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晨时分,由玻璃窗外透进一抹旭日,褚东云缓缓睁开眼,下意识地以手遮去刺目的阳光。
忽地有种从来不曾有过的充盈感觉延伸于四肢百骸,非常地舒服,像是压抑许久终于得到解放般的那种快意,他慵懒地深吸口气,看向身边的人。
蓝夏生侧睡著,及肩的黑发披散于床褥上头,一截洁白的藕臀露在外头,被光线笼罩的她整个人恍若凌尘的天使,背上似要长出羽翼,好像随时都可能消失。
他忍不住翻身拥住她,夏生微微一动,醒了过来。
「早。」东云此刻的声音听起来极具磁性。
夏生愣愣地看看那张太过靠近的五官,突然脸红了。「早……」她拉著薄毯想撑起身子,褚东云却按住她不放。
「去哪儿?」
夏生不语,眼光投向浴室,褚东云意会过来,便松开了手,她这才能够起身。她拉著薄薄的毯子遮住自己胸前下床,但却露出一大片雪白光滑的背脊,看起来诱惑极了。褚东云以手支著脸颊,默然地凝视她的背影,然后,轻声地道:「结婚吧,好吗?」结婚?夏生愕然顿住脚步,回首相看,对方神情一如方才平和,以为自己听错,她涩然一笑,回身。
「结婚吧!」褚东云又一次开口。
这回不是幻听,夏生心底有这样的声音,她转过整个身子,双手紧抓著毯子,面色尽是不解与惊讶。
看见她单薄的身躯站在亮黄的晨曦中,显得那么轻盈、那么脆弱,褚东云内心一恻,翻身便下床拥住了她,将她捺在怀中。
「为什么?为什么即使拥抱了你,你看起来仍旧这么孤独?」他低低地问著。夏生茫茫然被他拥在怀里,感受他的心跳,昨晚的一切忽地又在脑海出现,但她却觉得一点真实感都没有,只有一种脚踏不著地的飘飘忽忽,灵魂像被抽空般。「放开我。」她轻轻使力,将自己推离褚东云怀抱。「别闹了,让我去浴室。」「我是认真的。」褚东云扯住她手臂。「追著我的人是你,迫不及待逃开的人也是你,你到底怎么想的?」
「我……」夏生一时语塞,说不出话来。
褚东云见状,摇了摇头。「你那么在意别人的眼光,在意到连自己的心也遗忘了么?」「我是为你好啊!」夏生终于忍不住开口了。「你要我怎么做?让你和你母亲反目吗?不、我不允许!我不允许荫生轻视自己的母亲,又怎会让自己变成害你们母子失和的罪魁祸首?」
褚东云闻言,好看的脸竟出现一抹轻蔑的笑意。「你这种观念到底是从何而来?我不懂,真的不懂。对你来说,母亲不过是个加害你的凶手;对我而言,母亲则只是教会我冷漠的导师,你不是该与我同一阵线吗?为什么莫名其妙地拒绝我?」
夏生听著他的话,陡然一阵寒意袭上背脊。她摇头,仿佛只是这样还不够表达她的心意于万一,她猛烈的摇头,再度叫未侵出眼眶的湿意浓重了语调。
「谁都不可以漠视我心中的憧憬,谁都不能!而你更不能!」她低声哭著。「你不能……你不能!」
「夏生……」褚东云想唤回她的注意力,她却根本不听。
「我只是希望得到一点被母亲关爱的感觉,这样也错了吗?错了吗?就算我不能,没有这个资格,难道我不能祈求我所爱的人也能享有这份幸福?那么……」她无力地软子,瘫坐在地上,视线毫无焦距。「那么……那么我或许也能分享到一点关爱、一点注意……」夏生哀切地双手捂住了脸。「这样也不行吗?只是这样也不行吗?」
泪掉下来应该是没有声音的,但褚东云竟耳闻泪珠轻盈地滚落心中尘土。心真的会碎,尤其是听见她这么渺小的希望之后。褚东云深切地动容了,他蹲子,伸手轻抚夏生头发,低哑地道:「原来,你最企求的,竟然不是我,而是母爱……」东云手掌停止了动作。「那我呢?你预备把我怎么办?在你对我要求的同时,你又何曾在意过我心中真正的想法?」
