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烟落日 第六章

「昨夜一战,左前锋军共阵亡将士十七人,伤者一百七十九人……」一个忽近忽远的声音传来,我侧耳倾听,好不容易才分辨出那是自己的声音。

左臂的伤口经过一夜的厮杀早已裂开,阵阵作痛。

昨晚被楚名烈肆虐的地方似乎也裂开了,有潮热的液体流下。

失血的后果是大脑阵阵眩晕,周围的景物和声音都逐渐远去模糊了起来。

一早击退了怪鸟,我便准备去向楚名烈回报昨晚的事情。

一旁的亲兵走上来劝我先去裹伤,我脸色一沉——上半身布满了吻痕,如何在军医面前除衣裹伤?至于那里的伤口,更是杀了我也决不会示人的。

想了想,只吩咐人取了件黑衣披上遮掩了血迹,便来到了主帐。

本想回禀之后再自己悄悄处理伤处,可是血液涌出的速度却远比我预计的要快。结果只说到一半,眼前一黑,身体便软软的向地上倒了下去。

没有预想中撞击地面的冰冷和疼痛,身体倒入了一双温暖坚实的臂膀中,耳边传来了祁风粗著嗓门急急的呼唤:「喂,路兄,你怎么了?呀,是血,你受伤了?怎么不先去裹伤啊?」

这个大嗓门的家伙,一定要当著众将嚷出来吗?

意识到自己还倒在他的怀里,我努力的想要推开他爬起来,结果手还没有触到他的胸膛,身体却突然离开地面,霸道的被楚名烈拦腰抱了起来。

「本王带他去疗伤。」

想要反抗,可是他的声音像是从好远的地方传来,在到达我的耳朵的时候,意识再也难以支撑片刻的清醒,我竟在他怀中失去了知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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值得庆幸的是,虽然在恶狼面前不幸晕去,醒来的时候却还没有被吞食。

上衣被脱去了,楚名烈站在床边,居然亲自屈尊纡贵,用清水为我擦拭左臂的伤口。

他瞟一眼我身上遍布的吻痕,邪邪笑道:「难怪你不肯让军医疗伤,呵呵,原是让人看不得的。谁能想到剑术超群不苟言笑的路大将军会被男人吃掉呢?」

我狠狠的瞪他一眼,他却像是没看到似的,反而把手伸向了我的裤子。

「你作什么?」我立刻警觉起来。

「治伤啊,搏杀了一夜,你那里又在流血了吧?不然你以为是作什么?还是你期待我对你做什么?」

邪恶嘲讽的声音回荡在耳边,我冷笑一声,强迫自己不去理他语中的轻浮。

褪下长裤,果然那里乌紫一片,潮潮的鲜血留下,在双腿蜿蜒出两道醒目的长痕。

楚名烈却不急著疗伤,反而在一旁带著婬笑细细观看:「伤的好严重啊,昨晚你若是听话一点,我也不至于那么粗鲁,何苦呢?最后伤的还不是你自己?」

不假思索,右手一抬,浑厚的真气借著拍出的一掌激荡起空气的震动,直袭向楚名烈。偷袭而已,难道我就不会吗?

没料到他竟站在原地,不闪不避,更丝毫不出招反击。

如此近距离的一掌下去,纵然不死也难活。

虽然心中万分恼恨,我毕竟不能就这样明目张胆的杀了当朝皇子。

眼见这一掌就要他胸口,危机之中我慌忙撤掌,真气不及收回,只能微微左侧,堪堪擦著他的身体而过。

楚名烈左侧身后,一张紫金檀木桌应声而碎。

「好厉害的掌法。」他悠然道,我听不出他语中的赞赏有几分真假。

「为何不躲?」我问。

「有必要吗?」他仰首,「你不敢杀我,不敢公然杀了当朝皇子呀!呵……」他阴冷的一笑,「你和云然不同,他是外柔内刚的人,而你是外刚内柔的性子。云然恨我当初骗了他,恨我是北潞皇子,恨我下令屠城,他会狠狠的报复我,会像昨晚那样用冷言冷语来伤我的心,用冷漠清傲的眼神拒我于千里之外,不费一兵一卒就可以让我痛不欲生,而我却无能为力,只能……」

「只能拿我来发泄你心中的怒气和悲伤?!」我大声质问。

「没错!」他狞笑道,「而你,凭你武功盖世形似刚强,却拿我毫无办法,我能蹂躏你,而你却无法报复我,因为我是皇子,是王爷,是你的主子!京城中有你的父兄,朝廷中有你路家多人,你要顾忌的东西太多,再恨我也不能把本王怎样。你不必咬牙切齿,没错,这场游戏是不公平的,不过,这世间原本又有多少公平之事呢?」

