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他亲手杀了她。
一直以来,他总有一种预感,似乎葵儿随时会离他而去,令他恐惧莫名。他曾经感到不解,他这么深爱葵儿,怎么还有失去她的可能?
不祥的梦,他认为是自己担心得太多。
而现在,一切都有答案了。葵儿是真的离开了他,却是他亲手造成的。
原来一切都是自作孽。
李琰守在阿葵的尸身旁,三天三夜未阖过眼,就只是静静地看著那衣裳下非人类的遗体。
葵儿不是人,他现在终于明白真相了,但那不妨碍他对葵儿的爱、别说葵儿是狐精,就算是鬼,他也一样爱她;然而,现在说这些已经没意义了,他失去了她,他亲手杀了她,再多的爱,也没资格将她唤回来了。
李琰伸手抱住阿葵冰冷的尸体,空洞木然的眼直落下泪来。
没有任何言语可以形容他心中的悔恨,他多想一死了之随她而去啊。但他死了之后,要去哪里寻找她的一缕芳魂?
「葵……」他抱著她,痛哭失声。
杜砚卿站在门边看著他,一言不发。
他眼看著李琰这般憔悴,很想说些什么来安慰他,但却连一个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失去了连翘的他,也一样痛不欲生,他还能说些什么?
站了一会儿,他转身离去。
杜砚卿离开的脚步声惊动了李琰,令他迅速回头。
一见杜砚卿远去的背影,他失望了。
这几天他如槁木死灰一般,不言不动,但四周任何细微的声响,都会引起他的注意力,让他误以为是葵儿回来了。
但每次的错觉,总是让他跌入更深沉的绝望。
事实是,死去的葵儿再也不会回来了,像彻底厌弃了他这个人似的。
葵儿厌弃他了,因为是他误会了她,像他这样的人,不值得葵儿芳魂的回顾……
这样的认知,让李琰抱著阿葵绝望地痛哭起来。
仙界,紫烟白雾袅袅的灵芳岛,一名美人望著临凡铜镜,观览桃花庄的一切,只见她凝眉愁目,神情不胜凄惋。
「葵儿,你又在看那个薄幸人了?」
她身后蓦然出现一位贵妇。
阿葵闻声,连忙回头。
「母亲大人。」
「我不是叫你别再想他了。你待在他身边数年,又因他之故丧失百年道行,为母欠他的恩情,已经还清。」
「母亲,我只是听到阿琰哀泣的声音,相当不忍,才……」
「痴儿,当他弯弓将你射杀之时,心里可曾不忍过?若不是为母及时施展转魂术,恐怕你早已魂飞魄散。」
「母亲……」阿葵低下头,眼里流著泪。
「痴儿,好好待在为母身边吧,别再想起那个人了。」
「是,母亲。对了,母亲,连翘她……」
「连翘这孩子对你相当忠心,你被兰儿这逆子害死,她已立誓为你复仇,如今正在下界四处找寻兰儿的踪迹。」
「母亲,万万不能让连翘这么做,她不是兰妹的对手。」
「我知道,但我会暗中帮助她。我早预料到你命中注定有此劫数,天命难违,所以我才暂时纵容兰儿这逆子胡作妄为,如今你劫数已过,我要将她抓回来,永远监禁。」
阿葵吃了一惊,连忙说道:「母亲,何必如此,兰妹年纪毕竟还小……」
「葵儿,你的天性真是太过仁厚了,现在还替兰儿说情。知子莫若母,兰儿是我生的,她的本性我还不清楚吗?吾意已决,葵儿不必多说。」
见母亲这么说,阿葵只好缄默了。
母亲离开之后,阿葵不禁又望了临凡铜镜一眼,镜中憔悴的人影,令她愁泪双垂。
为什么她还会觉得心痛呢?在她当日受到那么重的创伤之后,她以为自己再也不会有任何感觉了。
李琰对不起她,翻脸无情杀害了她和她腹中的孩子,她哀伤欲绝,却没办法恨他。
她不愿意去怪他,这一切是兰妹设下的计策,李琰只是凡人,怎么能分辨得清真伪?他误会,怨不得他。
然而,曾经彼此深爱的两个人,却再也不能在一起了。
她可以不怪李琰,但她的母亲却不可能允许她和李琰再在一起。她怎么敌得过她母亲的意思呢?