夏生听见他的话似不如平时,不由得一怔。
「你能了解一个十五、六岁的孩子,等著母亲骂的心情吗?」褚东云柔声道。夏生拿开了双手,泪眼迷蒙地看著他,褚东云见著不忍,伸手为她揩去泪珠。「她对我从来不打不骂,自从我父亲和她大吵一架,分房而居后,这种情况就更明显了。」东云将沾著夏生泪水的手指,下意识地便往口中一吮。「你知道吗?我父亲是个植物学者,他对商场的尔虞我诈并没有太大兴趣,反而喜欢一天到晚住山上跑,研究高山植物,对家传的企业一点也不在乎;我妈就不同了,她能干又精明,是商学院的高材生,嫁给我爸后就一直试图扩大公司的规模与版图,她也真的做到了。」东云嘴边撇起一笑,颇不以为意。「也许一结了婚,假象就会自动破灭吧!渐渐的,我母亲开始不满我爸老是为了一些花花草草而露宿荒山野岭,她也气我爸对自己以后要继承的事业一点警觉性都没有。直到有一天,我爷爷病了,他希望能在他咽下最后一口气之前看到我爸继承公司,我爸才收敛起他的不情愿和热爱的研究工作,真正的投入这一行,不过才做没几天,便因进出贷的问题搞得厂商电话来个不停,我妈当然很生气了,这些事情本来由她一个人做也就罢了,怎么还跑出来一个帮倒忙的……」东云坠入回忆之中,想起那时的事,连心情也似乎回到那时。「有一回,她终于忍受不了而向我父亲提出严正的抗议,我父亲本来就不是多愿意待在公司,他们夫妻吵完这场架,感情也冷了,所以便分了房。之所以不离婚,大概还是为了我吧,而且万一离婚,谁来替我爸扶持公司?」他嘴角泛起一抹苦笑。「我父亲后来继续过回他闲云野鹤的生活,而我母亲也变得对事业更有野心了,有野心到连我也不放过。」「东云……」夏生试著想说些什么。
「你别开口,先听我说。」褚东云柔声说道。「我做错事,她不打我也不骂我,她以为那样就算是个开明的母亲,她不针对我,却会针对其他的人给他们难堪,我为了反抗她,什么事都做了,但即使她看见我没一科及格的成绩单,她还是连眉头都没皱一下。「所谓的不打不骂可并不代表不闻不问,她要控制我,完完全全的,连思想也不放过,从我的衣著到选读的科系,她没有一样不插手的,而且我除了听从,并没有第二条路可走。」讲到这里,他垂头看一直凝视他的夏生。「有没有很失望?结果我并不是你生命中的骑士,只是一个无法抗拒威权的男人?」
夏生微微张著唇,她想摇头。不是、不是啊!他怎么会是那种人?他不是的!他明明可以、明明有能力抗拒,他只是不想,只是忍耐,只是因为盼望……对!就像她一样的盼望,说不出口的!东云没有察觉到夏生的心思,只是平静地叙述著。「那个时候,我对周遭的事情总是漠不关心,她连我的朋友都要筛选,我怎么可能会有朋友?所以,我习惯了独来独往,这是最好的方式了……」他早已忘记自己选择与他人隔绝时的落空,因为习惯,所以到了后来,他甚而觉得这样也好。「但她还是不放过我,她要我完全顺从,你懂吗?连婚姻也不能自主,她总说她要给我最好的,然后忽视我真正的意图与想法,你说,她到底是个好母亲,还是个坏母亲?」
夏生垂泪未止。「她或许有缺点,但她是因为怕失去你而盲目啊!」爱会叫一个人疯狂,不管是何种样貌、何种对象,以爱之名的人如何能不害怕失去?大公无私的人又会有几个?「相信我吧!东云,你母亲只是因为太爱你了,她不想在失去丈夫的爱之后,又失去你。相信我吧!相信她吧!」
