叮咚、叮咚——
急促作响的门铃在夜晚最扰人清梦。
尤其是门里的人连续三天三夜没睡,此刻正在补眠的时候。
叮咚、叮咚——
「唔……」两眼惺忪地勉强起身,池千帆按按发胀疼痛的脑门,意识模糊地咕哝,走向大门。「谁啊?」有气无力的声音足以说明他连日来的疲累不是造假。
为了赶上白河镇的莲花祭,留住那片夏日莲荷,一忙得起劲兴奋过度,他就忘了睡觉这回事。回到台北,疲累才一古脑儿全涌上四肢百骸,严重抗议他这个做主人的过度虐待劳工。
才合上眼没多久,门铃声却把他吵醒。
唔……打了个不雅的呵欠,池千帆总算举著沉重的步伐走到门前,握住门把转开。
一道黑影在门开了条缝之后冲向他,还来不及惊叫出声,门被冲进来的黑影一脚踹上,睡意惺忪的池千帆一下子醒神过来,却不够挡住对方急切的冲势,顺著压向自己的力道一路退到底,直到小腿肚撞上床沿,整个人往后倒。
「啊——」砰的一声,他成了对方的垫底,四肢大开的被人压瘫在床上,心脏险些离他而去。「仲恺?」唤出对方名字的声音里有不解的诧异。
他不知道他也会像个孩子似的恶作剧整人,从来不知道。
「为什么不告诉我?」
「什么?」才被吓醒神,池千帆根本什么事都还来不及反应。
「你去白河镇的事。」
「有必要说吗?」他疑惑地瞅著眼前他似乎不怎么高兴的表情。「之前我们不也这样,不干涉对方的事,除非对方主动开口说。」
「的确如此,但是……」丰仲恺低头夺了一个吻才继续说:「一个礼拜,我以为我回国之后就能见到你。」一下飞机来到这里,却扑了个空,很令人失望。
真不公平啊……「真是双重标准。」
「什么?」丰仲恺不懂。
「你出国也没有告诉我,不是吗?」只要求他交代行踪,他一出国就是两个礼拜,难道就不需要告诉他?
啊,的确,他也没有告诉他,既然如此……「那好,扯平。」
扯平?「上门兴师问罪,却发现自己理亏之后,你一句扯平就算了?」池千帆瞠大栗眸,藏不住错愕与惊讶。
这人也会耍赖皮?
还是,过去同居的日子并没有机会让他展现赖皮的一面,所以到现在他才知道他有这项……本事?
在离开那幢别墅拉远彼此的距离后,池千帆讶然地发现到眼前男人更多不同的面貌。
饼去,是不是因为太近,近得在焦距之内所以才看不清;而现在,因为远了,落在焦距上,所以反而看得更清楚?
看得更清楚,究竟是该喜还是该忧?混沌的脑子晃著茫茫的思绪,连自己在想什么都不是很明白。
丰仲恺耸了耸肩,反问:「要不然呢?」一脸「要不你想怎样」的表情,让看的人除了没辙外还真不知道要怎么回应才好。
就在池千帆感到啼笑皆非的同时,一只手掌夹带令人酥麻的热力缓缓滑进他宽松的睡衣衬衫,沿著紧致的腹部向胸膛移动。
「呃……仲恺……」池千帆被迫仰首,露出颈子任他一下又一下来回著自己的喉结,困难地开口。
「别说话。」丰仲恺吻住他吵人的唇,不想分心。
想见他,三个礼拜看不见他的滋味著实难受,整个人神经绷到几乎快滨临断裂的极限,却找不到一个松弛的管道。
在公司,松弛是想也不用想,因为那里正是他精神紧绷的原因;回到家,母亲在他眼前打转的千叮万嘱,根本只有加重他肩上的压力和沉重负担。
惟一能够让他感觉舒缓的地方只有他这里,偏偏他人不在。
不得不顺从母亲的意思试著与林晏如做更进一步的交往,但是每一次出去,他的眼楮总会不由自主地搜索街头画家,期盼又一次在街上偶遇的巧合,找得太过明目张胆,连身边的林晏如都发现到这一点,在不久前问他为什么心不在焉。
想见他!直到那一刻,丰仲恺才真的明白自己眼楮不停搜寻的原因。
天,他真的想念他。
有他在的地方,不管是在何处,都能嗅到轻松闲适的空气,缓和他绷紧僵硬的神经,让疲累不堪的他能毫无防备地闭上眼楮得到真正的休息。
