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画布落下最后一笔的同时,门铃响起。
「谁?」池千帆边走向门边问,门外并没有回应,只是又按了一次门铃。
这种捉弄人的手法,是丰仲恺。
看向闹钟,下午一点多,这个时候他来做什么?
伸手转开门把,他说道:「这个时候你应该——」接下来的话说不出口,锻羽在看见来者的时候。
一双含怒厌恶的眼怨怼地瞪著池千帆,而来人的身份,加上怒瞪的眼,令池千帆顿时萌生一股心虚。
虽然不认为自己做错了什么,但是他却无法压抑那抹心虚。「您……」
「难怪我总觉得在哪里看过你。」黄美英眯起眼,脸上难掩不认同的厌恶表情,审视著开门的人。「你应该记得我,我们在Somona餐厅外头见过面。」
深吸一口气稳住自己,池千帆点了点头。「是的,您的确见过我。」
「我可以进去吧?」
池千帆侧过身让出一条路。「请进。」
黄美英迟疑了一会儿,也许她应该将池千帆约出去才对,要她踏进这个肮脏的地方……
「伯母?」
「闭嘴!」直觉的反射回应毫不留情也不客气地表现出对眼前男人的厌恶。「不准用你的脏嘴叫我!离我远一点,恶心的人!」
黄美英近乎歇斯底里的回应不但吓到池千帆,也吓著了她自己。
曾几何时,她也会对人咆哮?
她还是发现了。从开门看见丰仲恺的母亲开始,其实池千帆早有预感,只是没想到自己会得到这么尖酸刻薄的厌恶,令他难堪。
傲气使然,让池千帆不甘在黄美英面前露出受伤的表情,他强撑著自己,语气平稳地说:「容我提醒,是您找上门来,不是我主动接近您。如果没事,请您离开。」
「你诱拐我儿子!」黄美英低声控诉。「让我进去!」
池千帆强迫自己捺下性子,退到门板后头。「这样够远了吗?」
「你……」
「我不是病毒,也不会传染。如果您是为了仲恺的事来找我,就请进。」
黄美英哼了声,踏出步伐踩进池千帆的房子。
「请坐,只要您不嫌脏。」
被池千帆挑衅的话一激,黄美英猛地坐下,抬头瞪他。
池千帆只是一笑,转过身去倒茶招待。
从丰仲恺对他母亲的描述中,池千帆知道黄美英很容易被激怒,他如果不这么做,黄美英怎么会踏进门,坐上沙发?
坐在沙发上的黄美英游移著目光环视四周,除了画就是书,什么东西都没有;再放眼望去,画架上的画吸引住她的目光。「你是画家?」
「不是职业,只是业余。」直到此刻,江行仍然努力说服他露脸,好让他将他推上世界舞台的现在,池千帆还是认为自己不算职业画家,只有业余的功力。
「街头画家?」
池千帆不实可否。「您找我有什么事?」问话的同时,他将盛了八分满的一杯红茶放在她面前的茶几上。
「离开这里,离我儿子远一点!我不准你把他带进你那种恶心不正常的世界!」
恶心不正常?刺耳的话要人不受伤也难,再怎么倔强的傲气,一旦被戳中罩门,也就再难发挥作用。「您来找我就是想说这些?」
「你……」忍住一口气,黄美英冷声道:「仲恺是我丰家的独子,他将来一定要结婚生子,我不管你怎么想,总之马上离开我儿子,我不准你再缠著他不放!」
池千帆无言,只是张著一双眼注视坐在自己对面的黄美英。
懊怎么说?该怎么反应?告诉黄美英是丰仲恺主动来找他,并非他去找他、去缠他?扯开一抹苦笑,就算说了她也未必会信,只是徒然浪费力气罢了。
恐怕在黄美英的眼里,他池千帆已经是诱拐她儿子的男人。
「你听见我说的话没有!」
「我听见了。」回答的声音与她的相比,有气无力。「您还想说什么吗?」
「看你的样子是不打算离开仲恺了?」
池千帆摇头。「我想我离开也不能解决问题。」
「能!」黄美英气得站起身,居高临下地瞪著他。「只要你离开这里,滚得远远的,仲恺就会清醒,会变正常,会找个女人结婚生子、传宗接代!」「但是——」
「没有但是!」黄美英打断他的话,吼出重击:「你是个男人,是男人就该找女人,为什么要来纠缠我儿子?我郑重警告你,你没有资格剥夺仲恺做父亲的机会跟权利!」
池千帆倏地脸色发白。黄美英的话不但戳中他的罩门,更击中他的要害。
她所说的,是他一直恐惧的。
丰仲恺没有给过他任何承诺,也没有对彼此的关系给过清楚的定义,一切是那么的暧昧不明,尤其是他时常提到自身的责任,一直在想要怎么两全其美、两者兼顾。
但池千帆明白,这事情是不可能有两全其美的时候。
丰仲恺是个男人,这是不能改变的事实,而想尽到责任就必须娶个女人。