「如果她的爱是叫你离开我?」褚东云见她竟一点都不站在自己的立场想,不由得有点愠怒,抓著夏生的手臂,他郑重地问著。「这样你也能接受,也能赞同?」夏生凄然摇头,然而口中所出的话却是褚东云最不想听的。「我为什么不能?有很多人可以取代我,然而‘母亲’却不行啊!」
褚东云听到她的话,简直要生气了。「你的意思是,假使你的母亲要你离开我,你也会毫不犹豫地这么做是不是?」一想到夏生的答案很有可能是「褚东云的地位仍然有别人可以取代」时,他的心竟成一片怒海,无可遏止的狂涛冲翻了他的理智!「‘褚东云’还是有人可以取代!你的意思就是这样,对不对?」他暴怒焦躁地握紧夏生的手。「你的相思算什么?你的取待又算什么?」
夏生没见过这么生气的褚东云。她不是那个意思!不是那个意思啊!「你的指控是没有意义的,那根本就不会发生!我的母亲也不会要我跟你分手的,在她的眼中,你是金龟婿呵!」几天来她曾偷偷打电话回家问荫生近况,荫生说黄美知道了她跟总经理同居的事实后非但没有骂人,反而还喜孜孜地妄想女儿攀上了个摇钱树、聚宝盆,她高兴都来不及了,又怎会有什么异议?「东云,你叫我情何以堪?我是为了你,一切都是为了你啊!」她深刻而痛楚地再次将自己掏心挖肺了,她泪眼迷蒙,再也看不清面前人的震撼。「我比谁都还想留住你,我比谁都还自私,我……我怎么会没有想过呢?想要的爱总是留不住,偏偏比谁都还不自量力呵!」她苦苦地笑著。
「你还不够自私!」褚东云仿佛被她传染般,也摇起了头。「我宁可你昧著良心呵!夏生……」他轻抚夏生细致的脸庞。「一旦看见你放弃了那么长久的相思,你教我如何再相信什么真情挚爱?」无视于夏生一颤,他继续说道。「如果你还不够坚定,那谁才能陪我走下去?」褚东云边说,边轻轻地在她脸上落下几个吻,像要安抚她的破碎情绪般地缓绵而缱绻。「你告诉我啊!夏生……」
他那像是对待著一件易裂物品的小心,让夏生完全融化了,的气息也渐渐地漫入他们俩之间。
懊说什么呢?能说什么呢?夏生心底模糊地思考著。我是那么那么地爱你啊!我的爱,连宣之于口,也嫌多余……
褚东云这回终于确切地证实了自己的忧虑究竟从何而来。
是蓝夏生,那个躺在他臂弯里却依旧无法平稳呼吸的女人。
自经历那场惊心动魄的表白之后,他们谁也不再开口提起分开的事,仿佛默契了然于心。午夜,他们紧密相拥;白昼,他们相对无声,眼神交换了彼此的痛楚与无能为力,于是他们终于闭上了嘴,试图封印起所有的无奈,至少在这几天是这样的。然而他比谁都更清楚伤口只是暂时结了痂,若一不小心触踫,仍有可能突流鲜血。
他不允许这样,夏生已是他的人,没有退路了,如今再要理清心中复杂的情绪究竟是同情或是爱意都早就为时已晚,他若不马上、立刻采取行动,也许沈怡就要毫不容情地逼迫施压下来了。他虽可以视若无睹,然夏生却不行,脆弱而易感的心让她时时刻刻都处于溃决边缘,最令他感到不安的是,夏生竟该死地随时都做好离开他身边的准备,仿佛只要被人一「宣判」,她可以连头也都不回,自以为悲壮地离去!什么都不争、什么都不要,连试探他的机会都不肯!多高傲的女人啊!她甚至不容许自己的爱意掺杂入一丝丝的怀疑,多么热切的感情啊!他几乎要问起自己何德何能,能一点力气也不花费便得到她的依赖与倾慕了!在她额头轻轻一吻,褚东云下床著装。方才公司来了一通电话,下午也还有会议要开,来不及等她自动醒来了,贪看她的睡颜已使他又多耽搁了半个小时,若有什么话,也只得等回来再说。