「我现在是不能把你这个王爷如何,可是总有一天我会让后悔的!」

他冷冷的看我一眼:「很好,我等著你,拭目以待。」

寒冰般的一瞥带来阵阵刻骨的阴冷,下一刻同一张脸上却又绽开了面具似的笑容:「何必呢?路天行,你斗不过我的。我虽然不爱你,却一样可以宠你,乖乖跟了我,日后自然有你的好处。」

「像你这种禽兽,根本没有资格喜欢云然!」也根本没有资格让云然为你暗自神伤烦恼!

他一愣,那一刻我以为他会勃然大怒,可下一秒他却放声大笑:「资格?哈哈,你居然和我谈资格?我没有,难道你以为自己就有了吗?没错,云然是那么高洁无暇之人,在他面前我确实是肮脏不堪,可是你,你以为自己就是正人君子了吗?戎马生涯,你手上所染的血腥绝不比我少,无数白骨砌就了你的官运亨通。哼,你这样的人居然是云然的弟弟。他就像沁人心脾的一股清凉长烟,袅娜飞转的身姿,暗香尘动的安宁,在他面前,不仅让我自惭形秽,更会引出人心中仅藏的善良。而你,不论容貌有多么的像他,也永远学不来他的心性与神气!」

他字字如刀,丝毫不放过我的弱点。

我强忍胸中满溢的痛苦与恨意,不让自己中了他「激将法」的诡计。

他把手中的白布浸了清水扔给我,冷然道:「自己擦吧,擦净了伤口就上药,想要流血而死也不要选在我的榻上。」

我接过白布,胡乱擦拭著,他坐在一旁冷眼旁观,继续道:「我最讨厌的就是你这种人,明明是个杀人不眨眼的武人,却偏偏要去读什么中土的诗书礼义。这刻放下圣人之书,下一刻又立即提起刀枪继续靠杀人来成就你的功名。那晚宴席上居然还跑出来教训朱厚的兽行,别忘了,攻落西贺全国让那些孕妇沦为阶下囚的,你也有一份!云然的清雅圣洁是真的,而你的仁义道德是假的,哼,假仁假意!我恨你,我最恨的便是你,最讨厌也是你!」

我忍无可忍的勃然大怒,正要反唇相讥,想了想,却冷笑道:「这倒奇了,就算我是假仁假意好了,又与你堂堂三皇子何干?你又何必义愤填庸的恨我厌我?」

「我……」楚名烈话未及出口,却听得帐外有人回秉道:「王爷,京里来人了,有旨意给您。」

「知道了。」楚名烈望我一眼,恨恨的道:「伤药和绷带在那边的箱子里,包扎好了就快滚。」

说罢,他起身而去,留下我一人望著他的背影狠狠磨牙。

才行了几步,他突然又转了回来,我还来不及摆开架势,他的右手已经放在了我的额上。

「还好,没有发高热。」他喃喃的说著。忽而接触到我探寻的眼神,又猛然沉下脸来。语气虽然阴狠,却又有欲盖弥彰的尴尬,「你别误会,我是不想朝廷少了一员征战大将,哼,可不是本王想要关心你的身体。」

我心念一动,满是疑惑,不及再问,他已快步离去。

我呆了片刻,忍不住心中一阵诧异。额上,似乎还留有楚名烈掌心的余温。那暖意虽不十分热切,却是种奇妙的温柔……

才刚包扎好伤口,便听的帐外传来一阵脚步声,我忙穿戴好衣装,进来的人却不是楚名烈。

那轻摇著折扇一派逍遥神气的人竟是我同父异母的二哥路幽明,原来京中来的传旨官是他。

「稀客啊,你这个万事不理的逍遥公子居然也会讨了差事来这纷飞战场。」我客套道。

他倒转折扇,在我头上轻轻一敲:「你当我爱来呀,还不是为了你。你这小子,这么多年不回家也就算了,连书信也不多传几封来。父亲惦念得紧,才派了我这个路家唯一的闲人借这个机会来看看。不看不要紧,这一看居然还看出一个受伤晕倒的将军来。」他口上调侃,脸上却是一派关切,「怎么样?伤得重吗?现在感觉可好些?」