也许,命运早就注定两人没有结果吧,她谁也不怨。
痛哭了几日,李琰终于明白他守著葵儿的尸体痛哭,也无济于事,因此决定离开桃花庄,四处去寻找能让葵儿起死回生的灵药。
他曾听旗下的商旅伙计说过,传说在冰雪万年不化的天山上,藏著一种紫叶人身的雪参,千年难得一见,具有起死回生的神奇妙用。
虽然明知此去机会渺茫,但为了救回葵儿的性命,他仍愿孤注一掷。
他越过无数城镇,不知徒步行走了多少日子,西行来到荒凉严寒的边疆地带。
漫天飞雪卷来天山冰封万年的寒意,大漠上稀疏零落的白草在冽风中飘摇,如雪花乱舞。
越靠近天山,李琰感觉越来越无法抵挡迎面而来的寒风,但他的脚步,却一刻也不曾踌躇过。
这天,他终于来到望得见天山的地方。
站在一望无垠的荒漠,只见远方矗立一座雪白的高山,彷佛接到天际。
谤据他手上的地图,他猜想眼前这座山应该是天山没错。
李琰心中不禁燃起一丝希望──有幸顺利来到天山,救活葵儿的机会又多了一分。虽然他也明白,这样的希望仍属渺茫。
他加快脚步往山脚的方向走去,突然看到前方不远处有一幢小茅屋,屋旁一个老者正佝凄著背整理柴堆。
自从出关之后,一路西来人烟稀少,因此李琰乍见这名老者,不觉有些欢喜之情。
他朝那名老者走过去,开口问讯:
「请问老丈,眼前可是天山?」
老人闻声,回过头来,对李琰上下打量。「便是天山,少年人,你问它怎地?莫非是要上天山去?」
「是的。我听西来的商旅说,天山上藏有千年灵药,我正是为了寻药而来。」
「若是这样,老朽劝你还是回去吧,别打这个主意了。」老者摇摇头。
「老丈,此话怎说,难道天山之上,并没有传说中的灵药?」
「灵药或许是真有的,我叫你别上天山,是为你好。老朽在这里住了大半辈子,看过无数个像你这样要上山寻药的人,可活著回来的,却是一个也没有。老朽有你年轻,相貌又长得不凡,所以不忍心叫你自寻死路。」
「原来如此,多谢老丈关爱,但我是非上天山不可。」
「少年人,明知道会没命你也要上去?」
「是的。」
「唉,痴人,坚持个什么,自己的性命更重要啊!」
「不,有比我的生命更重要的事。」李琰坚毅地说。
「好吧,你的命是你的,老朽管不著。不过,我很佩服你的勇气,我屋里有几斤刚烙好的面饼,就送给你当粮食吧。」
那老者进屋里拿出一个面饼口袋,交给李琰。
李琰道谢地接过了。
「多谢老丈。」
「这一路去自己保重吧,希望看得到你活著走回来啊。」
李琰辞别了老者,继续西行之路。
在他的身影渐行渐远,再也望不见之后,那幢荒地上的茅屋,和佝凄的老者,也瞬间消失了踪影。
「葵姊姊!」
一日,阿葵正愁绪满怀地对镜梳弄发丝,身后突然响起熟悉的声音。
她回头一看,只见连翘正对著她盈盈而笑。
再见到连翘,阿葵不禁喜出望外,她连忙站起身来。
「你可终于回来了,连翘。听母亲说你为了替我报仇,而和兰妹斗法,让我这几天好不担心!」阿葵紧握著连翘的双手,关心之情溢于言表。
「姊姊,让你担心了,连翘没事,这不就好端端地站在你面前了?」
连翘虽然形容消瘦憔悴不少,却仍是一脸可掬的笑意。
「没事就好。对了,你回到这里,那兰妹呢?」
