砖红的墙依著青色琉璃瓦,守卫庙宇的圣兽居高临下。燕尾飞上了蔚蓝的晴空,浓绿的山林里香烟缭绕。
站在山道起点仰望著这座庙宇,归宁省亲的靖宁公主、赤罕人的宁胡阏氏一脸愕然,揪住了身边戴著皮帽,帽缘阴影遮去了不少脸部线条的男人,只有细不可辨的喃声重复:「怎会这样?怎会这样?」
「你到底是来这儿做什么?」镇远修的嗓门在一片静谧的山林里格外地大:「这座庙虽然不大可香火盛得很,为了你要来这里,我特别封崇山峻岭一日,天晓得多少善男信女要赌咒骂我啦!真是狗屁!」
「庙?可是它应该是个道观……一个荒废了很久、断垣残壁的道观……」
「端也好观也好。」大汉显然不甚了解庙和观的分别,只是不耐烦地叹口气:「你要是想赏景,多的是名胜可以带你夫君去瞧,何必来这鸟地方?要是想许愿上香,那就快点上去随便祝告一下说些废话咱们就走吧!」
静了静,她提起裙角飞身上了山道;久不穿的西极服饰对她的行动并没造成太多的影响,反倒是紧追在她身后的男人显得有些担心,似乎是随时准备接住她踩到裙角滚下来的身子。
鲍主归宁,单于理论上是留在赤罕议事。男子这一路以帽遮面,几乎不开口说话。
除了公主和镇远侯,没有特别注意过他的存在。毕竟,若是让人知道赤罕单于竟然孤身随著阏氏来到西极,即使两国有和亲之谊,政坛诡谲,是敌是友往往只在转眼之间。
冲进了庙宇正殿,落在眼里的那尊神像叫她瞬间傻了眼。那是个全身透红的小儿像,手里拿著一柄装饰奢华的匕首,冷冷睥睨著座下的每个人。
撒蓝兀儿走到隔壁墙上看著建庙起缘的铭文:
「……天降神童,为吾等收拾此山妖孽,自此风调雨顺、保我乡民万世太平。故建庙祀奉……」结尾的署名日期,是八年前的冬末春初,正当此时:「看样子是新建的庙宇。」
手指著铭文中的某段:
「这庙的前身的确是个道观,这又怎么样呢?昭君?」
「那把匕首……哈、哈哈……」她突地笑出声来,边笑边落泪,撒蓝兀儿走到她身边轻轻扶著她:「昭君?」
「撒蓝……」她笑著哭著投进丈夫怀里:「那是我。哈哈哈……真是好笑,那是我。天降神童?建庙祀奉?已经有人建庙祀奉了呢,撒蓝,哈哈哈……」
笑了一阵,她抓住夫婿的手,带著他往庙的后山方向跑。撒蓝兀儿没有问,就任她带著自己走。
出了后门,是庙祝辟的菜园子。再往上走,终于渐渐失了人迹。
丛林隐密,兽径难寻。西极的衣物终于造成了困扰,她不断地撩开挡路的枝叶,无视于撕裂开的裙摆,显然对自己要去的方向十分肯定。撒蓝兀儿一叹,将她拉到身后,抽出配刀照著她的指示砍出一条路来,一面意识到这些拦路的枝枝叶叶似乎是新长的。
路终于到了尽头,在他们眼前,出现了一片石壁。石壁上头,有不自然的石块堆叠,昭君踉跄扑上,开始将石块狠命拨开;撒蓝兀儿静静站在一边看著她,既然她没开口要求,他也不会主动帮忙——毕竟,这是她的过去,要由她自己面对。
石块终于散落开来,出现在他们眼前的,是一个既黑又深的洞穴。
大人必须半躬著身体才能进入,一股湿凉的空气扑来,带著微微的霉腐味,昭君却怔了,呆呆看著洞穴没有别的动作。
撒蓝兀儿这才走到她身边,陪著她一起跪倒,握住了她的手:「昭君。」
「撒蓝……」他的手似乎让她下了决心,她直直望著前方的黑暗,轻轻低语:「阿奴在里面。」
「……阿奴?」
「嗯。」点了头,她的眼神变得很遥远:「阿奴,是在我十岁以前,我最喜欢、最喜欢的人。虽然她不喜欢入宫、不喜欢当宫女,常常抱怨这抱怨那的……可是她照顾我长大,对我一直都很好……对我来讲,她比亲娘还像我娘,是我最重要的人……」
她是东霖皇女之事,撒蓝兀儿已经知道。静静听著她说,他没有答话。
「八年前,东霖城破。阿奴奉命带著我往西极逃难……一大一小两个女人,对世事人情全无概念,盘缠、首饰、珠宝,不过数日就被骗被抢,身无长物。连讨个馒头屑都要被嫌被赶。」