池千帆,对他丰仲恺而言就是这样的一个存在,像空气般,不可或缺也不会让他感觉到负担的存在。
想著想著,无意识中,丰仲恺也早就熟稔地解开身下人的衣物;失神中,唇已经像识途老马般吻住池千帆最敏感的胸侧。
「不要!」池千帆急忙握住他往下探的手。
「不要?」沙哑的声音合著不悦。「你说不要?」「我很累。」好几天没有睡觉的人就算欲火被点燃,恐怕也没有多余的力气顺从,睡意通常能凌驾欲望之上。
他瞅著讨饶的眼看著丰仲恺。「忙了好多天没有睡觉,先让我好好睡一下可以吗?」
「几天没睡?」
几天?池千帆用尽仅剩的混沌脑力数了数。「快四天吧,我好累,真的。」
丰仲恺沉默的反应让池千帆误以为他真的在生气。
「对不起,不过我真的。」
「累了就不要说话。」丰仲恺开口,同时起身半跪在床上将池千帆拉高,直到他的头能乖乖躺在枕头上。
接著他脱掉鞋袜、西装外套,并扯开领带、解开衬衫第一颗扣子,和衣躺在池千帆身边,拉起薄被盖住两人。
「仲恺?」一连串的举动让池千帆傻眼。他的体贴,很……出人意料之外。
「安静睡觉。」丰仲恺沉声命令道。
他知不知道他这个样子很容易让为他动心的人愈陷愈深?池千帆一边是讶异,并涌起瞬间的幸福感,一边却是对自己愈陷愈深而起的苦涩,两边在心里拔河,
形成一种拉锯之势,两方都没有赢的迹象,却已经把他当作比赛场地的心踩得频频泛疼。
是该让自己沉沦,还是劝自己觉悟、看清现实?
幽幽叹口气,他太清楚自己是个看不清现实、不够实际的人,所以眼见自己沉沦也无力回天。
男人遇到爱情,是被降服,还是去征服?他不知道,只知道自己似乎是被降服的那一个,很窝囊,主导不了一切,甚至是自己。
「还不睡?」发现他眼楮还睁著的丰仲恺眯眼看著枕边人。「你不累?」
「我累。」不管是工作还是感情,都觉得累。池千帆心里想著,调整姿势侧躺,开口道:「可不可以靠在你身上睡?」
既然要沉沦,就彻底沦落吧!
避他会带来什么结果,就像当初江行说的,失败又如何,最多不过回到最原始的起点而已。
所以,沉沦又怎样?最多不过是失去,不过是回到没有交集的原点,反正——
他从来就不曾拥有过他。
这个关系从开始到结束,都不是他所能主导的,丰仲恺是决定一切的人。
「还不过来?」丰仲恺微沉的声音拉回他的思绪,昏暗灯光中,他看见朝自己毫无防备大开的胸膛。
池千帆浑然不知自己此刻扬起的笑容有多真、有多璀璨、有多满足、又有多让人著迷傻眼,他只是移动身体贴进为他开启的怀抱。
然后,被紧紧圈在手臂和胸墙之间。
闭上眼,在丰仲恺的气息中,他迅速地沉入睡眠。
真的是太累了。
***
这个早晨,熟悉得像曾经拥有过的每一天。
只是,格局有点小,不像当初那么大,有随风轻扬的纱帘、有照得人微觉灼热的晨阳,还有豪华的早餐。
这是个人小套房,所以一切从简。
就连早餐,也是从外头五步一小家、十步一大家,如雨后春笋般的早餐连锁店买回来的。
一方面是因为简单,一方面则是因为这个对食物要求有多样变化的男人是个可笑的「君子远庖厨」主义奉行者。
将买回的早餐放在桌上,丰仲恺走到床边看著还在呼呼大睡的人,那张满足的睡脸似乎正做著不错的美梦。
抿起微笑,丰仲恺坐陷床垫一角,目光仍然移不开。
这样的日子、这样的关系,他不想改变。
对于黄美英回台湾的消息,丰仲恺心里有数,他知道自己是觉得麻烦多过高兴,在面对池千帆必须离开的事实,他并非没有感觉,否则不会连续失眠好几个夜晚,不会突然觉得房子变得很大、很空洞。
离得愈远,反倒将彼此的关系、将他看得更清楚,让他不禁怀疑自己的心是不是在这场必系里变了质,守住的、不打算对外人言的秘密,已成为一种负担和压力?