倘若丰仲恺选择了婚姻,就必须对自己的妻子忠实、对家庭负责,届时,不用他开口,池千帆也会自动离开。
可是丰仲恺一直没有做出决定,也一直为这个问题困扰著。
偏偏,他无能为力。
非但帮不上忙,还被丰仲恺的苦恼感染,而变得惶惶不安,只是一直瞒著他没有说,就像他瞒著他不说他在责任和他之间难以抉择的苦恼一样。这种惶惶不安逐渐变成一种恐惧,太过绮丽的幸福往往背后潜藏等量的毁灭,尤其是他们的关系是这么不被见容、不被接受。
「放了他!」在命令之后,黄美英忍不住身为一个母亲对孩子的担忧而呜咽出声:「我……我求你放了他,呜……离开他,离得愈远愈好!他……我的儿子,呜……难道你想害他失去现在的社会地位、失去一切?要是被人知道他跟你……呜……我求你放过他好不好?」最后,黄美英泣不成声。
池千帆的脸色苍白得像张纸,久久无法成言。
「你……」黄美英捂著哽咽的声音移身到画架前,那是一幅母亲抱著小婴儿的水彩画。
画里,母亲凝视怀中婴儿的脸是那么洋溢著无私的爱,那么的栩栩如生,可是在这种情况下,这幅画却显得讽刺又可笑。
擦了擦泪,让自己冷静下来,黄美英才又开口:「你既然能画出一个母亲疼爱孩子的神态,你就该知道我有多爱自己的儿子,多关心、在乎他的未来……」
「我明白。」久久才吐出一句话,却是花了池千帆极大的力气才能成声。
「我不要我的儿子遭人歧视,这种关系……你应该清楚这种关系不容于世、见不得人!」
又一把利刃狠狠刺进池千帆心口,黄美英点出了事实,点出他无法否认也无力改变的事实。
「我会离开,照您的话,我会离开。」败了、妥协了,凄然的脸上没有泪,只因为他是个男人。是男人,就不该轻易流泪。
「离得愈远愈好。」她叮嘱。「最好是马上离开!」
「我明白。」
「我要亲眼看著你离开!」
言下之意是——「您要我今天就搬走?」
「我会请搬家公司来,你放心,钱由我付。」
池千帆突然仰首哈哈大笑,站起身不敢置信地看著眼前的妇人,丰仲恺的母亲。
笑声中,很悲伤,也很苦涩。
「您是不是还打算像可笑的肥皂剧一样,开张支票给我,算是补偿?」
黄美英倏地红了脸,很显然的,她的确有这个打算。
事实上,在来之前,她也已准备好一张一百万面额的支票。
「用不著浪费钱,也不必请搬家公司。」笑声渐钦,最后化作苦涩。「我的东西不多,很快就能搬走。」除了书和画,其他的东西并不重要。
「我是为了仲恺好。」黄美英按著胸口,坚持自己是对的。「这个社会不容许你们这种人存在。」
栗眸死灰地瞥向她。「您的意思是,爱上同性的人都该去死?」
「我……」无言以对,黄美英别开脸不去看那张充满痛苦的表情,因为那会让她良心不安……
「您先请坐,过一会儿我就能把东西整理好,在您的监督下离开。」
池千帆说完,开始动手整理东西。
终于有一次是由他采取主动了。他涩笑地想著。
主动结束和丰仲恺的关系——
尽避他并不愿意。
***
下班之后,和过去的两个礼拜一样,丰仲恺会先开车到池千帆的住处,今天也不例外,而且他想提议和江行、叶枫他们晚上一块去吃饭。
轻松的步伐停在早已熟悉的门前,丰仲恺按了下门铃。
然而,所有的好心情终结在看见前来应门的人之时。
「妈?」她怎么会在这里?丰仲恺不敢相信眼前的事实,但他不得不信。
不是幻觉,他母亲的确站在这里。
伸手将门板往墙壁一压,丰仲恺走进去,发现已经看习惯被摆得凌乱的画作和书籍全都不翼而飞,还有原本负责开门笑著迎接他的人……
「妈!」环顾一圈确认事实之后,丰仲恺回头看向自己的母亲,表情里有愤怒、有错愕,更有难以掩饰的怨怼。
「他走了。」
走?「一定是你对他说了什么!」失控上前激动地握著黄美英的双臂,丰仲恺根本顾不到自己使了多大劲道的问题。
「痛……」
「你到底对他说了什么?才让他不得不离开!」
「是他自己要离开的!」黄美英回吼。「放开我!你弄痛我了!」
丰仲恺松手,但怒气未消一分一毫。「是你逼走他的!一定是!」
黄美英哼了声,转身甩上大门,才回过头来。「你看看你自己现在的样子!他是个男人!难不成你不知道、看不出来?仲恺,你是我跟你爸的独子啊!我们还指望你结婚生子,而你却跟他……不正常,这不正常!你要爱上什么样的女人都可以,为什么偏偏是个男人?」说到最后,她再度歇斯底里。
「是男人又怎样?我爱他啊!」毫不犹豫的脱口而出,吓坏了黄美英,却让丰仲恺在刹那间想通了、明白了。
他爱他……是啊,他爱他啊!
