阴天,往窗外看去,分不清此时是清晨还是日暮。
对太后来说,自从义山亲王被绑架以后,清晨与日暮已经没有分别,一天与两天也没有区别,她几乎忘了时间,每日脑中只想著同一件事。
「娘娘。」徐公公打起帘子,看见她呆坐在床头,本来还算乌黑的发,这些日子以来益发苍白,努力保养的脸庞也失去红润,露出衰颓之色。
「你去了遂王府了?」太后立刻抬眸迎视他。
「是,奴才刚从那儿回来。」
「见到闻人龙了?他怎么说的?」
「他……不肯放人。」
「难道他不知道哀家已经派人包围了遂王府?他身陷囹圄还执迷不悟?」太后直觉不可思议。
「以奴才所见,承安侯利欲薰心,这一次恐怕是铁了心要干到底。」
「利欲熏心?」太后微微摇头,「以哀家对他多年的了解,他不是这样的人。但这一次不知为何,他执意如此。」
「太后恐怕是看错他了,奴才刚刚亲眼所见,雅眠姑娘苦苦恳求他放弃一切随她离京,他却丝毫不为所动,简直是铁石心肠。」
「他连雅眠的话也不听?」清楚地记得那日,他在乱战之中如何拚命要救出那女孩,傻子都看得出来,她在他心里的分量无人能比。
「太后,下一步?」徐公公小心翼翼地问。
思索片刻,她做出一个令人意外的决定,「哀家亲自去见他。」
「什么?!」徐公公一惊,「太后何必降低身分去受那气?」
「闻人龙这个人不简单,你们都不是他的对手。看来,得哀家亲自前往,事情才有转机。」
「可是……太后要如何与他相见?召他人宫吗?」
「嘿,」冷笑一声,「他如今有王牌在手,会答应入宫吗?自然是哀家去遂王府见他。」
「太后不可啊!」徐公公担忧不已,「万一他……」
「放心,皓明是我亲生儿子,虽然与我有间隙,却也不至于帮著外人谋害于我。遂王府是安全的。」太后挥了挥手,「备轿去吧。」
一顶轻便小轿,几个贴身随从,不一会,她便来到遂王府门前。
待到花厅里坐下,饮了一盏茶,才看见闻人龙缓步走来。
四周随从无声地退下,就连楚皓明也立在门外没有露面,仿佛所有的人都知道即将有事发生,有了一致的默契。
「承安侯,好久不见,你看上去瘦了一些。」太后淡笑。
「微臣日夜为岳父大人的安危担心,难免身心憔悴。」闻人龙客套地回敬她。
「咱们也别再绕圈子了,」太后轻点兰花指,「有什么条件你尽避提。」
「条件微臣早已提过数遍,太后难道不记得了?」
「哀家只是奇怪为何你会如此异想天开?就凭你一人之力,就想让哀家改国号、献出皇权,你不认为这纯属痴人说梦?」
「就算是痴人说梦,微臣也要尽力一试。」他垂著眉,看似温和的模样,语气却无比坚定。
「哪怕失去你最心爱的女子?哀家听说,雅眠姑娘因为义山亲王之事,要与你决裂。」
他抿紧唇,心中一阵刺痛,却强忍住,点头道:「对,哪怕失去我最心爱的女子。」
「承安侯,你真让哀家不解,」太后不由得叹道,「哀家认识你这么多年,深知你不是利欲董心之徒,为何忽然如此看重权势?」
「这么做自有微臣的道理。」
「不如你与哀家开诚布公地谈一谈,哀家真的很想知道这其中的诡异道理。」
开诚布公?他没想到有朝一日要对敌人开诚布公。
讽刺的是,长久以来压在胸口的重担即使是他最爱的人也不能倾诉的心事,他忽然很想找一个人倾吐。
「太后可知微臣是东商人?」
「知道。」关于他的一切,她最近才完全打探出来。