昨晚巧遇江行和他的情人之后,他开始正视这个问题。
究竟,池千帆之于他有什么意义?或者,他对池千帆是什么样的心态?维持这个秘密的关系难道只是一种生活习惯,只是单纯想延续习惯有他存在的生活而已?只是在寻求一种……没有后顾之忧的快慰?
一边开车往他的住处前进,路上他一边在想,心情愈想愈沉重,但想见他的念头却让他的脚步愈来愈快。
等真正见到他,他如释重负,激动地抱紧他,尝到想念噬人的滋味已经不止一次,却每一次都让他得到见面后的欢欣愉悦。
池千帆——呵,在不知不觉中他已经拥有搅乱他情绪的影响力。
这样是好,还是不好?
铃——
手机声惊醒失神的丰仲恺。「喂,丰仲恺。」他接起手机。
(仲恺,你人在哪里?)黄美英的声音里透著焦急。
「怎么了?」
(昨晚你都没有回家,晏如昨晚打电话来问我你到家了没,我说没有,她说你送她到公司之后就回来了。)
丰仲恺不悦地皱起眉。「我的事不需要她来干涉吧?」美其名为关心实则是为了确定他说的是不是事实,这种作法,很难让人高兴得起来。
(仲恺?)这孩子口气怎么这么凶?(人家是关心你,怕你中途出事;倒是你,不是说很累吗?怎么一个晚上没有回家?)黄美英问道,不晓得此刻自己对儿子的关心成了一种沉重的负担。
叹了口气,丰仲恺随意编了个谎:「我突然想起公司还有事,加了班就直接睡在公司。」
(是……是这样吗?)回应的声音有点古怪。(那你现在人在公司了?)
但丰仲恺听不出是哪里古怪,心思已经分到不知何时转醒并睁开惺忪睡眼的人身上,于是他随意应了声,「如果没别的事,我收线了。」
(嗯……)黄美英迟迟应了声才收线。
为什么要骗她这个做妈的?
收了线的黄美英转头看向身边作陪的忍冬实,此时此刻,她所站的地方就是隆升实业的总经理办公室。
但除了她和忍冬实,并没有她宝贝儿子的身影。
「忍冬,你真的不知道仲恺人在哪里?」
不知道情况的忍冬实摇头。「丰妈妈,怎么了吗?」
「没事。」黄美英一笑带过。「对了,别让仲恺知道我来过公司。」
「为什么?」
为什么?她还想问儿子为什么要骗她哩。
「丰妈妈?」
黄美英故作轻快地笑出声:「我可不想让我儿子以话我这个做妈的一回来就东管西管,巴不得我早点回美国哩。」
您老是安排相亲宴,就已经让他这么想了……点头表示明白的忍冬实只敢念在心里,没有说出口。
***
「不多睡一会儿?」关机后放下手机,丰仲恺伸手捏捏神情惺忪不振的池千帆的鼻尖。
皱鼻回应他的捉弄,也多亏他这一捏,才让池千帆更清醒了一点,习惯性地看了眼闹钟。「你还不去上班?」
「今天休假。」醒来的时候就决定放自己一天假,打算将这三个礼拜累积的压力与精神紧绷一次解决。
「公司休假?」
「我自行放假。」边笑,他顺手弹他鼻头一记,瞧见他低声嘶疼的模样,丰仲恺有种捉弄人得逞的开心。「想吃早餐还是再睡一会儿?」
「咦?」怔忡一会儿,是他听错吗?「你做早餐?」
「当然是出去买现成的。」丰仲恺说得很理直气壮。「要我进厨房,免谈!」
「哈哈哈……」池千帆趴在床上大笑,这下子连最后一点睡意都消散无踪了。「真服了你。」
「有什么好笑的。」不知道他因何而笑,但看到他的笑脸,丰仲恺却觉得心里也跟著轻松起来。「清醒了吗?」
「嗯。」从床上爬起来,薄被滑到脚跟,发现出口己全身上下只剩一条内裤,池千帆惊讶地看向惟一有嫌疑的人。
丰仲恺无辜地耸了下肩膀。「你不能奢望我一个晚上什么都不做。」
他的话让人啼笑皆非,池千帆噗哧笑出声,跪走向他,低头烙吻在他微泛青髭的下颚。「现在才知道原来你也会恶作剧。」
「如果你还想吃点东西填饱空虚的胃就不要随便点火。」他提醒,声音隐约含带彼此都熟悉的波动。
呃……池千帆识相地收手退开,下床随便从衣柜抽屉里拿了一套衣服走进浴室。
丰仲恺看著他的举动,其实是想告诉他不必再穿衣服,免得待会儿他得多费点时间帮他脱下,但是没有说出口。
半晌,当池千帆从浴室出来的时候,丰仲恺已经坐在桌边等他,早餐也被打开放好在桌上。
「你怎么知道我回台北?」坐在他对面,池千帆问道。刚才在浴室想起自己并没有通知他回台北的消息,他怎么知道?
