诸子宴 第9章(2)

「你没事吧?」

墨成宁杵在窗边发愣,一双美目幽幽瞧著张辉与李玦离去的方向。她没注意到荀非人房,因此被他的声音给吓了跳。

「苟公子!」泪珠险些滚落。

荀非绕著墨成宁细看数回,终于舒了口气。

「没事就好。」

微弱月光下,墨成宁木著一张没有血色的脸,双眼湿然,彷似抱著她的肩一摇就能滴出水来。荀非借著三分酒意,一股冲动欲搂她入怀,他伸出右臂轻抓她左肩,另一手按住她背心,墨成宁微微张大眼眸,软著身子任他摆弄,孰料荀非左掌才踫到她背心,便如同踫到炽铁一般缩回了手。

这个拥抱,有太多含意,他给不起。

墨成宁并无惊讶或失望之色,经历李玦一事后,天大的事对她来说也如尘埃微末了。她淡淡瞥荀非一眼,轻声道:「我放她走了。李玦已死,江湖上再无此人。」

墨成宁面无表情,像是灰心到了极点,只遥遥看著窗外,为姑姑墨平林的单恋、袁长桑的长相守候哀悼。姑姑自情场失意,便埋葬了她原有的娇憨淘气;袁长桑对李玦的痴爱更是深深烙在墨成宁脑中,九年如一日,天天惦念著她,这样的袁长桑,若知道与李玦永生无法再见,天知道他会被痛苦折磨成什么样?

墨成宁想著家人的事,荀非却怔怔瞧著她。这样淡漠的小脸,比之愤恨哭泣更教他心如刀割。

「夜深了,你回去歇息吧。我明天便随你上京医治杨芙。」

荀非叹了口气,柔声道:「你也早点歇下来。」走到门口,又折返脱下袍子披在她身上,道:「要去外头散心的话我可以带你去,宵禁什么的不用管。」

墨成宁单手捂著将落未落的青袍,回眸给了他一个极清浅的笑容。「我想去屋顶吹吹风。」

荀非见她终于有了些表情,欣慰笑道:「小事一桩。」便推开窗,右手搭在墨成宁腰间,带著她纵上屋顶。

「还记得我姑姑吗?当年听了你的笛声而落泪的那个女子。」

荀非想了片刻,嗯了一声。

「她爱著我大哥,大哥爱著李玦,李玦却爱著鬼清。老天爷怎地如此残忍?」

「莫要灰心,世上相爱如李玦与鬼清的不在少数。」他宽慰她道。

她美目瞟了荀非一眼,琐碎地拣些姑姑和袁长桑的事告诉他。荀非静静听著,偶尔插上一两句,如此这般竟也说了大半夜。

「咚——咚!咚!咚!夜防贼盗,关好门窗!」更夫宏亮的喊声自街道彼端遥遥传来。

「四更天了,也不知李玦他们俩行至何处了。」墨成宁抱著膝盖,把头埋进双臂间。

「他们?」当时他醉意正盛,只留意到有马匹,却不知还有另一人。

墨成宁点了点头,闷声道:「我在二楼瞧得分明,张辉早替她备好马。」

荀非沉吟道:「张辉城府颇深,他相信我们是李玦的朋友,眼神却泄出防备之色。替我们指路,却似有其它用意。」在官场混了那么多年,他欺人,人欺他,入耳的话往往要打折扣,在半真半假中,他自然练就一双识人的利眼。