「太后又否知道,雅眠她……是东商的公主?」
「这个哀家也略有所闻。」
「太后问臣为何要如此执著,本不是一个利欲熏心之人,为何忽然会对皇权觊觎不忘,」俊颜浮现苦涩的笑容,「其实道理很简单,臣只有一个心愿——助雅眠恢复公主的身分。」
「什么?!」太后愕然,「你所做的一切,只是为了她?」
「对,为了她,就算臣万劫不复,也在所不惜。」他微哽咽,心间涌起万般凄凉。
为了她,只是为了她,然而这个简单的原因,没有人知道。
可怜他,只能向敌人倾诉。
「但雅眠姑娘似乎不赞成你的做法。」太后怔愣良久后,轻声道。
「那又有什么关系?」闻人龙涩笑,「就算她恨我,这辈子都不再理睬我,我也要这样做!今生今生,只要能在一旁默默看著她幸福地生活,吾愿足矣。」
他觉得自己就像站在苍茫的海边,凛冽的寒风迎面吹来,刀子般割著他的肌肤,他孤立无援,却仍执著地驻立原地,直到灰飞烟灭。
「哀家不懂,哀家真的不懂你们这群男人的心思……」太后不由得失神地呢喃,心思百转,脑海中浮现出另一个人影子。
那是义山亲王的身影。
嘴里说著不懂,但在这一刻,关于往事的种种困惑,她似乎全都明白了。
曾经,她怨恨义山亲王为什么不抛开他那个恶毒的妻子,带她到海角天涯。直到现在她才明白,男人心中的责任大于爱情。或者说,男人用责任来诠释爱情。
不是他不爱她,而是他为他们将来的幸福选择了另一种方式。
心里忽然有个意外的想法油然而生。
「承安侯,」太后徐徐的道,「咱们不要再持下去了,哀家这里有个很好的法子,能达成你的心愿……」
***bbs.***bbs.***bbs.***
遂王府里也有一个小小的道观。
雅眠发现自己从前假扮仙姑的时候,从未像现在一样虔诚地面对三清道祖。
她决定从今以后就住在这里。
就算与他处在同一个府里,今生她打算避而不见,强迫自己清心寡欲。
现在外面的情况怎么样了?她不打算知道,却又忍不住去猜想。
「大师姊!大师姊!」正闭著眼,长跪祈祷,忽然听到木兰的急唤声。
「怎么了?」打开门,看见一张神色慌张的脸。
「太后……太后传你去。」
「太后到遂王府来了?」雅眠吃了一惊。
「来了好一阵子了,跟承安侯不知密谈了什么,她老人家现在在花园里,传你过去,说是有话要对你讲。」
太后有话要对她说?奇事,真是天大的奇事。
不过听听也无妨。她一直盼望事情告一段落,或许今天就能画下句点。
轻曳罗裙,她来到花园,在闻人龙栽种的那片花墙下,她远远地看到太后独坐在那。
不知为何,她觉得太后似乎与从前有些不同,仿佛整个神情光彩耀眼许多,也平和了许多。
「这里的花儿种得真好,」太后对她笑道,「宫里的花草虽然名贵,却不及这里的万分之一。」
「参见太后。」雅眠盈盈一拜。
「以后别叫什么太后了,」对方却道,「叫母后吧。」
「母后?」雅眠瞪大眼楮,一时间无法理解。
「哀家打算收你为义女,风味东商公主,将你故国领土交还于你,做为你的封地,如何?」
她皱眉,不知所措。「太后,这……」
「你一定想问,为何,对吧?」太后莞尔,「这是哀家与闻人龙订下的条件。他放了义山亲王,我恢复你公主的身分。」
「这就是他的交换条件?」他不是想当摄政王吗?他不是想问鼎天下吗?怎么这小小的利益就满足了他的野心?