如果不爱,为什么会想念他?为什么会在街上找寻他的身影?
如果不爱,又怎么会希望彼此的关系能一直持续下去?又怎么会要求他陪在他身边?
他爱他,就这么简单的答案,他却花了这么长的时间才找到,在他又一次离开之后。
「哈哈哈……」疯了似的苦笑干涩地逸出他的口,这种领悟、这种时机……「哈哈……」边笑边退后,最后他跌坐在床垫上。
丰仲恺将脸埋进双手,干涩的笑声仍不时从指间传出。
领悟得太迟,只会让人痛苦。
「仲恺……」黄美英叹了口气,走向他。
再怎么说,丰仲恺永远是她的儿子,就算骂过、吵过、打过,也都是自己心上的一块肉。
「妈是为你好,喜欢一个男人并不正常,那是病!只要没有他,你就可以恢复正常,找到一个好女孩结婚生子,过正常人的生活。」
将脸从掌心抬起,黑眸难掩痛苦地瞅著自己的母亲。「你是这么跟他说的?」
「我没有说错。」到现在,黄美英仍然坚持自己是对的。
只是……儿子痛苦的表情让她心疼。
那个男人对他真的有那么重要?黄美英无法理解,男人跟男人……怎么相爱?
「如果你没有说错。」丰仲恺缓缓拉开母亲搭在他肩膀的手,拒绝她靠近。「如果你说的是对的,那我已经病入膏肓了。」
「仲恺?」
「我爱他,我知道也清楚他是男人,但是我爱他!就是这么简单!」
啪的一声,空气中响起清脆的巴掌声。
「我不准你再说这种话!」黄美英气红了眼,一会儿便掉下泪。「你……你怎么能这么说!爸妈就你一个儿子,你怎么能这么伤我们的心!呜……拜托你回复正常好不好?男人跟男人,不但不正常,而且什么都没有,没有孩子、不能结婚、不被承认、不被尊重,你怎么能……呜……」
母亲的话,一句一句刺中他的要害,完全切合实际。
但感情本来就是超脱现实的东西,它看不见、模不著,无法切合实际,完全没有理性可言。
他只是单纯地在爱一个人而已,有错吗?不正常吗?
虽然丰仲恺认为没有错,可是大环境下他却无力实喙,没有办法反驳母亲的话。
他开始羡慕江行和叶枫两人,他们能跳脱现实之外,活得坦荡自在,而这一点,却是他做不到的。
「仲恺……」
「你先回去。」声音里少了激动,多了冷静,却也有绝望。
「我不放心你,万一……」
「我不会有事。」抬起眼,他眸里的空洞失意吓坏了黄美英,而唇边充满痛楚的笑更让她这个做妈的心疼。
她……做错了吗?心底深处浮上一个问号,但很快的被她打退票否决。
不!她没错!她只是要她的儿子回到正轨上,像正常人一样地过日子,她何错之有!
