闲与刀屠四目相交。
任何兵器都对她没辙。
只有龙飞刀可以杀她。
她胸口那道教他难以释怀的伤。
只有龙飞刀可以伤她——
没什么,小事,小事啦,别理它,别在意哦……
那时,他询问饕餮伤口的由来,她是这样漫不经心地回答他的。
别在意哦。
为什么要他别在意?因为是他伤了她,她不要他放在心上?
「你胸口那道伤,难道是我——」
「不是!不、不是不是不是!」饕餮不等刀屠说完,立刻大声否认,却更显得欲盖弥彰。她不是说谎的料,她惊慌的表情、结巴的语调、手足无措的混乱,心虚的摇头,在在只是表现出他的猜测正确。
他不记得他曾弄伤她,何时?何地?又是为什么?
可是伤口真实存在著,深深烙印在她身上。
「对,你那时差点杀了凶兽饕餮,但没成功,反而被她给毁掉,成为一把断刀!」这些全是闻二哥从小闻口中听见的「未来」。
「住嘴!不准你说——」饕餮变脸,吼向闻二哥。
「他说的,是真的吗?」刀屠问她。
「……当、当然不是。」说谎对凶兽而言是家常便饭。
「那么你胸口的伤究竟是如何而来?」既然不是因他之故,有何难以启齿?
「……」她一时之间编不出所以然来。
「我为什么会伤你?」关于这一点,他百思不得其解。他不可能伤她,无论如何他都不会让她受伤,他情愿自毁其身,也不愿饕餮因他而伤,他非常笃定自己的坚持。
「你又不是故意的!这件事不会发生,我既然回到‘这里’,就绝不会让它再发生!」她不会让小刀伤她,不会让小刀抱著自责的心情断掉,也绝不会再让小刀用那般沉重的笑容跟她说——
这段日子,我过得很开心。他的遗言。
她转向令人痛恨的闻一族,不懂他们为何一直找她麻烦,她都已经避开去天山吃他们了,他们不闪远一点,还自己送上门来,欠吃就是了啦!
「二哥大姊!快走!饕餮要吃人了!」小闻惊呼,告诫最靠近饕餮的两位族亲,一方面也向饕餮喊话:「我们来不是要找你和龙飞刀的麻烦,我们只是要拜托你将我们送回‘过去’救族长,我们只是求这件小事——二哥大姊,别呀!咱们不是来找她吵架的——」
都已经用金刚绳将人捆成麻花,还说没有恶意,谁信?!
小闻对双方的劝说被当成屁,没人理睬他。
不知是谁先拿出昆仑刀——在未来被刀屠弄断的那把苦主,现下在扭曲的时空里,它完好无缺——朝饕餮脑门上砍,结局当然不出众人所料,昆仑刀脆弱得好比鸡蛋,而饕餮是石,鸡蛋踫石头,昆仑刀死无全尸,无论「未来」或「现在」,它的命运都没能改变。
刀屠一个箭步上前护住她,饕餮还来不及告诉他「我没事」,他身后另一只闻扑身过来,钳著刀屠的手臂,要将它当成刀柄挥向饕餮。
「逼他现形!」闻大弟知道若不先让刀屠恢复刀状,就算捉他的手去踫饕餮,也不过是拿肉打肉,不会造成任何伤害。
「二哥!有话好好讲!哇呀——」小闻跳过来要阻止,马上被挥开。
「小刀!」被金刚绳缠死的饕餮只能动那张嘴。
刀屠被四只闻由东南西北围攻,四只同时竖起浑身的硬刺,刀屠从腰后抽出菜刀两柄去挡,凡间菜刀怎敌得过闻的硬刺?菜刀砍硬刺不成,反倒让自己变得坑坑疤疤,报废的菜刀不堪使用,刀屠弃刀,不得不将双臂化为钢刀,抵抗闻的攻击。
刀屠并没有「未来」的记忆,他不清楚自己恢复原形会带来什么后果,但闻一族不同,他们从小闻口中听见了所有龙飞刀刺伤饕餮的点点滴滴,知道如何设计这只单纯的刀精,他们如法炮制著小闻曾做过的小人行径,由闻长姊抛出金刚绳,缠住刀屠的手,饕餮瞬间明白这几只闻要做什么——
卑鄙!无耻!下流!又玩这套!
