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猜测一说出来,不仅王勇跳了起来,连一边默默围著火堆烘烤衣服不语的其他人也惊讶得抬头看过来。
「可咱头儿早就跟大将军说过他有媳妇儿了啊,这回跟著头儿南北奔波,不就是为了这个媳妇儿?当时找到时,头儿还飞鸽传书告诉大将军了不是吗?怎么大将军还给头儿找媳妇儿?这没道理!」王勇想不通这是怎么一回事。
现在女人多稀缺啊,虽然朝廷没有明文规定一个男人可以娶来的妻妾人数,但为了国家安定以及尽快恢复生机,朝廷是更乐见每个汉子都能娶个婆娘的。这种情况下,他们这样位阶的小将,并不适合有太多女人。
再说了,头儿也不是对很上心的人,现在找著了长辈给他指腹为婚的那个,感觉上也就没有别的念想了。大将军明明也很了解头儿的性情啊,怎么会想著又塞个女人给头儿?
「宋二子,你是负责跟大将军通信鸽的,你说,大将军真的是这个意思吗?」一旁的连有命问。
「难怪纪智一路上对你阴阳怪气的,原来是这样!」王勇嚷嚷道:「喂!宋二子,你这样就太没意思了。虽然我们是得听大将军的话没错,但这样的家事,我是觉得大将军不应该管,你也不能管——」
「我们只是帮大将军接个女眷回京,其它的,都是没影的事。」宋二子不得不说明。
哪知他一说完,纪智就不给面子地嗤笑了下,却是没开口说什么,径自从包袱里掏出一颗野芋,走到火堆边烤著去了。
宋二子也不理会王勇一脸有话要说的表情,拎著几件衣服往小溪的方向走去。
「喂!二子……那个纪智啊……唉,怎么都不理人了,那个女人到底是——」王勇见两人都不理他,还想纠缠一个说话。
不过周全拉住他道:「你也别多事了。不管大将军怎么想,到底,还是头儿怎么想才是最重要的。」
王勇点头。「是这样没错啊……不过,我看著,头儿像是挺满意他这个媳妇儿的,不太像会喜欢那些娇贵的贵女。可是这样一来……头儿不就得罪大将军了?」
「不管得罪不得罪,也是头儿该担心的事,你就别穷担心了。来,吃块肉干吧,泡在热水里煮软了,吃起来不费力。」周全丢了块肉干给王勇,塞住他一刻也停不下来的嘴。
王勇乖乖啃肉干。想想也是,头儿的事,也没他穷担心的份。
不同于几个军汉习惯了餐风露宿,随便找个地方、升个火堆,就能舒舒服服地睡著。
两个老人家就算能禁受得起赶路,秦勉与钱香福到底不愿看他们晚上都不能好好休息。所以当几个军汉在荒村外的小树林里休息时,秦勉与钱香福赶著马车,多走了几里路进入荒村,找了一户还有住人的人家,给了点粮食,借了两间房安顿老人家。当然,钱香福是会待在这边照顾老人家的,而秦勉则是要回到树林那边。
虽然钱香福早就落户在秦家的户籍里,多年来也一直以秦家的寡妇自居,而现在她的男人回来了,她是他名正言顺的婆娘,就算两人没有正式举办过迎亲礼——不过话说回来,这世道,谁有那闲工夫弄这些花稍的仪式?更多的是男女就直接住在一起,便是默认的夫妻了。所以他们两人不管有没有婚礼,都可以睡同一个窝去,谁也没话可说。
可是,他一直没提同房的事,而她心中还挂念著一点事,也暂时没有同房的想法。两人处得像未婚夫妻,有些亲近,但也保持著距离。
也说不上好或不好。虽然钱婆子私底下没少对她嘀咕,像是在暗示她要快点生米煮成熟饭,一方面真正把名分定下来,再一方面就想著尽快给秦家生一窝孩子,让家族重新旺盛起来。
可是钱香福却始终没勇气太过主动。就算她一直以来都是个天不怕地不怕的狠人,但在这种事上,她还是感到无措,不知道该怎么做才好;这可没办法像大丫娘那样,抓个汉子,门一关、床一躺就成事了,好像容易得很。其实一点也不容易好不好!至少对她来说,就是不容易!