笑了一笑,神色满是凄然:「我们又饿又累,又怕追兵,逃到这个道观的时候,我们避开了人群,找到这个栖身。
「看到阿奴饿成那样,又累又寒,连张口抱怨的力气都没了……我第一次决心偷东西。我看上了一柄匕首,很漂亮的匕首,别在西极官兵腰上,上头的宝石,可以换来一顿好吃的、还有暖和的衣服穿。」
微微侧颈,她像是有点累,撒蓝兀儿盘腿坐倒,让她靠进自己的怀中何处。昭君笑了一笔,安心地吁口气,终于继续:
「我偷到了。虽然过程很惊险,但是我偷到了。
「东霖的皇女竟然沦落到要去偷东西维生,这种事我连想都没想过。
「带著匕首我兴高采烈回来找阿奴,却没注意到,西极官兵原是来搜捕我的……
「我回来这儿找阿奴,阿奴不在。我等得累了,就在洞里睡著……」微微一颤,她突地没了声音,撒蓝兀儿拥著她,轻声安抚著:「没关系的,昭君,你不必说出来。」
「……我带你来,就是要说给你听。」她低低应声,水气又聚拢在她的眼楮里头,抬手握住自己的颈项,她的声音虚软:「惊醒的时候,我被扼住了脖子。」
洞里很黑,她什么也看不到,只知道有人潜进来扼著自己的脖子不断用力;她死命踢脚挣扎,脖子很痛、不能呼吸,意识愈来愈模糊的时候,一滴冰冰凉凉的东西掉在脸上,然后她听见了对方的哭泣……
「那个人哭著,说对不起我。」她静了很久,神情木然:「就那一句话,我脑子变得一片空白。」
只要交出安国公主,不论死活必有重赏。她为什么忘了呢?
忘了阿奴是最讨厌挨饿吃苦的的……突然地,对方的手松劲了,她想也没想,抓起了一直放在旁边的匕首就刺了过去。
一声惨叫,她知道对方倒地了,然后一刀又一刀、一刀又一刀……
「出来的时候,我全身都是血。」她轻笑一声,望著满地石砾:「我明知阿奴死了,还是怕她会追出来,所以我开始堆石头……我慢慢地堆……一粒一粒地,把洞口整个盖住。
「每拿起一粒石头,我就忘掉一点东西,等石头全部堆好,我已经忘了阿奴了。我什么都还记得,就是把阿奴给忘掉了。」
看著自己的手,她的泪水终于流了出来:「可是其实我、其实我……」捂住了脸,她的声音挣扎著从指缝间滴落:「你为什么要松手呢?阿奴?我宁可被你杀了,也不希望杀了你的……你是这世上,我最喜欢、最喜欢的人啊……」
任她埋在自己怀里,哭得泣不成声,撒蓝兀儿搂著她低声地安慰、劝哄,直到她的泪水终于慢慢止住,再度抬起头来。男子抽出火折点燃,将之递给昭君:
「去吧,你不是为这个来的吗?」
执住了火折,她望向洞穴深处,隐隐约约地,看到已经变色腐坏的衣物。
垂眉静了半晌,她开始向洞穴深处移入,狭窄的深穴尽头,只余白骨,骷髅头上连著长发,缓缓抚过,正是记忆中最喜欢把玩抚模的触感。
她笑了,边笑边落泪。
「恨消、爱止……阿奴……你跟著我走吧?跟著我走吧……」
「要葬在西极吗?」
「阿奴讨厌撩淬,我想赤罕人的东西她也不爱吃。」
笑著看工人将墓穴挖好,移棺放入穴中,又开始盖土:「西极和东霖物产近似,气候也相同,她一定比较希望待在西极。」
立好碑,她拈香默默祝告一番,转身跟著夫君离开了翻飞著冥纸的新坟一冢:「我叫她好好在这儿安身,干爹会派人定时清扫祭祀。」
「说来该感谢我那时把她杀了,西极街上的日子,可比流亡时还苦呢……」
含笑不语,撒蓝兀儿只是拢住了她的腰际轻轻咬了一下她的耳朵:「那么,现在该回赤罕去了吧?阏氏?」
微微飞红了脸颊,知道这个冬天一病,她可忍得辛苦。她笑著同样抱住了他的腰,倚向他的胸怀:「嗯,回去吧,回我们的赤罕。」
晴空一碧如洗,越过整个南风大陆,牛羊的鸣唱与牧歌和著,就在天鹰山脉脚下,长长的草原闪光。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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