「咱们毕竟是外人,他多防著些也是自然。不过……我直觉张夫人是个真诚之人。」她露出一只眼楮,眯眼一笑。

「墨姑娘,张夫人那日究竟带你去灶房说了些什么?」听她提起,他若无其事地问道。

墨成宁将头埋回膝上,嗫嚅道:「她劝我顺著自己心意。」

荀非好笑地看著缩成一团的墨成宁,扬眉道:「自己心意?」

她颊泛桃花,顾左右而它:「时候不早啦,再不睡就要天亮了。」

见她羞怯怯的模样,他隐约猜到和她表明心迹有关。

荀非握了握拳,思忖著是该早点答复她。

墨成宁抬起头,见荀非别开了脸望著远方。从侧面看,他棱角分明,乌亮头发在头顶挽了个简单的髻,近日的奔波让他更显清瘦。

她满足地欣赏著他,嘴角微微一翘。袍上浓浓的酒气,揉合著芝兰香,让她一阵头晕目眩,忍不住拢了拢肩上荀非的袍子,凑上鼻间轻轻一嗅。

荀非回过头,恰对上自己的袍子——以及袍子上方露出的半张小脸。

墨成宁放开袍襟,尴尬一笑,迅速站起身,拍著裙身心虚道:「走啦走啦。」

荀非看了她一眼,默不作声地起身带她回房。

行至门外,荀非忽地转身唤道:「墨姑娘。」

墨成宁正要掩上门,闻声又开了门,歪著头疑惑地望向他。

荀非暗里又握了握拳,逼著自己平静道:「我还欠你一个答案。」

墨成宁看著他凄然的神情,脑中嗡的一声,让她瞬间白了脸。

她飞快掩起门,急促道:「改日再说也不迟,回京的路还长著。我累了,先去睡了。」

荀非一拳抵在门板上,额头压在拳上,尽量将声音放柔:「墨姑娘,这事还是让你早点知道得好。」

墨成宁惶然地靠在木门内侧,紧闭双唇。他会拒绝她在绝响谷碧岩前的请求,一直在她意料之内,可她就是不愿承认。

她太高估自己了,没经过那样的伤痛,她凭什么要他放弃复仇?再怎么易地而处,她仍是无法感受到砍在别人身上的切肤之痛。

墨成宁捂住耳朵,不愿接受事实。到头来,她依旧是一只缩头乌龟。

「对不住……」荀非的声音带著痛苦与歉意,低沉而清晰地传入她耳中。

最后一丝想望破灭,利刃般的事实切割著她的心。她垂下双臂,幽幽道:「人之异于禽兽者,几希。可为了达成那几希处的仁义,要你放上的血海家仇……遑论你的家人,就是你,也没可能答应的。你姓荀名非,荀子的荀,韩非的非,我想,你十年前就告诉我答案了。」

墨成宁澹然一笑,又轻柔道:「你甭道歉。无非是我太傻,换作是我,或许也会和你选择走同样的路。抱歉让荀公子为难了。」

荀非默默听著,再也按捺不住,欲推开门,却发现她早已上了门闩。

「我没事,但真的累了,明儿还要赶著上京不是吗?」她艰难地说著,只盼他快些离开。

荀非深深望著木门,突然觉得它好沉好重。隔了层门板,却像是隔著两种不同世界。

「你好生歇著,后日再回京城。」他转身离去。

跫音渐远,墨成宁紧靠门板的背一松,整个人滑坐到地板上。

今夜拼命忍著的那颗泪珠,终于啪嗒一声,打湿襦裙一角。

她死命将身子缩成一团,额头抵著膝盖,压抑地呜咽起来。

「爹,对不住……我忍了九年,就让女儿哭一次吧……」

新月光辉透过窗棂微弱地包覆著她,使她颤动的身影看来格外凄切。

翌日,墨成宁表现得一如往昔的温和有礼,荀非几番想关切她昨晚的事,都被她给岔开了话题。余平倒是没察觉两人间有任何异常,只连连哀嚎李玦的不告而别。

如此过了月余,一行人终于到了京城。

经城门侍卫通报,消息很快传至皇宫,荀非和墨成宁尚未安顿好,宫里就派了人来宣旨,皇上传见。

荀非带著墨成宁至殿前叩见壮年皇帝,一路上墨成宁总觉得有数道促狭的视线投注她身上,掌事公公更是直接哎呀一声。

「大夫是神医方世凯的妹子吧?竟是个年轻小泵娘。」

那公公平时没少收荀家的「孝敬」,此刻正奋力挤著肥肉里的小眼楮,示意荀非一旁说话。

原本心如止水的墨成宁,进了金碧辉煌的皇宫不免慌张,她捏紧又松开沾了些马毛的裙摆,暗叹早知不要为了省盘缠而舍马车改骑马。

皇帝对她来说向来是个遥远且模糊的概念,若不是荀非时不时叮嘱她宫内规矩、茶余饭后说个朝堂轶事,她还真认为皇帝就是个龙心大悦便「赏三座城池」,嘴一咋就「来人,拖出去斩了」的霸业。

