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要嫁给李隆基,甘为侧妃。
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韦千帆正在照料缠绵病榻的母亲,大夫说,他娘随时会醒来,所以,他寸步不离地守候在床前。
像这样昏迷多年的病人,一旦醒转,或许可以继续延寿,也或者只是回光返照,醒转之日便是死亡之日,所以他必须时刻守候,只怕不能见母亲最后一面。
然而,听到这个消息,他决定即刻进宫。
有一些话,他不得不对她讲,为了她终身的幸福著想。
迅速备了车马,驶进宫门,直入尚服局,来到他昔日熟悉的房间。
她正坐在几案前,不知在绘制什么,精致的毫笔一画又一画,仔细而缓慢。
她抬眸,看到他突然出现,表情有片刻愕然,但随即,恢复冷淡。
「韦大人有何贵干?」绫妍淡淡道。
「传闻是真的吗?」他直接问。
「关于我改嫁的事?」见他微微颔首,她笑答,「没错,过几日我便是临淄王侧妃了,哦,不,现在应该称作三皇子,说不定是日后的太子。」
她摆出一副攀龙附凤的模样,只是为了刺激眼前这个人……
看著他越是难过,她越是解恨。
「绫妍,你要三思——」韦千帆顾不得伤心,极力劝道:「所谓齐大非偶,你知道吗?」
「奇怪了,」她冷笑,「三皇子不好吗?他可是你甘愿效忠的人呢。」
「若他只是三皇子,只是从前的临淄王,你与他两情相悦,这椿婚事我自然举双手赞成。」韦千帆急切道:「可你方才也说了,他也许是日后的太子——绫妍,一入宫门深似海,宫中多少嫔妃孤苦终老,你难道没看够吗?」
「你住口,你凭什么认为我一定不会得宠?」绫妍拍案而起,「三皇子多年来一直对我念念不忘,现在更是关怀备至,我实在想不出世上还有第二个比他更好的人选。」
「一旦为帝,便不可能对一个女子忠心痴情,他会变,世人也不允许不变,谁要能三千宠爱集于一身,世人便会说她是祸国红颜,妲己,妹喜,褒姒,难道不都是如此吗?何况王妃的娘家势力显赫,怎能允许你独霸恩宠?」他语重心长,悉数分析,只希望她能及时悬崖勒马,回心转意。
「够了。」绫妍丝毫不领情,狠狠地瞪著他,「韦千帆,你到底想怎样?」
「我只希望你能找到一个更好的丈夫,并非出身帝王家,可是家境殷实,才貌出众,一辈子疼惜你,只爱你一个人……」
呵,听上去的确不错,可她哪有福气,能遇到那样的丈夫……眼前的他,倒符合他说的条件,只可惜,他们再无厮守的机会……
「我心意已决,」她咽下所有的泪水,笃定道:「就不劳韦大人费心了。」
「绫妍……」韦千帆的喉间涌起了一阵苦涩。
「绫妍也是你叫的吗?」她睨视他,直言要求,「韦大人,从今以后,请称我上官尚服。」
他怔住,目光里一片痛楚,但终究忍住,颔首道:「我明白了,上官尚服。」
这样的折磨,这样的揪心,正是她想要的,她就是想看他撕心裂肺,憔悴不堪的样子……
「我正在构思出嫁时穿的礼服。」绫妍浅笑,呈示方才描绘的图样,「韦大人能帮忙看看,给些建议吗?」
又是一把隐形的刀子直往他胸膛里刺,明知他这样在乎她,却还叫他亲手为她设计嫁衣,天下大概没有哪个男子能受得了这样的屈辱。
但他终究只是默默地接过图册。
谁让他这样宠她,内心觉得负疚于她……就算她真的刺他一剑,他大概也会欣然接受吧?