必上铁门的声响一传出,床上的夏生立刻睁开了眼,木然地坐起身子,捞过掉在床下的衣服穿了起来。
是的,她早醒了,但不敢睁开眼楮,只怕一睁开眼,眼底就会落进褚东云的思绪,她看不透的思绪,叫她爱极也怕极的思绪。
好怕他决定不要她了,好怕他决定「放掉」她了。
是呵!她是口是心非、她是言不由衷,她比谁都想要东云,要他的人、要他的心,要他的一切一切,如果没有一切的阻碍,她只想穷尽毕生之力飞翔到他的身旁,却又怕他的无情,畏惧他那看似温和、实则酷寒的冷冽。
不是吗?他对自己丝毫没有半分忆起,对他母亲沈怡的态度也疏远得教人难过,夏生实在没有半点把握,没有自信能一直待在他的身边。
他说结婚,肯定是因为她和他上床的缘故吧?责任、不忍、同情……种种理由、借口她都替东云罗织好,却无论如何牵连不上爱。
她会寒心的,真的会,所以不敢和东云面对面,唯恐他说了出来,彼此就缘尽情了,再也互不拖欠了。
所以,真正自私的是她吧?褚东云又多么倒霉,莫名其妙被她拉下来趟了一趟浑水?一抹自嘲的苦笑缓缓自夏生嘴角绽开,其实并不觉得这是多么有趣的事,但却又能如何?哭吗?不了,这些日子她几乎流尽了一生的泪水,酸涩的眼不时提醒她不能再哭。「你不能哭……」她低低的自言自语,扣上最后一颗扣子的同时,电话铃忽然突兀地响起。
「喂?」她接起听筒,心不在焉地应了一声。
稀奇的,话筒里竟传来荫生著急的语调。「姊,是你吗?是不是你?」
「荫生,怎么了?」夏生听著也紧张了起来。
「姊,你现在有办法回来吗?妈她……」荫生的声音竟然有一丝颤抖。
「妈怎么了?」夏生迫不及待地追问。
「她刚刚在王阿姨那里闹了一场,结果气得昏倒了,送她到医院的时候,医生检查后说妈竟然已经是肝癌末期了。」荫生说得模糊而笼统,但当最后一句「肝癌末期」传到夏生脑中时,她却也震惊得呆了。
「怎么会……怎么会?」夏生喃喃,竟似无法接受。
「是真的!是真的!荫生像要肯定她的疑虑般著急地说著。「姊,我人在XX医院,你知道在哪儿吧?」
「我……」仿佛还无法完全消化这个令人震惊的消息,夏生一时竟有点不知所措。「怎么了?‘他’在你旁边?」
「不,没有,他去上班了。」夏生怕弟弟误会,忙不迭地否认。
「那好,你快过来吧!医生在找家属了!」仿佛多说一句都会耽搁时间,荫生匆匆挂了电话,夏生顿在这一头,听著话筒里的嘟嘟声响,茫然无措。
拔癌未期?怎么会这样?肝癌末期?她有没有听错?演戏也没有这么夸张吧?母亲一向健朗,怎么会莫名其妙地得了绝症?不、不对!一定是她听错了吧?脑海在翻腾,几乎是跌跌撞撞的,她抓起皮包就冲了出去,招了辆计程车搭上去之后,混乱的情绪才稍稍有了喘息的机会,然而她仍发现自己在发抖!她的母亲,从来没有关爱过她、没有抱过她、没有对她笑过,为什么此时此刻,她竟然会感到即将失去的痛楚与无助?夏生不自觉地咬著手指,颤抖著。恐惧从何而来?她的神经都绷得紧紧的。「小姐,冷气太冷了吗?」计程车司机像发觉她的异状,不由得问道:「我转小一点你会比较舒服吧?」
夏生紧张得胃痛,她脸色苍白地说:「不,不要紧,请你开快点,拜托!」前方是红灯,再前方也还是红灯,十字路口忽然全是一片红色的灯海,夏生的心揪成一片,只觉那些惨淡的光芒仿佛都像阻碍她得到幸福的使者,将她和母亲的距离愈拉愈长,一直到看不见尽头的那方。