而且,这利益是属于她的,对他没有任何好处。
「哀家知道你一定很疑惑,」太后继续道,「其实你误会承安侯了,他所做的一切,只是为了你。」
为了她?
伤她的心,绝她的情,竟是为了她?
她不信!这一切简直太不可思议了。
「可这一切不是我要的,」雅眠激动驳斥,「我不要当什么公主,我只想与他在一起,他违背了我的意愿,却说是为了我?!」
「傻孩子,你不懂,」太后摇头,「这一切,是他父亲临终前的交代。为了父亲的遗命,他必须让你恢复公主之位。」
雅眠整个人不由得僵住,震惊得不能言语。
这个混蛋,这个愚孝的傻瓜,居然为了一个遗言,活生生毁了自己的幸福!值得吗?这样做值得吗?
「哀家知道你一时半刻不能原谅他,」太后轻拍她的肩,「只是哀家要劝你一句,承安侯是我生平见过的最最痴情的男子。这样的男子,你可不要轻易错失呵!」
雅眠只觉得此刻天旋地转,分不清什么是对什么是错,亦分不清究竟他对她的感情,到底是坏还是好……
***bbs.***bbs.***bbs.***
一切终于结束了。
闻人龙站住大殿长阶下,凝视天边掠过的一群飞鸟,内心一片空白。
十年的努力,从商人到政客,再到翻云覆雨的一方叛臣,大起大落的命运,如今终于归于平静。
他没有从中得到任何东西,就连惟一曾经拥有的挚爱也失去了,但他心中没有怨恨。
曾经的他,就像住在地狱的幽魂,一颗不为人知的心,却爱慕著天上的仙子。只要仙子能永远遨翔在天庭,不被打落凡间,即皮要他粉身碎骨,他也愿意。
楚默然从大殿深处走来,刚刚复位的他,与群臣议完国事,听说闻人龙在殿外等侯,立刻步下台阶,亲自前来一见。
自从太后那日与闻人龙一番长谈后,顿时像变个人似的,不仅封了雅眠为公主,还特意把浪迹天涯的楚默然召回京城,还他朝政大权,自己则与义山亲王隐居到深山行宫,安享晚年。
对于义山王妃,她亦没有多加憎恨,反而派人细心照顾那疯妇的生活起居,尽释前嫌。
至此,天下安定,百废待兴。
「这大殿前的风景如何?」楚默然问道。
「视野开阔,让人心旷神恰。」
「本来这里的风景差一点就属于你的,是你拱手让出,现在不后悔吗?」
有什么好后悔的?这是他能想到的最好的结果,感谢上苍的安排。
看似野心勃勃的他,其实从来也没有过权拥天下的想法,之前所做的一切,只是为了完成父亲临终的遗愿而已。
「我是来向皇上辞行的。」
「辞行?」楚默然一怔,「去哪儿?」
「不知道,大概云游八方,以四海为家吧。」他涩笑。
「雅眠知道吗?」
回京后,楚默然做的第一件事,便是依太后的意思认雅眠为义妹,举行了浩大典礼,诏告天下,恢复她尊重的公主之位。
「我没告诉她。」如今她是公主,他是一介平民,想见一面已不可能了。
「你来向朕辞行,却不跟她打声招呼,日后她知道此事,定会怪朕。」楚默然莞尔,「走,朕陪你一道去见见御妹。」
「公主……不会见我的。」他待在原地不移步。
「她不见你,难道还会不见朕?只要你跟在朕身后便行。」说著,召来管事太监,备下前往雅眠宫中的轻便小轿。
闻人龙犹豫了片刻,终于还是乘上了轿。
说真的,他的确很想再见见她,临走之前,看她最后一眼。
一行队伍来到雅眠暂居的沁芳宫前。这沁芳宫是楚默然专门为她所设,供她前往东商之前暂住之地。
未入宫门,闻人龙便听见隐约的抚琴声。琴声忧怨,仿佛可以见到美人垂泪的模样。
是她在弹奏?如今贵为公主,她还有什么不快活的?
