旭日东升的那一刻,几乎每一个北潞士兵都摒住呼吸,目视著那轮微红的太阳缓缓爬出地平线。
金色的光芒顷刻染红了半天的云朵,不知是谁大喊了一声「天亮了」,人们开始慢慢走出残败的石屋,把阳光照耀下的屠杀后的修罗场收入眼底。
一声鸟鸣响过天际,人们顿时如惊弓之鸟一般恐惧的向天空望去,然后又长长松了口气。还好,只是一只掉队的雁儿徘徊在寂寥的广阔。
将士们拾起武器,绕过同伴残缺不全的尸体,开始彼此搀扶著向军营的方向而去。像每一支战败的军队一样,沉默如同默认的法则,没有人发出声音,只有沉重在不断的扩散开来。
所向无敌的北潞军败了,甚至不知道敌人是什么东西,从何而来。
陪伴我多年的宝剑断了,我把它扔在地上,旁边是一具只剩了上半身的不知名的尸体。
身上又多了几处伤口,好在都还不深。站起身的时候头有些眩晕,手扶著身后的半壁残垣,挣扎著走出屋子,眼前的景象令我一愣。
同样的景象,我曾经不止一次以胜利者的身份在高头大马上俯视,却从没想到有一天自己也会成为这惨烈画面中的一部分。
抬头,太阳高升,阳光分外的刺眼……
是啊,一个黑夜已经结束了,下一个就在这轮阳光的背后。
一阵马蹄声打断了我的感伤,定楮看时,策马奔来的人竟是昨晚我遣回去保护李云然的那个亲兵。一见到我,他立刻翻身下马,急道:「将军,赶快回去,营里出事了,祁将军带兵包围了您的帐篷,嚷著要杀李公子呢!」
我一惊,抢过他手中的缰绳,翻身上马急向军营驰去。
包围我营帐的兵士足有千余,看服色是右先锋营的。
昨晚我留下保护李云然的几个兵士持刀立于帐门外,挡住了领头的祁风。
祁风的大嗓门在嘈杂的人群中分外的响亮:「给俺滚开,老子要进去杀了那个西贺妖人!」
「你在骂谁是妖人!」我分开人群走了过去,喝问道,「祁将军,你这是在做什么?为什么带人包围我的军帐?」
他粗著嗓门大声道:「俺不是冲你来的,路兄,把你那个小男宠交出来!昨晚这些妖怪就是他搞的鬼!」
我怒道:「你胡说什么?他怎可能与此有关?」
「哼,俺没胡说,那天火烧玉京观的火鸟就是他们这群妖道唤出来的,路兄你自己也是亲眼所见。从他来了军营那天起,就开始接连有怪物来袭营,不是他干的还能是谁?两晚下来,北潞军死伤近半,路兄你自己也受了伤,还曾险些丧命。你要还是个北潞人,就把那妖人交出来让俺一刀砍了!」
「信口雌黄,云然与这些妖怪绝无关系!」
祁风怒视我半晌,咬牙切齿的道:「看来你是护定了他了?」
「不错!想砍帐中之人就得先过我这一关!」
「你……居然真的对一个俘虏动了真情?!当初在道观时俺真该把他一刀杀了!俺们这些并肩作战的弟兄的性命,在你心目中还不如一个男宠来的重要吗?」
他一口一个男宠,我心中愤怒,却不便在此时与他争辩。周围的士兵有的已经拔刀出鞘,远处我属下的士兵眼见形势不利,也逐渐围了上来。
冲突,一触即发!