急诊室的长廊传来急促的跑步声,人不多,所以夏生很轻易找到正坐在长椅上的荫生,他双手蒙著脸,似乎很累。
轻轻把手搭上他的肩膀,荫生一颤猛地转头,看见夏生的一刹那,脸上尽是松懈的表情。「姊!」
「妈怎样?」夏生问。
「很不好。」荫生叹口气。「怎么会那么严重?她一直都……」
「是啊,怎么会……」夏生喃喃自语地在弟弟身边坐了下来。「事前一点征兆都没有啊!」
「医生说她之前就有肝硬化,可是一直没有好好调养,所以现在才会一下子发作起来。」荫生顿了顿。「你知道吗?她居然跟爸一样,会酗酒。」
「酗酒?」夏生又是一震。「怎么会?她不是最讨厌我们喝酒?」父亲的去世起因于酒后驾车,因此对酒精深痛恶绝的黄美又岂会让自己一陷而不可自拔?荫生静静抱头,烦躁地说:「你别说不可能,没有什么事是不可能的,我在她的房间床底下搜出一堆空瓶子!」
「荫生……」夏生回过神来看著弟弟,这时她才发现荫生的情绪也不安稳极了,他的脸色好难看,好像随时都会爆发。
也许是察觉到了姊姊的视线,荫生终于受不了了,他握拳捶起自己的膝盖,忿怒地吼著:「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他激动地站起身,扯住姊姊的手。「姊,怎么会这样?她明明对我们一点关心都没有,对你一点感激都没有,为什么我还是为她紧张?」夏生涩然。「感激?什么感激?我不要她的感激,她是我妈,为她做什么都是应该的,我为什么要她感激?我只要她好……只要她好……」说到这里,她忽然想起什么,问道:「她现在怎么样了?」
「还不晓得,医生把她送到加护病房,不过又说,不再像这次一样突然病发,也许短期之内就没有危险……」
「病发?」夏生闻言,忽地反拉住荫生手臂,有点困难地说。「那、那……那医生有没有说妈她还能……还能活多久?」
荫生闭了闭眼楮。「你说呢?肝癌末期能拖多久?」
夏生恍如挨了一拳,倒在椅子上,再也起不来。
走进病房,蓝夏生看见母亲手上插著很多管子,母亲看起来好虚弱、好瘦小,生命仿佛正一点一滴消逝中。
没来由的一阵心痛。
从小母亲便是她生命中不可抗拒的绝对与权威,为什么今天她却变得这么不堪一击?不自禁奔到病床边,夏生伸出手来复上母亲的手,轻轻低唤:「妈,你醒醒。」没有动静。
「妈,我是夏生……」再次出声,夏生小心翼翼的,但床上的母亲兀自睡得深沉,似乎不愿被人打扰。夏生突然害怕起来,于是使了一点力气去摇晃她。「妈,你没事吧?我是夏生,我来看你了,你醒醒好不好?」
这回母亲总算有了反应,她慢慢睁开双眼,看见夏生,又看见自己身上一堆针头,不由得不悦地皱起眉头。「这是在干什么?你在这干么?」
夏生微微牵了牵嘴角。「妈,你醒了。」
「废话,都在跟你说话,不是醒了难道是梦游?」黄美没好气,此时荫生刚好提著一袋中餐走进来,她一看见儿子便说道:「荫生,你也在这干么?」
荫生本来就要冲口而出,却被姊姊一个眼神示意而忍了下来,夏生连忙接话。「妈,你多休息吧,这样身体才会赶快好起来。」
熟料黄美竟白了女儿一眼。「呸!触我霉头啊,我哪有什么病?胡说八道!」夏生难过地垂首,荫生见状便再也忍不住上前。「都已经住院了还敢说没什么,你要把姊累坏才甘心吗?」他说完后,又转过头对夏生道:「刚才我打过电话给王阿姨了,她说手术费要是有需要的话,她可以……」这句话还没讲完,躺在床上的人却已沉不住气。「什么手术?谁要动手术?」