「你们杀掉饕餮的话要怎么让我们回到‘过去’啦?!」小闻急得跳脚,他的吼声太迟,闻长姊藉力使力,已经拉著刀屠往傻眼的饕餮方向扯。
他们真的全忘了这一趟的目的,太习惯见到饕餮就直接开打……
想收手,已来不及。
饕餮想逃逃不掉,她被束得死紧,金刚绳缠著刀屠的手腕,猛然逼近。
难道,她扭转不了挨刀屠一刀的命运吗?
她还以为……只要回到「过去」,不去天山、不吃闻,她和刀屠就可以跳过那一段过程,她乖乖窝在他身边,当他的「那口子」,当他的「娘子」,过起人间最平凡也最甜蜜的夫妻生活……
难道,早已写下的定律,谁也改变不掉,绕了一圈、改了道路、延长了时间,仍是要回到同一点?
那椎心的疼痛,她又要再尝一回。
饕餮怕死了那种痛,不由得紧闭起双眼,撇开螓首,等待剧痛降临。
刀屠撞著她——只是撞著——他的左手按在她背脊,食指挑断她身上的金刚绳,助她脱离束缚。
「咦?」没有预期中的疼痛降临,饕餮眯眯地睁开半只眼眸,刀屠确实近在眼前,她腰后被他厚实的掌托著,但她没有被他误伤,闻一族的奸计没有得逞。
她松口气,身子一得到自由,就想冲上前去海扁闻一族。
「饕餮——」刀屠握住她的手。
「小刀,你别阻止我!不给他们一些教训他们学不乖啦!你站在旁边看著,我帮你报仇!我去扁到他们这辈子都没胆再来烦我们!」饕餮怒气冲冲,坐而言不如起而行,说扁就扁!她箭步暴冲——
喀。
敝异的声音,传进耳里。
「喀?」饕餮顿住身子,嘴里喃念著方才听到的怪声。
又脆又响,好似有什么坚硬的东西被折断,有些熟悉,她听过。
将她往后稍扯的力道消失不见,那力道源自于刀屠,可是她的指掌里还牵著刀屠的手……没错,她手里明明还牵著他,五指缠五指,但……为什么小刀站得离她那么远?那距离超过三步,超过了一个正常男人手臂该有的长度,可是她还牵著他的手呀!
「小刀?!」她终于看清楚刀屠此时的模样。
他左臂手肘以下空荡荡的部分,现在就握在她手心里,而右半边,是空的,从肩胛处整个碎开,裂口不见血肉模糊,因他恢复刀状而不具人类骨血,取而代之的是乌黑色的铸钢……
「小刀!」饕餮飞奔回去,以为是自己扯断他的手,一脸焦急不安地想将手里断臂接回他身上,可是右半边怎么会碎得更严重?!她没有踫到他身躯的右半边呀!
仔细回想,闻一族是扯著小刀的右手臂朝她冲撞,他撞著了她,照理说,龙飞刀与她饕餮相撞,受重伤的人应该是她,为什么反倒是小刀撞碎半具身躯?!
不,不是因为踫撞才这样!
她讶然觑著刀屠,他脸上除了她熟识的冷静外,竟然还有放心她没受伤的浅笑。
他不是被她撞坏的!
他是在撞到她之前,自己毁掉差点刺伤她的右半边,包括他的手、他的肩!
「笨小刀!你为什么要这么做?!我受伤还可以自己用法术治愈呀!你怎么这么小看我这只凶兽?!你——」她很气很想骂他,但此时更重要的是吟咒替小刀将断臂接回去,她按著掌里断臂与他左臂接缝处,吟著治愈咒,可她越是念,发抖的双手却感觉接缝处还在剥落铁屑,一块接一块……
治愈咒可以治好有血有肉的生物,却治不了一柄碎裂的刀。
「我不想害你受伤。」
「笨小刀!笨小刀!」接不回他的手臂,她好气自己。
「若是我的手会伤你,我情愿它碎。」
饕餮如遭雷殛。
武神庙……
在武神庙里……
刀屠说过一模一样的话!