「她也回来了。我当日四处寻找兰姊,想替你报仇,奈何法力不敌,数次遭到兰姊重创,后来夫人出现帮我疗伤,还助我法力,这才顺利将兰姊擒了回来。」
「那她现在在哪里?」阿葵紧张地问。
「夫人正在问她的罪,在花厅。」
「我们赶快过去看看。」
她二人来到花厅,就见到兰儿身上掴著绳索,跪在其母面前,虽然狼狈,却仍是一脸桀骜不驯。
「兰妹,你还好吗?」
兰儿见到阿葵出现,脸上的神情更显得鄙薄狂傲。
「很好,死不了,用不著你来假慈悲。I
兰儿的态度让阿葵有些黯然。
兰儿当初施下毒计,害她遭到李琰亲手杀害,她并不恨她,因为她毕竟是她的亲妹妹;可是即使是如此,为什么兰儿还是好像跟她有深仇大恨一般?难道兰儿真的这么恨她这个姊姊吗?
「兰儿!注意你和葵儿说话的态度,她是你的姊姊!」夫人严正地说。
兰儿听到这句话,嗤之以鼻。
「哼!姊姊?我从未把她当成我的姊姊过。阿葵和我几乎是同时同刻生,凭什么我要一辈子被她压在底下?有我在就够了,她是多余的,我不需要这个姊姊!」
夫人不禁大怒。「孽畜!时至今日,你还不知道悔改,视尊长如无物,大逆不道,我要将你永远监禁!」
「母亲,不要这样……」
阿葵还想说情,夫人立即打断她的话──
「葵儿,你不必多说,这孽畜曾害你性命,我定不能再放过她。」
「可是母亲,兰儿今日会如此,葵儿也有不是之处,是我自小没有好好照顾兰儿,她怨我也是应该的。」
「你听到了吧,阿葵自己都这样说,难道我冤枉她不成?从小,阿葵要什么有什么,众人夸的是她,骂的是我,她可曾一日想过我是她的亲妹妹?这种自私自利的姊姊,不要也罢。」
「强辞夺理!葵儿之所以受众人疼爱,是她的性情有可疼之处,并不像你,虺蝎为心、豺狼成性,从小只会妒忌争宠,不知悔改!」
「你!总之你就是这样,不论什么都要偏袒阿葵,难道我不是你的女儿?」
「我不与你多说。连翘,将兰儿带入灵芳洞监禁。没有我的命令,谁也不得擅自放她出来。」
「母亲……」阿葵还想说些什么。
「不必多言,都退下吧。」
面对母亲的坚决,阿葵只好默然地退出花厅,任连翘将兰儿送往灵芳洞监禁。
又走了几天的路,李琰开始走进风雪乱舞的极寒之地。
还未上天山,四周的温度却已经冷冽到令人无法忍受,但李琰还是咬著牙一步一步前行。
他不知道自己这样冒寒受冻,会不会有所收获,但为了葵儿,他无论如何都要坚持下去。
即使此去,如同那位老者所说是死路一条,他也无所谓,反正葵儿死了,他也不愿独活。
抱定这样的信念,李琰慢慢来到天山脚下。
仰头一望眼前万年冰封的高大山岭,巍峨的山势彷佛直耸至天际。
李琰束紧背上的包袱,准备踏上天山。
也许这一步踏上,再也没有机会走回头路,不过他没有丝毫的犹豫。
「等等,年轻人。」
正往前走,突然有一个苍老的声音叫住了他。
这地方焉得有人?李琰错愕地转头往声音的来源看去,只见一个满头银发的瘦小老太婆,拄著一枝木杖立在雪地上。
「老婆婆,你怎么会一个人在这里?」
「年轻人,看你这个样子,是打算上山吧?」那老婆婆不答反问。
「是。」
「那么,你先随我来。」
李琰迟疑了一下,望著老婆婆迳自转身而行的背影,只得先跟过去。
那老婆婆带他来到离天山山脚不远的一座砖土小屋,让他进屋坐下。