他的我行我素的确伤她极深,但看著这四周气派华丽的亭台楼阁,他不觉得自己为她做的事情有什么不对。
她是公主,本就该过著这样的生活,如果少了一分一毫,才是委屈了她。
「皇上……」闻人龙连忙止步,「还是您一个人进去吧。」
「怎么?你又胆怯了?」楚默然取笑,她唤出来,如何?」「好,那朕也不进去了。叫管事太监把
闻人龙正想阻止,楚默然已经回眸朝身边的公公使了一个眼色,那位公公立刻朝宫内奔去。
没过多久,雅眠便缓缓从里面步出。本来凝肃的神情,在看到闻人龙的刹那,变得更为深沉。
「拜见皇兄。」她曲膝道。
「别多礼了,还是快跟咱们承安侯道个别吧。」楚默然摆手道。
「道别?」脸上掠过愕然,良久,樱唇微启,「怎么,承安侯要离京吗?」
闻人龙垂眼默认。
原想对她说些什么,真的面对面,一时间却千言万语说不出口,不如就这样无言地分别吧。
「你们两个真不知道在闹什么别扭,」楚默然莞尔,「不如让朕做主,赐你们完婚,如何?」
「皇兄这是说哪的话?」雅眠未等闻人龙开口便抢先道,「他既要辞职离京,便只是一介平民,我堂堂东商公主,怎能下嫁凡夫俗子?」
语气中满是讽刺之意,闻人龙当然听得出这是气话。
然而气话也是实话,如今的他,的确配不上她,从前到现在,她都是高不可攀的公主。
「御妹在开玩笑的吧?」楚默然从中当和事佬,「你嘴上这样说,心里肯定不是这样想。」
「皇上错了,」这一回,雅眠冷情到底,「小妹的确这样想的。如今我已与往日不同,癞虾蟆也想吃天鹅肉?」
「御妹,这话也太过了。」
不,一点都不为过,他的确只是个卑微的小子,岂能与公主匹配?那的确是痴心妄想。闻人龙楚涩地抿紧嘴唇。
「皇上,小民这就告辞了。」俯身行个礼,意欲转身离去。
「慢著!」楚默然却一把拉住他,「朕何时答应过放你走了?」
「皇上。」他凝眉不解。
「朕寻思著,公主身边似乎缺少个护卫大臣,你从小与她一块长大,熟悉她的个性,而且武功高强,见多识广。即日起,朕就封你为一等龙骑校尉,保护东商公主安全。」
他呆愣,那边雅眠已经率先嚷起来。
「皇兄,我不要!」
「这是圣旨,已经颁了,就不能更改。」楚默然故做严肃地下令,「所谓君无戏言,你们想让朕说话不算数吗?」
「王上,恕臣不能答应,」闻人龙决绝地道,「皇上不如治臣抗旨之罪吧。」
「喔,你可知道抗旨是要杀头的?」楚默然出言吓唬。
「臣知道,臣不怕死。」如今还有什么好怕的?他只怕她不开心而已。
「御妹,你也舍得让朕砍承安侯的脑袋吗?」侧睨一眼雅眠。
花容顿时失了血色,先前冷凝的神情此刻暗中动容。
她明白,楚默然这是在帮他们两人和好,但如果一味冲撞抗旨,说不定会假戏成真,毕竟他不是她真正的大哥,再纵容也是有个限度的。
「那好,」她仍一脸冷肃,「把他留下吧。」
扔出这一句话,不敢看他的脸,背转身,拚命压抑自己翻涌的情绪,就怕多看一眼,她就撑不下去。
「呵,承安侯,听见了吗?我御妹要留你。看来,朕不能杀你了。」楚默然欢畅地笑道。
闻人龙却剑眉深锁。他不知道自己这一留,会招致怎样的结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