若是我的手会伤你,我情愿它碎。
他就那样直挺挺地站在她面前,震碎他自己的双臂。
错乱的记忆在此刻完全清晰明白。
她以为是她折断龙飞刀。
不是她。
是他自己。
若是我的手会伤你,我情愿它碎。
他从碎裂开来的部位持续龟裂,无论是在武神庙时,抑或现在。
饕餮只能呆呆伫立,无论是在武神庙时,抑或现在。
刀屠为了她,将自己震碎,无论是在武神庙时,抑或现在……
胸口的旧伤,又疼了起来,抽痛般地在鞭笞她,她抡紧拳,掌背的青筋隐隐跳动,她必须花费好大的力量才能制止它发颤。
碎掉的刀,迸裂速度只有更快没有变慢,溃决、碎散,再也拼不回原貌。
「……没关系……没关系的,小刀,我会再回到‘过去’找你,我绝对不会让你只有这种结果……我绝不让你离开我!」
她在完全崩解的龙飞刀面前,立下誓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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饕餮没有太难过,因为难过是多余的。
她只要施施法,就能回到过去,回到刀屠还活生生的时空里,继续和小刀快乐地过日子。
她没有难过,但她很生气,吞掉六只腥臭的闻泄恨,那时咽下他们的苦涩味,让她好几顿都没有胃口进食——对,是闻太难吃,她才会倒尽胃口,不是为了刀屠再一次在她眼前碎裂的画面而食欲不振。
很快的,她又施咒打开黑漩,心急地跳进去。
这一次,她回到刚踏进四喜楼那一天,她站在楼外就闻到饭菜香。
她在楼里大快朵颐,哪几道菜是刀屠煮的,哪几道菜又是其它二灶弄的,她分得清清楚楚,最后,招待用的凉皮春卷送上桌来,她瞅著它傻笑好久好久,吃掉之前还多看它两眼,感动地慢慢咀嚼它在口中的美味。
之后的情况与先前相去不远,她嚷嚷著要当刀屠的娘子,刀屠冷颜拒绝,说也说不听,她对他下咒,两人成为夫妻,咒术三日后破灭,刀屠恢复臭脸但还是老样子待她好,她避开上天山吃闻的那一段,也避开闻一族找上四喜楼烦她的那一段——她算准了闻一族上门的时间,自己跑到玉林吃仙桃,让闻一族扑空,借以避开双方打照面的机会,如此一来,刀屠的两个死劫全教她给避掉。
但是——
半个月后,闻一族又出现了,这一段是她所不知道的「过去」,因为它没有发生过。
那些似曾相识的过程虽然不尽相同,可是带来的结果都好相似。
刀屠再一次在她面前碎成一块一块一块的,为了保护她……
没关系,她有的是时间和法力,她再回去!
饕餮毫不迟疑地再度画开时空黑漩,跳入其中。
黑潮卷呀卷,她已经习惯在其中泅游,划向漩涡里的光点。睁开眼,她与刀屠睡在同一张床上,他正熟睡,眉目既刚毅又柔和,粗壮左臂横在她腰际,气息匀稳地在她发鬓边吹拂。她盯著瞧,久久舍不得闭起眼,忍不住伸手轻画他的浓眉,嘴里细喃他的名字,他稍稍醒来,安抚地模模她的长鬈发,低声问:「怎么了?」
她摇头,把他抱紧,脸蛋埋进他怀里。
可一觉醒来,刀屠早已整束一身轻便衣装,连外带的午膳都做好打包,她才知道,她回到的是那一日——刀屠将要同她一块前往武罗生长的兴宁村。
她当然不肯去,因为她记得清清楚楚,她第一次失去刀屠,就是在这一天,就是在兴宁村的武神庙。
她情愿赖在床上,也不要踏出房门,刀屠虽然疑惑,但她说不去,他也不能硬拉著她去,两人待在房里,甜甜蜜蜜地将外带午膳你一口我一口吃光光。
三天后,小闻站在她房门外,接下来的走向,如出一辙。
无论她怎么躲、怎么避、怎么逃,最后都会走往同样的结局,她不懂,她明明就那么努力想改变过去,为什么躲过了一天、两天、三天,总仍是会在不同的时间点遇上闻?