用完晚餐,两个老人家回房睡下之后,钱香福跟在秦勉身后一同走出门,手上拎著一个布包,里头装著刚才晚餐时大量做出来的馒头以及一把难得的大葱,葱是跟农家换来的,夹在馒头里吃,味道很香。
「这一袋馒头你拿回去,里头还放了一把葱,给你那些弟兄当个夜宵或早餐都不错。」她将袋子递给秦勉。
秦勉笑了笑。她在蒸馒头时,他就在一边帮著烧火,当然知道她做的这些馒头可是下了大本钱的。
「这些杂粮馒头里,放了一半还多的白面,你也真舍得给出去。」在这个粮食比金银财宝更为重要的世道,饥饿的人仍然到处都是,有的人更是一辈子没见过细粮白面是个什么模样。所以今晚用完晚餐之后,看著钱香福大方豪爽地将一大袋黑面白面都给做成馒头,蒸了好几笼出来,如今甚至愿意分享给他那些兄弟,他不是不惊讶的。
就著月光,他们都能隐约看到对方的形貌轮廓,就这样看著对方,也尽被了。
「说起来,这些粮食大多是你拿回来的,本来就是你的,分给你的那些兵,也没有什么奇怪的吧。」她说道。
「我带回家的粮食,就是你的了。你也是饿过的,我以为你会更愿意藏在身边,不去动它。」
钱香福张了张嘴,却没有马上说些什么。因为秦勉说得没错,她也是常年饿过来的人,她对粮食的渴望跟其他人一样,都恨不得永远不用去吃它,就这样抱在怀中一辈子,半点也不愿意给人分毫。
可是,她还是把两袋面粉都给蒸成了馒头,更是把白面也给用了,说是败家也不为过。行事如此奢侈也就算了,竟然还分了一部分让他拿去给外人吃。
这简直不像她!
「怎么不说话?」他站在背著月光的方向,而她的脸蛋却被月光照得很清晰——他夜视力很强,一点点月光,就能让他将她看得很清楚。
「没什么好说的。」她见他身子向她倾近过来,忍不住一把推开,让他远些。
「怎么会没什么好说?咱要相处一辈子的,现在就没话跟我说,那你打算将来都拉著我一起当哑巴过日子吗?」
虽然想著夜这样黑,他定然看不到她翻给他的两个大白眼,却还是忍不住丢过去两九。然后道:「放心,你一个人就能把两人的话给说完,不会变成哑巴的。」
他笑,本想顺手抓住她推他的手,但她身手太过灵活,没让他得逞,所以抓了个空。
「其实我本来也不爱跟人闲聊的。」他又道:「我平时只说必要的话,总觉得除此之外,没什么好说的。」
「是没什么好说的,所以,你现在可以快点回去休息了吗?」她赶人了。
「就这么想赶我走?还早著呢。」
「你这样巴巴看著我,我不自在。」她又推了他一下。当然,仍然没给他抓住,眼底闪过一抹小得意,庆幸夜太黑,他没看见。
其实,他看见了。就因为看得见,所以才没想要点火把,但这样的小秘密,他可不打算跟她说。
他喜欢看著她,各种样貌的她,哪个模样都爱看,最好是无时不刻都能看著。
「我就想看著你。」
「……为什么?」她觉得脸上突然热热的。真奇怪,这么凉的夜,怎么会让人觉得热?