我隐忍下心中怒气,对祁风解释道:「祁将军你为弟兄们安危焦急的心情我懂,昨晚一战我属下也同样折损了不少兵士。若是我知道谁人暗中操纵这些妖怪,纵然你祁将军不出面,我也一样不能容他。可是此事断然与云然无关,他是绝不可能伤我的。」
祁风跳著脚吼道:「你是北潞将军,他是西贺百姓,他凭什么不会伤你?」
我直视著他,一字一句的道:「李云然,他是我同母异父的兄长。」
「什么?」祁风一呆,突然「噌」的一声拔出了刀来,「你骗人,你为了救他,连这种谎话也说的出口。这妖人竟然迷惑你至此,俺定要杀了他!」
太阳穴一跳,我再也按捺不住怒火,一抬掌逼退了站的最近的一个右先锋营士兵,顺手夺过他手中的长剑,直指祁风。
「祁将军,今日我为大局著想,对你已是一让再让,难道你以为我路天行真的怕了你了吗?这里是我左先锋营的军营,你在我的地盘上动武,能占的便宜走吗?」
正在剑拔弩张的时候,一声嘹亮的「住手」切断了紧张的气氛,人群默默闪开一条道路,怒容满面的楚名烈出现在走道的那端。
自他来到军营后,我第一次满怀著欣喜的心情看到他的出现。
不管我二人有何恩怨,我知道无论如何,他都会保护李云然。
就像不论发生什么事情,哪怕是与祁风正面一战,我也会不顾一切的保护那个令我移不开视线的绝丽容颜。
就算是牺牲性命,我也势必会倾尽所有,守住那缕如我梦中长烟的高洁幽魂……
「大敌当前,你们同军兵士居然先打起来了,置军法于何地?置本王于何地?还不快快散去!」他冷著脸,肃杀之气凛然。
周围的士兵被他的气势所镇,纷纷低下头,快步离去。
祁风不甘心的看看楚名烈,又看看我,道:「好,今天老子就带人杀光城中剩下的西贺人,要是今晚还有妖怪来的话,那就分明是那妖人在捣鬼。哼,路将军,到时看你还有什么话可说!」
他走了几步,突然又转过头来,道:「那日俺把这个小男宠送给你,不过是给你泄欲,想讨你开心。早知道你会真心喜欢上男人,俺……俺就……」
他话没说完,怒气冲冲的转身就走,手中的大刀明晃晃的闪著血光。
我忍不住伸手想要拦他,突然想到今天就是屠城的最后一日,那么,我又有什么理由拦他呢?
可我万万没有想到,那个男人杀气腾腾的背影,竟然是我与他的最后一别。
而那句他没有说出口的最后的话,就这样成为我今后暗自猜测的疑云之一。
人群散尽,我这才发现楚名烈早已先我一步进了军帐。
我急忙掀开帐门进去,只听见「啪」的一声,一个响亮的巴掌便落在了我左脸上。
楚名烈这一掌上带了内力,毫不留情,顿时我半边脸孔便火辣辣的痛了起来。
「你做什么?!」我怒目而视。
「做什么?你还有脸问我?我把云然交给你,你就是这么保护他的?刚刚要不是我及时得了消息赶来,他已被乱军给杀了!还有昨晚,你竟然抛下他一人于此?他要是有毫发损伤,我要你的命!」
「阿烈,够了!」李云然从角落里站起身,脸色有些苍白,却依然淡雅如烟如云。
他就这样向我走来,温暖的手指轻轻抚过我的左脸,又心疼的擦去我嘴角的血迹。
「你看你,身上都是血迹,又受伤了,过来,我帮你包扎。」轻柔的声音如春风的低吟,化解了我胸中的委屈与哀怨。
我握起他纤细的手指,用衣袖擦去白皙上的那抹红,问道:「你还好吗?有没有受伤?」
他摇摇头,眼中闪过沉重的痛苦。
我一愣,随即明白,昨晚我们把怪物引入城内,虽然借此保住了不少士兵的性命,却也又牺牲了无数的西贺居民。
楚名烈恶毒的目光射向我和李云然相握的手,我却不肯放开。
「云然,我有两件事要对你说……」我微笑道,「第一件事就是我喜欢你,从我见你的第一面起就喜欢你。是什么原因我也说不上来,反正我就是这样陷落了。你不必说,我知道,你把我当敌人恨,又把我当弟弟爱,却不会把我当人看待。我不奢求什么,只是至少想要你知道我的心情。第二件事,你今天就离开天城,我派人送你,我……我恐怕保护不了你了……」