掌事公公和荀非说了会话,墨成宁垂首静立一旁,公公尖而细的音调让她加深了入宫的真实感,语末,公公假装似不经意地拔高嗓音。

「还望苟大人带来的小神医不怕羞。」

墨成宁白著脸,心道:她又哪里是神医了?不过仗著袁长桑的名气罢了。与江湖郎中相比,她或许略胜一筹,但又怎能及得上经验老道的御医?若不是先前的御医临阵脱逃,她不会在这,也不会再遇荀非。

思及此,她心中一阵柔软,罢了,再遇他也不枉走这遭。

荀非俊容有些阴晴不定,正想回过身对墨成宁说句话,御前宣旨公公却冷不防地出现。

「皇上有旨,传太常寺少卿荀非至太庆殿回话,方大夫随简公公直至杨府诊脉。」

墨成宁一愣,原以为之后荀非才会领她去首辅府邸。杨烈受二代皇帝专宠又恶名昭彰,她不免有所忌惮。

掌事公公笑道:「皇上心疼杨家小姐,方姑娘,还不快领旨。」

「且慢。」清脆童音自掌事公公背后响起,掌事公公一听,连忙往旁边一挪,却是一名小太监,正是太后近来身边的红人。

唇红齿白的小太监趾高气扬,朗声道:「太后娘娘懿旨,传方大夫至慈元殿进谒。」

墨成宁懵然抬起头,视线在小太监与御前宣旨公公间交替,不解是该径去杨府还是去见太后。想了想,总归儿子会听娘的准没错,便走向小太监。电光石火间,见荀非朝她几不可见地点了下头,她心中蓦地踏实起来。

「小女子接旨。」

大临皇帝自十五岁登基,至今十六年,大小事不曾违拗太后。有人在背后瞧不起这傀儡皇帝,也有人赞赏皇帝恪守孝道,更有人认为皇帝这是在感念太后为他费尽千万心机夺来的帝位,众说纷纭,真相不得而知。

慈元殿距正殿有相当距离,墨成宁缓和了情绪,强压下好奇心,沉静地立在帐幔之外十五尺处。

俄顷,两名素衣宫女撩开黛青色帐幔,一名丰腴女子扶著一人缓缓自里头步出。

墨成宁不及看清她的面容,赶紧行了个大礼。她不久前学的宫中礼仪头一次派上用场,也不知道行得对否,正自惴惴不安。

一声温和坚定的「平身」让她如获大赦,道了谢恩后站起身,目光仍盯在前方十尺处。

太后暗诧「方氏兄妹」中的妹妹年纪这样轻,暗暗皱了眉,便温声道:「大夫如何称呼?」

墨成宁早先便与荀非套好。「回太后娘娘,小女子姓方,单名一个宁字。」

她本非大临人氏,自然不自称民女。

「方宁是吗?甚好的名字。」太后莞尔。「方宁过来,抬起头来让哀家看看。」

墨成宁上前,在太后跟前五尺处停步,这时她才有机会一窥太后面貌。

就一介普通人罢了,具有威仪、皮肤细白的普通中年妇人。

墨成宁心中抹过失望,她心目中的皇族女子即使不特别美丽,也应有后宫争夺后的沧桑与狠辣,眼前太后颠覆了她皇族该有惊人之貌的想象;但她可没胆将失望表现在脸上,仍是腼腆地任由太后打量。

太后朝身旁一苍白虚弱的宫女使了个眼色,那名宫女见状立即呛咳起来。

「唉呀!巧红,不是说你今儿不舒服就别出来服侍了吗?」太后连声叫道。

一旁嬷嬷配合地说:「太后娘娘平时这么疼你都白疼了吗!快回去休息,染了风寒还硬撑,要是太后娘娘有个闪失没人担得起。」

墨成宁秉持著非礼勿视的礼仪垂著眼,两只耳朵却高高竖起,听她们在演哪出。

不知谁喊了声:「娘娘,不是正好有大夫吗?不如请方大夫看看?」

「方宁,你来帮她瞧瞧,大约是染了风寒。」太后语气竟能保持温温和和。

墨成宁心中无奈。宫里的人说话一定要这般拐弯抹角吗?要测她的实力可以直接命令她,她是皇太后,自己又怎敢不从?