或许,她根本就该先去将闻一族给吃个干干净净才省事,而她也确实那么做了,可是吃的数量永远就是少一只,而少掉的那一只,会在她与刀屠最幸福的那一天跳出来,将一切摧毁。
命运,不能扭转吗?
她和小刀,只有那一种结局吗?
饕餮坐在房门前,一动也不动,这是她第八次回到过去,回到小刀仍存在的过去,她已经那么小心翼翼地保护他,却还是失去他,他留给她的最后一句话,同样是——
若是我的手会伤你,我情愿它碎。
此时,她坐在散落一地的刀身碎片间,不知所措。
再回去吗?
这一次会回到哪一段「过去」?
这一次,她能顾好刀屠,不让他再变成刀屑?
没有耐心的她,生平头一回对同一件事如此执著,换成是以前的她,老早就放弃了吧,因为好累……可是这样的疲累,在卷入黑漩、回到刀屠身边、看见刀屠之后,都会消失殆尽。
对,只要看见刀屠,什么都不累。
她要看见刀屠,立刻,马上。
饕餮站起来,双手举在半空中,才画出一个半圆,手腕却被一条急甩而来的火红色绸带缠住。
「饕餮,住手。」
饕餮回头,顺著红绸带望去,美丽迷人的穷奇皱著柳眉而来,她的身影从天而降,火一般的裙纱飘飘,系有金色铃铛的白玉脚踝隐约可见。
「穷奇?」
「你在做什么?!」穷奇一站定,直接拍掉她还愣举在半空中的柔荑。
「我……我没有在做什么呀,我要打开黑漩,再回去找小刀……」
「不可以!」
「为什么不可以?!」
穷奇赏她一记白眼,饕餮的疑问看在她眼里无敌愚蠢,她媚著声骂道:「你已经让时空大乱,还不停手!」
「我哪有?我什么事也没做,我只是回到小刀身边而已!」饕餮反驳穷奇扣上的罪名。
「我懒得同你解释,你听我的,别再妄动黑漩,安安分分去吃你的食物,做以往那只快快乐乐的兽,不要一直施逆行之咒。」
「我要吃小刀煮的。」提到食物,只会让她更想念刀屠。
「你还弄不懂吗?上头那个老古板注意你了!你知道的,他老是把生死定律挂在嘴边,他觉得该死的、该活的都已注定好,谁也不能企图改变,更别说是把扭转时空当儿戏,一次一次又一次凭著喜好回到‘过去’。」
穷奇口中的老古板,饕餮知道是谁,更知道上头那班神仙绝不会认同她的做法,但她也不需要它们认同,她不觉得自己做了什么坏事,她既不伤人也不残暴,比起被封神的浑沌和更具破坏力的杌,她够乖巧了。
「我只是要回去找小刀……」饕餮根本听不进穷奇的话。
「啐,我以为你只有贪吃这一点难以沟通,没想到现在还多了一项。」穷奇有些后悔自己多跑这一趟来阻止饕餮。其实饕餮会怎样与她无关,她只是正好去天山找老古板拌拌嘴——她最爱将他那张平淡如水的神颜气到微微变色,虽然总是她在唱独脚戏——从老古板口中听见饕餮做的蠢事,也听见老古板说出「凶兽饕餮再继续如此,我也不能无视她胡闹」。
胡闹。
时空黑漩一开,天地逆行,发生过的事要消抹成尚未发生,看似轻松容易,实际上它代表著全盘否认掉在这个时辰中飘落的叶、流动的水、说过的话、哭过的泪、寿终正寝的魂魄、入世投胎的新生命……每一样,都被硬生生逆转。
地府那儿已经乱成一团,跃入忘却河的魂魄,本该哇哇坠地去展开新人生,魂魄都已投入母身,却被饕餮一胡闹,茫然不知如何是好;已死的,让牛头马面牵走魂魄,正要跨过奈何长桥,饕餮却在那时施咒,魂魄一条条被卷回人间……
浑沌做的事了不起是制造多几倍的魂魄去让地府忙碌,饕餮却是将魂魄的来去全弄得乱七八糟,忙坏的文判官差点要撕了手上的生死簿。
饕餮自以为没做啥坏事,实际上她做得可多了,多到老古板都打算要亲自来处置她。
「你不要阻止我,我现在就要回去找小刀——」饕餮不管穷奇的阻挠,手一扯,撕裂红绸带,就要再画出圆弧,开启时空黑漩。