「韦大人觉得怎么样?」绫妍故意问。
「奢华有余,但典雅不足。」韦千帆低哑地道。
「既然韦大人有意见,不如就替小女子设计,如何?」将沾了颜色的细毫笔递给他,移位供他坐下。
他犹豫片刻,强忍著悲痛,终于还是在纸上徐徐勾勒起来。
「侧妃不同于正室,牡丹凤凰等过于尊贵之物,最好不用,但又要表现皇家风范,建议上衣以芍药花为题,浅紫,粉红为色,再搭配大红绸带,突出婚庆喜气。裙裾百褶款式,绣以石榴花瓣,石榴多子……意喻侧妃娘娘日后多子多福……」
话说到最后,声音越发哽咽,几乎低沉到难以持续,但他中断片刻后又继续说下去,努力支持到终了。
笔尖轻颤,好几次晕开了颜色,但他以袖角轻拭,不惜污染衣衫,亦要给她一幅洁净的图卷。
这大概是他唯一可以为她做的——为她而画嫁衣裳。
倏地,一个焦急的声音传来,「大人,韦大人,请大人速速回家——」接著一个小太监匆忙的跑来传话。
「怎么了?」韦千帆一怔。
「大人家里派人来说,令堂已经醒转。」
突如其来的喜讯,让本来沉浸在伤心中的人,一时间有些无所适从。
他呆坐片刻,猛地站起来,脚下却似生了根的无法移动。
「这就要走了吗?」绫妍故意讽刺道:「真是恭喜韦大人了,还能与令堂相聚——可我却再也见不著我姐姐了。」
他抬眸,凝视著她,沉默良久。
「大人,可要奴才备车?」太监问道。
「走吧,快走。」绫妍冷笑,「看起来,这件喜服终究还得由我自个儿构思才成。我现在算是明白了,世上谁也靠不住,唯有靠自己。」
尖酸的话语传入他的耳际,他喉间微微起伏,终究没有移步,重新坐下。
「公公,麻烦给我家里人回个话,就说我迟些再回去。」他回答。
「大人,你确定吗?」太监微愕。
「去吧……」他颔首,在两难的抉择中,他最终选择了她。
「韦大人可真给面子啊。」绫妍浅笑,「竟为我舍下娘亲,这是何故?难道真是出于愧疚?」
他不语,在太监的脚步声远去之后,继续描绘,仿佛要倾尽全力,画出世上最完美的嫁衣。
「不是愧疚——」终于,在完成最后一画时,他开口道。
「什么?」绫妍微愣。
「上官昭容的死,我很愧疚。」韦千帆搁下笔,轻声说:「但今天留下来,并非出于愧疚,而是因我少年时的一个誓言。」
「誓言?」她不由得咬唇。
「那一年,我生了很重的病,有一个小女孩救了我。贫困的我无以为报,但觉得自己起码能给她一点点快乐,在我跟她在花园里玩耍的时候,在她叫我小芋根的时候,我看见她脸上的笑容,忽然觉得那是我唯一给得起的回报……」
他忍住即将滴落的泪水,整个眼眶泛起水雾低沉地道:「那时我便告诉自己,今后只要是能让她快乐的事,我都会去做,就像现在——假如我留下来,能让她高兴的话,我一定做到。」
他在说谁?那个小女孩……是她吗?为何这番解释重击著她的心扉,让她霎时鼻头一酸?
原来,他一直这样小心翼翼地爱护著她,可到头来,为何是他伤她最重?为何上苍总是刻意捉弄人?
「大人——大人——」正当两人相对无言时,方才的太监去而复返,脸上的神情异常惶恐。
「怎么了?」韦千帆俊颜一凝,仿佛预感到有什么不祥的事发生。
「令堂,令堂……」太监俯身报丧,「已经过世……」
「不可能。」绫妍诧异地叫道:「方才不是说已经醒了吗?」
「才醒来……便亡故了。」太监抽泣地答。
「怎么会呢?怎么会呢?」胸中霎时涌起万分悔恨,「好端端的怎么就……」
天啊,她真成千古罪人了,为了跟他赌气,故意不放他走,结果却造成如此恶果,害他连母亲的最后一面都见不上。
他盼了这么多年,只盼母亲能够醒来见他一面,却被她毁了——被她亲手给毁了——
「千帆……」她终于开口唤他的名字,积怨霎时消退,此刻在她眼前的,仍是她童年的玩伴,她的小芋根。
他没有回答,只是默然迈开步子,朝门外走去。
他在想什么呢?从前,哪怕他不发一语,面无表情,她都可以猜中他的心思,但这一刻,她却觉得他距离自己很远,完全触模不到他的情绪。
「千帆……」她懊悔的无以复加,不知该怎样表达,「我没想到……真的没想到……」
他停下脚步,一阵死寂之后,他才答道:「图已经画好了,照著上面的款式制成礼服,你一定会是世上最美的新娘。」
他在说什么?为什么没有骂她,怨她?为什么……她宁可他怪她,或者是大肆地宣泄此刻哀伤的情绪,也好过他这样仍是充满关心的回应。
她的泪水再也忍不住潸然而下,沾湿了衣襟。
「这是我给你的新婚礼物——诀别的礼物。」他的话让她万分惊愕,一时间没听懂其中含意。
诀别?永别的意思吗?
仇恨的恶魔终于斩断了两人间最后的一丝温存……此时此刻,她才明白,自己终于失去了他……
她失声痛哭,不自觉地伸出一只手,想抓住他的衣袖。
然而,唯有轻风从她指尖滑过,他头也不回地离开了她的视线。
临淄王妃来到的时候,绫妍正坐在窗前发呆。
她想哭,眼泪却似乎早已风干,眸中只剩干涩。
「我听说,韦大人的母亲去世了。」临淄王妃轻声道。
绫妍怔怔点头,关于这件事,她实在难辞其咎。
「怎么会闹到这个地步?」临淄王妃关切地问:「韦大人就要离开京城了,你可知道?」
离开?他真的今世再不愿与她相见了吗?
的确,是她害得他不能见母亲最后一面,心中的怨恨,恐怕比她丧姐之时更甚吧?
可她始终不能相信,这就是他们两人最后的结果,末了竟连一句「珍重」也没有……
「今晚便要起程,你不去送送?」临淄王妃又道。
「我还有事要做……」绫妍抚模著几案上的图册,他留给她最后的东西,借口有事,其实是想逃避。
「什么事如此重要?」她将那图册一掀,「准备大婚的礼服吗?你真的心甘情愿做王爷的侧妃?」
「王妃不想接纳我吗?」她察觉到她怪异的态度。
「没有哪个女子会愿意自己的丈夫纳妾,之前我也跟你说过了,就算要纳,也要纳一个任我摆布的乖女孩,而不是王爷心头所爱。」临淄王妃冷冷道:「我真不明白,你为何要赌气嫁给王爷?韦大人才是世上与你最相配的人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