「怎么看都觉得好。」
「你真怪。」她不知道该怎么回应才好,最后吐出这三个字。
「是啊,遇见你之后,我也才知道自己竟是这样怪。你真会看人。」他赞道。
「我才不会看人,至少没你这样巴望著我看,太怪了!我都没想这样看你。你别看了,我是真的觉得不自在!」她又想推他了,可是瞄到他两只垂放在身侧的手,像是蓄势待发的样子,她很有危机意识地克制住自己的手。
秦勉像是看穿了她的想法,心中隐隐有些失望。其实他就想著,如果这次她再推他,他肯定要抓住她手的,他想握握看那是什么样的感觉。可是她这样的警觉,又让他隐隐有种心有灵犀的欢喜,让他更想逗她了。
「你觉得不自在,但心底也是欢喜的吧?」他问。
「欢、欢喜什么?」她没料到秦勉竟就这样直接问了,所以有些结结巴巴。
「欢喜著我爱看你。」
「我我我,有、有什么好看的啊!」她心跳乱了起来,突然有种转身逃跑的冲动,却又舍不得离开他的视线。
「我觉得好看。」
「我不好看。」钱香福很实际地说著。她头上没簪花、脸上没抹粉,也没穿花花绿绿的裙子(就像水姑那样的),所以不可能好看。
「不,你很好看。」
「哪里……好看?」有自知之明是一回事,但被自家汉子说好看,又是另一回事了。就算是谎言,她也想听。
「就是好看。我觉得好看。」这是大实话。
钱香福也觉得他说的是实话,他是真的觉得她好看——不管别人是否有相同的看法。所以她低笑起来,心口暖暖的、甜甜的,甚至还有点醺醺然,就像吃了酒酿蛋汤圆那样的美滋滋。
这辈子唯一吃过的补品,就是四年前的大冬天,祖母难得用了一些珍贵的米粮做了少少的一小瓮醪醴,为了给方来初潮的她补身子。那是她有生以来第一次吃到糖,以及醪醴里含著的酒味,生生醉了一场;第二天醒来,嘴里仿佛还留著些许酸甜味,她永远都忘不了那种美好的感觉。
而此刻,他说的话,让她像是又回到四年前第一次吃到糖与醪醴那样,整个人又甜甜地醉了……
对于美丑,秦勉并没有太明确的概念,认定了只要顺眼就是好看。这世道,人人都灰头土脸的,有时男男女女站在一块,还真看不出差别,都是粗糙得不象话。当然,与那些人一比,脸蛋干净的钱香福当然是好看的。
不过秦勉也知道这种「好看」,是因为她是他看上的人,怎么看都是好的。
真要拿去跟京城里那些没吃过什么苦头的姑娘比,还是有很大的落差的。
然而就算如此,秦勉还是觉得钱香福更好。比起那些被娇养得从头到脚无一不精致的姑娘,他更看中她身上那股生气勃勃的样子,像是就算被无数次打到泥泞里,都还是会站起来,绝对不轻易被消灭、被扼杀。
像是千里旱地里硬生生从石缝中冒出芽的野草那样坚韧,永远都能坚持住自己微小的生机。
他看过了太多死亡。死亡是很容易的事,一刀砍下去就死了、饥渴三天也就没命了、老天爷不给活路的、没等到老天爷收走就受不了罪自残而去的。
身为一个曾经有个大家族的人,秦勉从出生到今天,也是眼睁睁看著族人一一死去,数百口人,如今仅只剩下一个身子损伤过甚的老叔,还有他这根独苗活下来。
因为死亡太容易,他才会觉得她这样很美好吧。
就是觉得,如果是她,绝对不会轻易死去。她眼中那抹顽强与刁钻,就是生命力的展现,像是在宣告著:就算全天下人都死绝了,她还是会活下来!
这样的她,让他很欢喜、很安心,觉得……很美。
钱香福是出来给秦勉送行的,然而,也不知道怎么著,两人就东拉西扯地说起话来,没完没了地说著,还尽说些毫无意义的闲话。上一句还在谈他的从军生涯,下一句就拐到秦家藏在机关密室里的藏书,接著又问起对村子里那些田地的处置等等,就这样没有节制地一直说著,把头顶上月亮给说到都朝西边坠去了也没人记得应该停下来、没想著停下来。
虽然渴了,却舍不得进屋子里拿水喝;然后,原本应该带回树林里分赠给秦勉下属的馒头,就在两人你一口我一口的当零嘴吃著佐话题之后,原本大大的一个布袋子,硬是消瘦了一半,若不是终于不得不走(再不歇下就天亮了),以他们两人的食量,把满满一袋馒头吃光也不是不可能的事……
这一夜注定两人都不可能睡好,但幸好他们都不是娇惯的人,偶尔整夜的熬著,并不会影响他们白天赶路的速度。虽然睡眠时间少了,闭上眼楮休息时,甚至久久都没办法人眠,可是,不论是钱香福还是秦勉都觉得这一夜很值、很圆满,心中满是愉快。
暗夜里的一场谈话,让他们迅速消解了打从见面以来的陌生隔阂,真正有了彼此是亲人的感觉。
觉得,心与心,更靠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