「你先回去,让我留在这里多看几眼,可以吗?」再开口的语气多了分哀求意味,那是做母亲的黄美英第一次听见儿子用这么绝望的口气在说话。「拜托你。」
「我……我在家里等你,要回来,你一定要回来喔!」
「不回去,我还有哪里可以去?」
「那……那我先回去等你,一定要回来,你答应我了。」
「我知道。」脸重新埋进双掌,他无力地回应著:「我知道……」
***
再次结束,一样是出乎他意料的方式。
丰仲恺以为自己能主导一切,不管是工作、生活,还是感情。
可是事实上并非如此。
他的工作受董事制肘甚多,让他想在公司做的每一件事都困难重重;他的生活、他的感情,则敌不过外在环境和双亲给予的压力,一变再变,都不是自己心甘情愿。
男人跟男人,真的就这么困难?这么不可能?如果真这样,怎么会有江行和叶枫存在的空间?江行……
丰仲恺像想到什么似的,拿起手机拨了号码。
(喂,江行。)手机那头传来似乎有点忙碌的声音。
「千帆在哪里?」
(咦?)没头没尾的一句问话,让江行讶然。(应该问你吧!千帆今天没来啊。)
「是吗?我知道了。」
(喂,是不是出了什么——)
电话收线在丰仲恺毫无预警关机的时候。
丢开手机,丰仲恺整个人向后倾倒,躺在床垫上。
想也是,如果存心躲他,他怎么会到荷风去找江行?
「难道你好不容易闯出的一点名气,你也舍得放下离开?」只手捂上脸,丰仲恺几乎埋怨起池千帆过度淡泊的性情。
我在乎的不是自己的画受不受青睐,而是能不能画——曾经,他这么跟他说;而现在他想问,想问他除了绘画之外,还在乎过什么?
甚至想问得更明白,问他在乎的事里有没有他?
要不然怎么能连续两次都离开得这么干脆简单,什么都不留?
发现自己爱他,却不知道他是不是投入同样的感情。
丰仲恺倏地坐起身子。
他确定自己在相处的日子中已经爱上池千帆,却没有自信认定池千帆陪在他身边的理由是因为爱他。
如今他离开了,让他连问的机会都没有。
难道他什么都没留下?环顾四周,一些生活用品的确还好端端摆在原来的地方,但是那些对他并不重要,池千帆重视的东西没有一样留在这里,就像当初离开他住处的时候,他总是没有太多行李,所以才能这么突然地离开,什么都没留下……
丰仲恺起身,开始在房里走著踱著,一会儿来到床头打开床头柜的抽屉,里头没有东西,一会儿又拿著放在上面的闹钟发呆,接著走到衣柜前,蹲拉开下层的抽屉,一样没有东西,中层,也没有。他的心情跌落更深的谷底。
从另一个角度来说,池千帆很会整理行囊,随时随地都可以毫不犹豫地果决离开一个地方。
带著失望的心情不再期待,偏又不甘心地打开最上层的柜门,丰仲恺傻了眼。
望著里头摆放的物品,丰仲恺激动地几乎掉泪!
不必再问池千帆当初愿意陪在他身边的理由,也不需要再问了。
包不必去质疑他在两个人的关系里是否投入了感情,池千帆留下的物品,就足够他找到所有的答案。
因为这次他疏忽了,他留下一幅画,一幅不曾要求他充当模特儿,却将他的神态描绘得栩栩如生,让他以为自己照到镜子似的人物素描。
丰仲恺拿出画,后退到床边坐下。双眼落在画上头,就能想象出池千帆作画时的神情专注,他已经看过许多次,也为此抗议自己被晾在一旁许多次,每一回,他都笑笑地调侃他闹孩子脾气,然后又回头专注在工作上,久而久之,他也习惯在一旁欣赏他投入时的神采,所以印象深刻。
他不曾说过要画他,却悄悄地画了他,这涵义,不言自明。
双手握在画框边缘,目光仔细落在每一笔画出的线条上,丰仲恺专注的神情让人误以为他想在这幅画里找寻一点蛛丝马迹,好帮他找回作画的人。
最后,他的视线落在右下角画者的签名与附注的日期上。
「老天……」是他从江行那里得知他的住址来找他的那一天!
池千帆爱他!他爱他啊!
「为什么不让我知道?为什么不告诉我?为什么不明说?你大可以告诉我你爱我,为什么你偏偏选择什么都不说,什么都不说……」独自说到最后,丰仲恺只剩下无力的哽咽。
腾出一手捂上脸,半晌,热泪从指间细隙渗出。
丰仲恺终于明白那天在猫空池千帆为什么会流泪,他的话无意中冲击到他的感情,让他的感情起了波动。
靶情在突然间起了波动,真的会让人想哭……
男人,不是不会流泪,只是金科玉律的教条要男人忍住泪,死要面子地逞强装出坚毅的模样。
但,此刻要他不流泪,他做不到。
在明白池千帆投入的感情之后,他怎么都做不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