「妈……」夏生千头万绪不知从何答起。
「姊,我来说。」荫生此刻的冷静并不像个高中生,反而更似成熟的大人,他态度从容而慎重的对著床上的母亲,一字一句地慢慢说明她的病情发作、送医、诊断等等所有过程。黄美听著听著,脸上渐露出不可置信的表情,一直到荫生说完,她才反应过来,几乎是有点颤抖、懦弱地问:「真、真的?」
「真的,你要接受这个事实,而且别再大吼大叫了。」荫生点了下头,算是作了结语。「你……胡说!」黄美突然怯怯地反驳了回去。「你少咒你老娘了!我……我平时又没什么大病,怎么现在会冒出一个癌症来了?」
「信也好不信也好,反正就是这样。」荫生皱著眉头,凝重地说。「总而言之,不管你信不信,请你不要当场发作出来,否则对大家是绝不会好的。」
「荫生,别这样。」夏生劝他口气放和缓一些,黄美却霎时白了脸。
「你说的都是真的?我快要死了?」
「没人说过……」荫生正想再解释,不意黄美却突然激动地坐起身子朝夏生打了过去。夏生没料到母亲有此一举,差点儿被推到床下。
「都是你!都是你这个扫把星,老娘就是被你带衰的!」黄美忿怒地指著女儿,破口大骂,嗓音尽是难听的嘶哑。「你滚!你滚!」
「妈!你这是干什么?」荫生真的生气了,他抓住黄美不停乱挥的双手,低声斥道:「这里是医院!」
「医院?我不要待在医院!」黄美吼道。
夏生看著床上的母亲,突然觉得好累、好累,这么多年以来她真正在企求的到底是什么?有过一丁点回报吗?她终究还是人,没办法不去要求什么、不计较些什么啊!忍受不住心伤,她突地站起身来,一语不发地便住外跑,连荫生都来不及叫住她。医院的长廊里,脚步声踏碎刻意营造出来的安静,蓝夏生却无法停下来,她停不下来,她必须跑开。
单勉勉躲在家里吃泡面,这是她数不清第几次「回家吃自己」了,就因为那个可恶的搭挡太过尖酸刻薄,所以她连午休都宁可躲回离公司不远的家里,也不愿跟那个烂人一起吃中饭。
正当她抓开泡面碗盖,摩拳擦掌,吸了吸鼻子,准备开始享用这一餐时,门外忽然传来电铃声,急促得恍若催命魔音。
「哪个天杀的猪八戒!」单勉勉跳起来,有点愤怒地骂道。「姑奶奶在吃中饭那!」她一边说,一边上前打开门,没想到面前出现的竟是夏生,害得单勉勉一句「猪八戒」又生生地咽了回去。
「夏生?」单勉勉震惊地看著面前的人。夏生看起来好糟糕,她及肩长发披风吹得凌乱,整个人木然得一点表情也没有。
夏生仿佛这才注意到勉勉已站在她身前,她虚弱地扯出一笑,突地上前揽住单勉勉。「怎么了?」单勉勉见情况不对,忙把她拖进屋内,一脚用力踹上门,担忧地问。她怀中的夏生并未哭,然而声音却是浓浓的哽咽。「勉勉,我的心好痛唷……好痛、好痛唷……」
「夏生,」勉勉厘不清头绪,急切问:「是褚东云欺负你吗?是他对不对?」夏生摇了摇头,并没有正面回答,只是自顾自地说著。「勉勉,我的心真的好痛,怎么办?好痛、好痛……」
单勉勉搂著夏生,一阵心疼与无措涌了上来,她安慰地抱紧了夏生,一向能言善道的她也辞穷了,只剩夏生的自言自语还不停地在狭小的室内回荡著。
「我的心好痛,真的好痛、好痛……」
当褚东云赶到单勉勉家里时已经是晚上七点了,他是在电话答录机里听见单勉勉的留言,才晓得夏生身在何处,她将自己的地址留下来,要褚东云去接夏生。
单勉勉一听见铃声便急著跳起来跑去开门,当她看见久未踫见的褚东云时不免也有点惊讶。