我笑道:「没什么大碍,劳二哥挂念了。」

他拉了把椅子坐下:「你好大的面子,居然让三皇子亲自抱你进来他的营帐,又亲自给你疗伤,虽然这些年都不见你们来往,到底还是多年师兄弟的情分啊!」

「什么?什么师兄弟?」我顿时一惊。

「师兄弟就是师兄弟啊,对了,就是指同一个师傅教出来的徒弟。」

「我知道,我是问我怎么会和他是师兄弟?」

二哥奇怪的打量了我两眼,伸手就来模我的额头。

我伸手挡开,无奈笑道:「我没事,只是……有些事不知为什么怎么也记不起来,比如,我究竟在哪里学的武艺?还有我的师傅究竟是谁?」

二哥沉吟片刻,敛了嬉笑,正色道:「十余年前,东瀛国突然有人来到我北潞国……」

「东瀛?东瀛国与大陆相隔茫茫大海,从来无人能安然渡海,那人是如何来的?」我心急的打断他的话。

「驾云。」

「驾云?」这怎么可能?

一抹模糊的影响闪过脑海,我却看不清它的原貌。

「正是。那时我还年幼,也不曾亲眼见过,只是听父亲说起过。那日皇宫上方突然出现五彩祥云,接著便有人从云间走下。那人仙风道骨,自称是东瀛国蓬莱仙岛上的赤松仙,奉天命来大陆收有缘人为徒的。皇帝陛下对此将信将疑,恰逢那时北潞已三年大旱,颗粒无收,便请仙人降雨。赤松仙拂尘一拂,风卷云起,大雨倾盆而下;拂尘二拂,粮食作物便由田间冒出青苗,转眼成熟;拂尘三拂,雨收天晴,彩云遍天。至此陛下才终于信服了他是仙人下凡。后来赤松仙在我国停留了三日,显了不少仙术,后来便收了三皇子和你为徒带回蓬莱,约好十年后送还凡间。那年三皇子才两岁,而你也不过七岁。」

「那后来呢?」

「后来?后来你回来了,再后来你又出去打仗,再然后就到了现在。」二哥一摊手,耸耸肩,「你也不须太过烦恼,此事除了朝中数名显要,原本知者便甚少,说不定是你师傅不想你记得仙岛之事,才施了什么法术令你忘记。」

我转念一想,自楚名烈来军中,却也不见他提过同门之事,或许他也和我一样不记得了?于情理上似乎倒也说的通,只是我心底却隐约仍是觉得哪里不对。

与二哥又盘桓了一会,他便要回京缴旨了。

临行前,他告诉我,皇上此次的旨意是要大军就地休整,然后一鼓作气,攻入南瞻国,一统大陆。

我精神一振,以大军此时的实力士气要取下南瞻一小柄指日可待,北潞最辉煌的时代终于要到来了!

送走了二哥,我便径直回帐。

将到帐门,遇到祁风正带领属下出去,经过昨晚我对他又多了几分亲近之意,远远的便招呼道:「祁将军,这是去哪里啊?」

「是路兄啊,身体好些了吗?」他立刻热情的迎了过来,「你怎么样了?是伤在哪里了?可有大碍?」

我脸上微红,点头道了句「没事」,生怕他再问,便转移话题道:「昨晚累了一晚,路兄不好好歇歇吗?还要出去?」

「昨晚平白无故被怪鸟搅了一晚,兄弟们心里都觉别扭,今天倒要到城里好好杀他几个西贺人,让兵刃沾沾血,泻泻心里的火。少陪了,你好好养伤,俺先走了!」

我拱手为礼相送,眼望著他提著大刀一路走远,心里不由得想起了几句久日读过的诗文:「烽火燃不息,征战无已时。野战格斗死,败马号鸣向天悲。鸟鸢啄人肠,冲飞上挂枯枝树。士卒涂草莽,将军空尔为。乃知兵者是凶器,圣人不得已而用之。」

中土诗书所讲所述不过是「仁爱」二字,一手拿著书本另一手却提著杀人的刀剑的我难道真的如楚名烈所说,是个假仁假意的人吗?

转身,却见李云然站在帐门外,伊人身姿挺立,随风起舞的黑发飘入眼际。

爱意,原来不在「之乎者也」的书文中,就在回首相望、视线胶著的刹那心动间……

风起,剑磨,古来丈夫天下志。及到见了他,才知道何谓「花落东,人千里,一点情动凭谁寄」的惆怅和甜蜜。

爱情的网是柔软却坚韧的蛛丝,挣扎,沉沦,只为一个美好的结局。

可横在我眼前的结局却云遮雾罩,望不到明天的去路……

正在出神间,却见李云然青黛颦眉攒起,怒容骤现。糟糕,刚刚祁风那几句话定是被他听了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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