预感到夜晚降临后的即将发生的惨剧,我直觉要送走云然,要把我心里最想说的话都说给他,哪怕旁边还站著一个楚名烈。
李云然身体微微一颤,还未来得及开口,便听楚名烈喝道:「不行,你休要自作主张,我不让他离开。把他交给我,我会保护好他的!」
「天城如今危机重重,哪有一处安全之所?何况将士们已对云然起了疑心,若是流传开来发展到连你也弹压不住的地步,要如何是好?你不要意气用事,那样反害会了云然的!」我深吸口气,缓和了下口吻,这才继续道,「末将还请王爷细查这妖怪的来历,若是不能在天黑之前查出,北潞军也不能再在此逗留了,请王爷考虑撤军吧。」
「怪物的来历我自然会查,要怎么做轮不到你来指挥我!」他的语气斩钉截铁,无任何寰转的余地,「我要带云然去我那里,这是军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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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可奈何的看著楚名烈带走了李云然,仿佛抽走我灵魂的一部分。
安静之后,我越发疑心起来。楚名烈既是爱李云然入骨,就该为他的安全考虑,及早送他离开这是非之地才对,为何竟如此坚持要他留下呢?
我越想越是担心,草草包扎了伤口,出了营帐,直奔楚名烈的主帐而去。
主帐附近有重兵把守,这却难不倒我,施展轻功,神不知鬼不觉的便潜了进去,隐身在屏风之后,刚刚藏好,便听得李云然和楚名烈从里室走了出来。
「放开我,阿烈,我要去找天行!」
「你回去做什么?他自己也说了,他保护不了你了。放心,你呆在我身边很安全的。」
「可是他不安全!我要带他离开这里!」
「别傻了,他好歹也是个将军,怎么可能扔下自己的部队随你离开呢?」
「那么你下令让他走,阿烈,如果是你的命令,即便不愿意,他也只能服从。」
「不行,我也不让他走。你……你就这么关心他吗?」
李云然一怔,苦笑道:「阿烈,你不肯听天行的劝告撤军,这我不管。说实话,我宁可北潞军全部被妖怪杀了才好。可是他是我弟弟,不管他做过些什么,我都要他平安。血缘,是切不断的。」
「那我呢?你也希望我被妖怪杀了才好吗?为什么,云然?就因为我是北潞的皇子吗?」
沉默许久,没有听到李云然的回答,只有楚名烈的呼吸在激动中愈发急促起来,低沉的声音中压抑痛苦的味道。
「不要离开我,云然,我把真相告诉你,全部告诉你。我不是北潞皇子楚名烈,我也不是北潞人。我是南瞻人啊!我的真名叫做孟星扬!」
我捂住嘴巴,止住了几乎脱口而出的惊呼。
他在骗云然吗?
不,不可能,他不会骗云然的!
难道这个三皇子楚名烈真的是个南瞻人?
可是,那又怎么可能?
一瞬间,往日点点滴滴的疑惑全部串连了起来——
——南瞻有一种邪术,叫做「摄魂术」,可封住人的部分记忆,而被封者却一无所知丝毫不查……
——小人的师傅曾经游历南瞻,那里有一种贱民,被称为「巫觋」,这种人擅使巫术,据说甚至能操纵鬼怪……
——我身边的盘缠用完了,流落街头,恰好遇到微服出宫的阿烈,偶然救了我,他骗我说自己是南瞻人,我听他会说几句南瞻方言,居然轻易相信了……
——后来赤松仙便收了三皇子和你为徒带回蓬莱,约好十年后送还凡间,那年三皇子才两岁,而你也不过七岁……
头又开始剧烈的痛了起来,好像有人在用锤子一下下的猛砸著。
真相,我应该知道的!
答案,一定就藏在那段消失的记忆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