她对褚东云并不陌生,一向看他都是对周遭漠不关心、独来独往的人,而现在的他,眉间眼底却尽是掩不住的在乎!夏生啊夏生,你到底是给褚东云施了什么魔法?单勉勉边想著,边让开身子。
「她在哪里?」褚东云劈头就问。
「嘿!你终于来了。」勉勉道。「我可是在夏生的皮包里翻出你的电话的,没想到你人不在家。」
褚东云却恍若未闻。「她在哪里?」
单勉勉挑了挑眉。「我的房间。」
眼见褚东云一副急切的模样,单勉勉却举起手来拦下了他。「不急,等等。」褚东云遭到阻挡,只好停了下来,转头正视勉勉,仿佛这时才注意到她的存在。「还有什么事?」
「夏生哪一点吸引你?」单勉勉慢慢地问道。
褚东云闻言皱起眉头。「我有必要满足你的好奇心吗?」
「你认为我是好奇心太重,我却觉得自己是出自一片关心。」
褚东云听到单勉勉的话,好像这才见识了她的伶牙俐齿。
「夏生的遭遇跟我很像。」
「那么你是因为同情才想帮助她?」单勉勉可不怎么满意这个答案。
「我分不清楚。」孰料褚东云竟然老实地回答,这倒让单勉勉吓了一跳。「不过我晓得夏生待在我身边,我才能安心,她很脆弱,却老是装作很坚强;她明明伤得比谁都重,却总还是一副没事的样子。」褚东云叹了口气。「我没办法不正视到她的情感,以前到现在并没有一个女人让我这么在乎……」连母亲都无法介入他的内心、左右他的决定,但夏生却能。
「你很自私。」单勉勉下了结语。「用连自己都搞不清楚的情感去兑现她的生命、爱情,等到你确定那只是同情之后呢?一脚踹开,还是给她一笔钱草草了事?」「我不会这么做的。」褚东云目前根本连想都没想过。
「但那一天总会来临吧?褚先生何不明示一下,我们也好防范于未然啊!」不是她爱煽风点火,实在是这个褚东云未免太钝了,她真想象一把大铁锤敲醒他。
「不会有这样的事发生的!」褚东云甚至连想都觉得多余!「好吧!不会有这一天是最好,但是……难道你要跟她一辈子这样不确定下去?一辈子让她伤心?」单勉勉问道。「你的不明确,一直都在消耗她的生命、折磨她的情感,你不想看她伤心,为什么就可以让她爱得这么卑微?」单勉勉真的很会说话,字字句句一针见血。褚东云闻言,被她话中的真实给震动了,夏生以前也讲过类似的话,而他却置若罔闻。难道他竟无情的利用了夏生吗?搞了半天,真正脆弱的人是他?为了求自己安心,竟要夏生也对他无怨无悔,就算不是对等的情感也不要紧不是吗?「不管怎么样,夏生对我而言是个不可或缺的存在,我放不下她。」
我放不下她!褚东云赫然发现,说出了这句话的自己,是多么在乎她啊?而单勉勉又何尝不感动呢?就算褚东云无法确定自己到底算不算爱上夏生,但他表现出来的关切与著急,却已超出了一个普通朋友的范围,甚至比情侣之间更有过之而无不及啊!她轻叹口气。「好吧!毕竟这是你们两个人之间的事,我想插手也无从插手起。褚东云,夏生的妈妈病了,病得还不轻,听说是绝症的样子,她还是很伤心,所以跑来我这儿哭了一场,我现在要出门一趟,你们有什么话就慢慢说吧!」她说完便抓起柜子上的机车钥匙,对褚东云指了指房门。「还不快进去吗?」
褚东云仿佛这时才真正消化了单勉勉的话,并且由自己的思绪中回复了过来,他朝单勉勉感谢地点一点头,便立刻走进房中。
单勉勉抓著钥匙走出门外,一张正经的脸马上垮了下来。「唉!老是这样绷著脸真难过,去吃碗阳春面吧!」打定主意后,她便蹦蹦跳跳地下了楼梯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