「老婆婆,你带我来这里有什么事指教?」
「我劝你,回去吧。」
「回去?」
「是的。不要再往前行走了,天山是去不得的。」
「老婆婆,多谢你的好意劝告,但我非上天山不可。」
老婆婆摇摇头。
「三十年前,我的儿子也是不听我的劝告,坚持要上天山替我重病的老伴寻找活命灵药。一去就是好几年,我老伴早已不治身亡,而我那唯一的孩子,再也没有回来过。」
听到老婆婆凄怆的陈述,李琰不禁也有些黯然。
「年轻人,你知道我为什么一个人住在这冰天雪地的地方?我告诉你,我在等我的孩子回来,顺便给那些冒死上天山的人们一些警告。二十几年来,过往的人有听我的劝的,也有不听我的劝的;那些不听我劝告的,一上了山就再也不见他们回来过。所以年轻人,你还是打消上山的念头吧。」
「谢谢你告诉我这些,但我不会改变主意的。」听完老婆婆的劝告,李琰站起身来,坚决的说。
「年轻人,这是何苦?赔上了性命你也不怕?」
李琰踏出房门。「自从决定上天山的那一刻,我就没有打算活著回来。」
「年轻人,是什么理由让你这么坚持自寻死路?」
「我的妻子死了。如果找不到灵药救我妻子的性命,我也没必要活下去。谢谢你老婆婆,告辞了。」
李琰不顾那老婆婆的挽留,迳自踏上白雪皑皑的天山之路。
四周的冰雪下得更大了,在满天风雪覆盖之下,那栋砖土小屋蓦然在雪地上失去了踪影。
登上天山之后,恶劣的情势和严寒的气候超乎李琰的想像。只见山上净是无边无涯的雪白,地上覆盖的是厚不知几尺的冰层,四周冰棱雪丘林立、寸草不生,彷佛是个完全没有生命的死寂世界。
寒风凛冽几乎冻伤了他的皮肤,李琰拉紧身上已不足以御寒的衣裘,勉强冒风前行。
正走著,却听到风里隐隐传来了一阵微弱的呼救之声──
「有没有人啊……谁来……谁来……」
李琰愣了一下,连忙四处寻找声音的来源。匆见前方不远处的雪丘旁,隐隐约约有个黑影,他急忙走上前去。
那是个约莫三十来岁的男子,身上堆满了冰雪,脸色惨白,消瘦得不成人形。
李琰蹲在他身边,替他拂去身上的雪块。
「兄台,你还好吗?」
那男子听得人声,努力地睁开双眼。
「真高兴……死前还见得……到人。这位……仁兄,我已经……已经不行了……」他断断续续地说。
李琰看他的气色,确实已虚弱不堪,回天乏术了。忙问道:「我可以帮你什么吗?」
「我死后……请……将我就地埋了。雪地里……怕有兽……」
「我会的。还有呢?」
「仁兄,你快下山……去吧。前面……去……不得……」挣扎地说完这些话之后,那名男子双眼一翻,一命呜呼。
李琰当下在雪地里挖出一个洞,将那名男子掩埋了。
「兄台,我不知道你姓啥名谁,无法将你的骨骸遍葬故里,不过……想来再过不久,我大概也会跟你有同样遭遇了。」
他在雪坟前略施一礼,继续向前行去。
大约走了半天的时间,四顾还是白茫茫的一片雪景,浑然分不清东西南北,李琰只得继续往陡坡上爬行。
爬了一会儿,耳边忽然听得隆隆作响的怪声,他惊觉地抬头一看,只见前方一准雪如浪般向他翻涌而来。
李琰来不及作出反应,那千层雪浪已在瞬息间将他淹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