「笨饕餮!你讲不听耶!」穷奇重重一跺莲足,踝间铃铛玎玎作响,饕餮背对著她,双掌之间已经有涟漪成形。
就在涟漪中央浮现黑色缺口之际,一道清泠圣光倏然洒落,照射在黑色缺口之上,那缺口竟缓缓闭合。
「你看吧、你看吧,老古板来了啦!」穷奇往旁边挪两步,将位置让给来者。她就说嘛,一开始听她的劝不就不会惹来麻烦吗?现在连老古板都来了,他的耳朵可是石头做的,听不进任何狡辩。
「为什么不让我开黑漩?」饕餮急乎乎地转首,跑到那抹圣光白影面前直跺脚。「这样我没法子回去找小刀!」
圣光稍减,雪白神形更为清晰,饕餮识得他,天山之神,月读。
「饕餮,别再做这种事,打乱时序是为逆天,你不该为一己之私而企图颠倒伦常。」月读浅浅的嗓音,不轻不重地说著,仿佛正在吟唱净化人心的经文,令一旁的穷奇打个哆嗦——喔戢,太酥骨了啦。
「可是我要去找小刀呀。」饕餮理所当然地回道。她思绪单纯,没有想太多,更没考虑到任何后果,穷奇说的那些她没听懂,也没在听,她只有一个念头——跳进黑漩,找到小刀。
「……龙飞刀已经化为乌有,你亲眼看见了,不是吗?」
「我知道呀,所以我才要赶快开黑漩,只要回到‘过去’,小刀就还好好的没断掉。」
「那是你打乱时序,逆天而行。」
「因为我要去找小刀呀。」她说过了嘛。
「龙飞刀已经化为乌有。」
「所以我才要开黑漩回去找好端端没断的小刀呀。」到底要她说几次呀?怎么都听不懂?她很急耶!
穷奇看著月读对饕餮讲不通的没辙样,忍俊不住地噗哧娇笑。
月读面对强如浑沌、杌者,面不改色,神颜冷然寡情,反倒是四凶中最弱的饕餮,让月读产生秀才遇到兵的无力感。
苞她说道理,她的歪理比你更理直气壮。
苞她辩真理,她只听进她想听的部分,其余的,统统过耳不入,还会露出一脸「为什么你这么难沟通」的困惑表情在羞辱人。
「老古板,遇上她,你就认了吧,省省长篇大论,饕餮没在听的。」穷奇摇摇纤纤玉指,要月读别浪费唇舌。她时常觉得饕餮少根筋,不是很能进入状况,简言之,就是有点傻乎乎。
月读不著痕迹地轻叹。他确实对四凶中的饕餮倍感棘手,她不是大凶大恶之徒,可难以教化的程度更胜其它三人;好歹其它三只坏归坏,至少还知道自己坏在哪儿,但饕餮不同,她完全不懂自己做了什么坏事。饿时吃光玉林的仙桃,植树老祖追出来责骂她,她反倒问植树老祖为什么她不能吃?为什么仙桃长得粉粉嫩嫩挂枝头她却不能吃?她如果不吃放著给仙桃烂不是更可惜吗?桃子有亲口说不想让她吃吗?仙桃只给仙人吃,为什么呢?仙人可以吃,凶兽不能吃?仙人会饿,凶兽也很饿呀,仙桃树上结实累累,分几颗给她是会怎样呢?一副天真模样,让人又气又不知该拿她如何是好。
饕餮趁著穷奇亏月读时,想悄悄开出时空黑漩,月读立刻察觉她的意图,她单纯的心思全写在脸上。
「饕餮,你必须认清事实,它是确实存在的结果,无论你逆天多少回、费多少心力,都无法改变。龙飞刀一定会毁,就如闻一族注定灭种于你之手,这些都是已经写下的终曲,你现在做的,只不过是苟延残喘,为难你自己罢了。」月读轻易地将她偷偷模模弄出的小黑漩打散。「我不会让你再施逆行之术。」
饕餮瞪著月读,月读同样淡然回视她,两人眼中各有坚持。
饕餮这回不再偷鸡模狗,直接在月读面前施咒,月读也不赘言,她施咒,他破咒,她再施咒,他再破咒,两人僵持对峙。
「我要回去。」她对月读说,要他让开。
「那已是过去的事,你该过的,是现在的人生。」
「我要回去!」她大吼。
「放弃吧,顺应天命,让龙飞刀与闻一族就此安息,你亦重新展开新生,不再拘泥过去。」
放弃?