「我遇见江行。」丰仲恺略过和林晏如参加电影首映会的事没有说,直觉地就是想忽略她的存在,尤其是在他们两人独处的时候。
「原来是这样。」池千帆咬了一口三明治,边点头。
「千帆。」
「嗯?」
「你……」
「怎么?」
「你知道他是同性恋?」
池千帆愣了下,没想到他会问他这件事。「你怎么知道?」
「我遇见他的时候,他身边还有个男人,他们两个人很亲密地走在街上。」
「那是叶枫,他的伴侣。」
叶枫……这个名字有点熟。丰仲恺想著,没多久便被池千帆的声音拉回心神,不再多想。
「我离开你那之后就去他家暂住,叶枫和他同住,所以我很早就知道了。」
「你怎么会认识他?」
「也是那一天,我在画画,他路过停下来表示对我的作品很有兴趣;我说我要考虑,后来……没想到会那么快跟他见第二次面,决定合作。」
他支吾过去的事情他们彼此心知肚明。「原来是这样。」
「你觉得呢?」
「什么?」
「江行坦诚他爱的是男人这件事,你作何感想?」
「佩服。」丰仲恺老实说道。
「没有厌恶?」
「为何要?」他的话让他想起林晏如的反应,不悦的情绪浮上心头。「每个人都有选择伴侣的权利,不管是男是女,任何人都不能干涉。」
「如果换成是你呢?」池千帆咬著三明治,咕哝含糊其词。
换作是你,你也会这么坦然吗?像江行和叶枫一样,不管旁人目光,胸怀坦荡?
「你说什么?」
「没有。」池千帆扯谎带过,转移话题:「你今天自动放假,有安排什么计划吗?」
「没有。」丰仲恺双手交叉置于脑后,一派轻松样。
「没有?」栗眸讶然看著对面的男人,像看见怪物似的。「这不像你,你从来不做没计划的事。」「偶尔也得忙里偷闲。」丰仲恺含笑道,又问:「你今天有事吗?」
池千帆先是一怔,不明白他怎么突然想要干涉他的行程。
「有事吗?」丰仲恺再度开口催问。
侧头想了想,他点头,「我得把在白河镇画的作品润色修饰,再表框送到荷风。我答应过江行,一回台北就把画送去给他。」
「你很忙呢。」他调侃。
「你也不闲好吗?丰总经理。」池千帆回敬。丰仲恺双手左右一摊。「我今天很闲。」
「是吗?」拿眼前有点陌生的他没辙,池千帆送他一记白眼。
这样的时光,让人有种模模糊糊的幸福感,缓慢地回荡在这小小的空间里。
这么轻松的丰仲恺,真的不常见。他想著,不知不觉入了神。
「偶尔跟你这样交谈也不错,感觉很轻松。」不知是恰巧还是故意,丰仲恺切中他心思的话令池千帆愕然回神。
「怎么了?」看他一脸被吓到的样子。
「没事。」喝完最后一口牛奶,池千帆起身收拾桌面。
看著他的动作,丰仲恺突然开口问:「表框需要多久时间?」
「不一定,再加上要进行润色……」手上有三幅画……池千帆算了算。「大概要三、四个小时左右。」
三、四个小时……「有件事要请你帮忙。」
停下收拾的动作,池千帆看向很难得客气说话的他。「什么?」
拉起他的手放在自己肩上,丰仲恺抬起下颚吻进残留在池千帆唇角的牛奶,温舌顺势滑进充满牛奶香味的嘴里,不是酒,但却能醉人。
「这件事非你参与不可……」他咕哝地说。
至于是什么事……
不言自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