「是,太后娘娘。那请这位姐姐寻个地方坐下,方宁给您瞧瞧。」墨成宁恭谨温婉道。

太后扫了方宁一眼,见她无丝毫不悦,暗里松了口气。她想江湖中人多好面子,只怕言明要测试大夫会惹得她不快。若神医一手教的妹子真有其实力,事关皇家血脉的延续,她还指望这女大夫能打起十二分精神治好皇上的病。

墨成宁诊断一番后,心中有了个底,却不敢十分笃定。「启禀太后,此非一般风寒。」她看著宫女,「姐姐可是常处于烟尘或棉絮之中?」

太后听得她说不是风寒,心中一喜,表面却不动声色。

爆女惨白的脸抹过一丝诧异。「是,奴婢在针线房里负责棉袄的活儿。」

这宫女患的是旧疾,太后早在前些日子便特意让她给御医诊脉过。宫内御医有十二个,除去年前辞官的御医长,余下十一名御医中,只有三名经验老道的瞧出她并非一般风寒。

论养生、调理之道,墨成宁或许不如这些御医,但若论上稀奇怪病,墨成宁却是少有对手。须知袁长桑别的不说,愈是刁钻古怪的罕病,益发能激起他的兴趣,墨成宁自小耳濡目染,墨府又是经营珍稀药材,自然专精于此。何况此种病在乡野民间中并不稀罕,反倒是在娇生惯养的人身上几乎不曾出现,是以太后带了个宫女来问诊,御医们大多模不著头绪。

墨成宁镇定而和气道:「启禀太后,这位姐姐患的是肺病,幸亏发现不算太晚,应能根治。小女子先开一副秦艽扶羸汤让她清理热、退骨蒸,过两日再看情形开新帖。」

太后应了,让她这几天待在宫内,先别去杨府。墨成宁只觉得宫内的人包括太后大多和颜悦色,实在无法想象近二十年前,这里住了个蛮横不讲理的暴戾皇帝。若非那人,苟非也不用过此种人生。

想到太后是那恶人的正妻,当年大抵也没让荀非他爹娘少吃苦头,墨成宁的心便冷了几分。

十多日后,那宫女大致痊愈,欢天喜地的调离针线房,太后再次传人。

太后娘娘此次态度亲切许多,拉著她的手问了她许多家里的事,墨成宁只笑说是瑶国山中的小户人家。

许久,太后屏退众人,偌大的前殿此时只剩她们两人;墨成宁不自觉屏息,觉得空气沉甸甸,难以忍受。

「方大夫,这几日你在宫里有听到什么传闻吗?」

墨成宁摇摇头。「回太后,小女子除了巧红姐姐与太后之外,并无与他人说话。」她赶紧撇得一干二净,她是活得不耐烦了才会在宫里乱嚼舌根。

「事实上,找大夫医治皇储妃是其一原因,还有最主要一个原因尚未告诉你。」

墨成宁垂首聆听,心中直打鼓。

太后抿了抿唇,压低平实的声音:「皇上他……他……不能人道。今年初皇上向哀家坦承后,哀家才知道他隐忍了这么多年。」

墨成宁暗里咬紧下唇,极力忍下嘴角的抽搐。

这算什么?父债子还?父亲纵欲过度的果由儿子来承受?

太后严肃地看著她,道:「方大夫会治吧?」

墨成宁想起那日进宫时,一路上太监宫女的促狭眼神,顿时会过意。

「回太后,小女子当尽力而为。」

太后听她肯治,松了口气。「皇上是天之骄子,你好好治,封赏什么的不会亏待你,御医长的位置也不是不可能。」

「是,太后娘娘。」

「下去吧,待会简公公会送你去杨府。」

墨成宁才刚随简公公出慈元殿,便给掌事公公唤了去,说是皇上要见她。

墨成宁一惊,脑中乱哄哄,开始回忆脉诊阳痿的个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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