放弃?!
放弃小刀?!
再也不能施逆行之术。
没有逆行之术,就回不去了。
回不去,就见不到小刀,因为小刀现在一块一块落在脚边,一块、一块、又一块……
要是回不去的话,满地的刀身碎片,她组合不起来,可是只要跳进黑漩里,眼眸一张开,就可以看到小刀在她面前,踫得到、模得著,他还会同她说话,任她抱著他暖呼呼的身子磨蹭。
她有没有告诉过他,她好喜欢他的身体;好喜欢他贴在她耳边说话的方式,每当温热的气息拂过脸颊,她都会全身发烫:好喜欢他对其它姑娘都不苟言笑,只对她一个人会稍稍弯起唇角;好喜欢他替她清洗长发;好喜欢他仔仔细细地为她拭发、梳发、编发辫……
为什么要阻挠她?逆行之术又不是杀人放火的咒术,浑沌的毁灭咒和弑仙咒,杌的巨大骨刀,随随便便都比她的咒术更可怕,去阻止他们呀!吧嘛挑上她?!
她只是要回去找小刀,找回完整无缺的小刀而已呀!
月读挡在她前方,不准她吟咒。
她没有自信打得过月读。
回不去了……
他不准她回去了……
饕餮按著胸前隐隐作痛的伤,疼得灼烫,疼得她流下眼泪。
水珠从眼眶里不住地坠落,滑过双颊。
一个念头,一个从今以后再也见不到小刀的念头,让她重温那时胸口挨了一刀的剧痛。
「不要……」好痛!「不要……」好痛好痛!「不要!」小刀……
饕餮几乎要屈膝跪下,几乎要在地板上打滚。
不要,不要,她不要这么痛……她不要见不到小刀,她不要在小刀碎掉之后还继续过接下来的人生,不要,她不要!
她嘶哑地哭著,不熟悉的眼泪像倾倒的雨水,落得急,掉得凶,呜咽的嘴急急喘息,她突然朝月读冲过去,开始盲目攻击这个阻碍她找小刀的坏家伙!
月读仅是侧过身,轻松地避开。
穷奇站在一旁,也被拳风扫到,她轻啧一声,娇躯往月读身后闪。
「喂喂喂,你别边哭边打人哪,万一打到我怎么办?抹干眼泪、看准对象再打呀!」穷奇埋怨道。
「妨碍我找小刀的人,全部都滚开!」饕餮像个生气的小孩,已经不管挥拳会伤到谁,她胡乱吟咒,唤来雨雷,呼来飞沙走石,目标是月读,「顺便」打到穷奇。
「啧啧啧啧……这家伙在干什么?我们又不是要抢走她的食物,她这么火大是哪根筋不对劲呀?!」沦为受难者的穷奇划出防御光晕,不想被饕餮打中。
她认识的饕餮,除了吃食之外,还有什么东西是她决计不肯退让?千万年来,她不曾见过饕餮发怒,饕餮多好安抚,只要在这种时候变出一颗肉包,塞进她嘴里,她马上就会安静下来啃肉包——
穷奇右掌一摊,变出热呼呼软绵绵的大肉包。
对付饕餮的一千零一招,喂食。
「饕餮,来来来,别生气,冷静下来,吃个肉包先……」和脑袋一样大的肉包哦,可以啃很久。
饕餮的人形已不复见,福泰红润的姑娘模样哪里还在,此刻站在穷奇与月读面前的,是只球状的巨大凶兽,穷奇与月读都见过它,只是对于它眼角那人类脑袋般大颗的泪珠及布满全身各处的青筋很是陌生。
它在两人做出反应之前,张开大嘴,如大鲸吃小鱼,一口。
饕餮吞天,只是传言。
但有一个传言在今天被证实。
饕餮吞下一位神祇及一只凶兽,易如反掌。
就像吞颗包子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