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里陡然荒漠一片,一种前所未有的绝望似湖水一般淹没上来,彻底浇熄了那零星的冀念之火。师折夕涩然一笑,「是啊……呵呵,我又自作多情了。」转身的瞬间语气已恢复了一贯的平静无澜,「出去吧,宫主。」
郁漪池无言地跟上了他。恍恍惚惚地听著那错落有致的脚步声,忽然觉得这条路怎么那么长,那么长,长得她快没有力气走到尽头……洞口那一点一点亮起来的天光,明明是暖的,却怎么灿亮得好生刺眼……
只在心底结了缱绻的结:折夕,若我方才答的是,「现在不会」,你还会不会等我?
辞颜宫,照悦斯阁。琴姗若正守著窗棂发呆,忽有一双手从后面蒙住了她的眼,「猜、猜、我、是、谁?」盈入耳际的是少女笑吟吟的声音。
琴姗若的身体蓦地一颤。这个声音是——「绛砂?」她一把抓住眼前的手回身,意料之中地望见了那张熟悉的脸孔,更是又惊又喜,「绛砂,绛砂,真的是你?」
云绛砂俏皮地朝她眨眼,「嗯呐,我和阿潋一起来看你们了。」
「城主也来了?」琴姗若又是一怔。
正觉不可思议时,便听一个笑意深浓的声音从外面传来:「照悦斯阁,照悦斯,赵越死?啧,有意思的名字呢。」
「姗若见过城主。」一见那张苍白秀美的容颜,琴姗若赶忙颔首行礼。
潋倒像是没看见她一样悠悠然从她身旁踱过,玄色衣摆略微一顿,他已优雅地坐了下来,单手支腮,神色却多了些慵懒的疲惫,「话说,怎么不见我家折夕?」
「对呢,我也没看见小折子嗳?」云绛砂食指点唇也是满脸疑惑。
「呃他……」琴姗若正要开口,忽然听见一阵激烈的猛咳,「咳咳……咳咳咳……」
「城主?」
琴姗若赶紧上前,却只听「嗖」的一声,一根银丝已早她一步缚上了少年的手腕,紧接著一个清冷讥诮的声音传来:「脉象虚弱,体内寒气至深至沉,定是多年顽疾了。」声音一顿,又添入了媚盈盈的笑意,「嗳,可真晦气,一回宫便踫到病表呢。」
说罢纤指略一弹银丝,真气听弦挑,便帮他渡顺了气。潋止住了咳,抬眼便见那骄傲站立在日晕深处的女子,细长细长的影以及与她并肩而站的——
「折夕——」
「小折子——」
云绛砂最先扑了上去,却在指尖就要踫到师折夕分毫时,迎面射来一道青光,便一个利落的翻身躲开,再一个魅影移形,人却已至郁漪池面前,霍然粉袖一扫,「嗖嗖嗖——」无数雪亮的银针便如漫天梨花般朝她射去。
一切动作皆在弹指一挥间完成,等来不及看清的人回过神来,云绛砂已福身退至潋身后,清湛的眸光不再如少女般明媚无邪,却满是凝冷的杀意。可恶可恶好可恶嘛!这个凭空出现的女人凭什么要拦她去抱小折子?
「砂砂,你又输了哦。」师折夕好温柔地笑道。低眉之时,便见一地断裂的银针以及数目均等的璨粉色桃花刃。显而易见,每一根银针皆是被那桃花刃拦路截断,断口整整齐齐,分毫不差——自是由郁漪池瞬念发出。
「是啊,输了呢。」坐在身前的潋也眯起眼无邪一笑,神色没有丝毫波澜。
始终旁观的琴姗若凝眉正惑,但闻极细微的一声「噌」,云绛砂耳畔的一缕青丝被生生削断,飘悠悠地落在地上。再转眼,便见身后的红木雕栏上,一枚锋利的桃花刃直直入木三分,银光清寒浮层影。
「咿……讨厌,又输了……」云绛砂眨巴著眼楮,一副楚楚幽怨的口吻,眼里的戾气也在瞬间消失无形,她还是那个会笑得无忧无虑也会哭得涕泪齐下的孩子。
郁漪池凤眼微眯,眸光一转,却是俏盈盈地笑出声来,「有本事偷袭我郁漪池的人,你是第一个。」这是自然,一般人在还未来得及出招前便已惨败于她手下。事实上,她本以为那最后一枚桃花刃会割肤见血,不料只是削断了一缕青丝,便宜她了——足见她也是个厉害的狠角,不容小觑。云绛砂?抑或称之为——梨花雪?呵,有趣!
「砂砂只输给小折子过的……」云绛砂抿抿唇觉得很委屈。
「小、折、子哦?」郁漪池笑睨了师折夕一眼,便见他脸色微微一变,低眉避开她玩味的目光,极不情愿地嘀咕了一句:「小孩子的叫法,你听它做什么?」
不经意间抬眼,却见郁漪池正掩唇戚戚而笑。清湛的眸子里没有嘲讽,亦没有戏谑之意,却是从心底笑出来的,一朵清艳卓绝的花。丝丝携来温暖的熏香,醉了人心。
定是他多心了吧。只是,究竟从何时起,这个本已心如死水的女子却愿意毫无保留地朝他微笑了呢?
辞颜宫再逢潋水城两位贵客,衣香鬓影晏笑频,更为一直沉寂的宫宇添上了几分人情暖息。夏花璨迷人眼,却不知这也是个多事之夏。
簪栖轩,青丝绕。听竹依依雨阑干,邀月共赏花重影。夜的睡意深浓,似连莲样青灯也半阖著眼,幽幽地,倦懒地收敛著青黄色的光。郁漪池正斜倚在窗棂旁,支著右腮漫不经心地拨弄著腕上的金镯子,一圈圈地绕著皓腕旋转,突地轻弹,一声脆泠泠的音。
「难得见你一个人。」一个微笑的声音隔著半卷的珠帘传来,掀开了那叠旖旎的罗纱惆怅。
郁漪池却是头也不抬,缱绻而慵懒地道了一句:「是啊,我原以为他会来。」说的自然是师折夕。心里不免有些愤懑,自从云笙浮境回来,他竟一次也没有主动找过自己!懊死的,那家伙究竟在闹什么别扭?
潋径自走进来,靠坐在藤椅上气定神闲地觑著她,「我一直很好奇,你为何对自己的仇人这般仁慈?」他捧著脸笑,睫毛扑闪又扑闪的,「你明明有很多机会下手的。」
「对付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病表?」郁漪池轻蔑地哼了一声,仰首遥望著明月,仍旧看也不看他,「抱歉,我郁漪池的品味不至于这么低。」珠帘悠晃,迎来阵阵夏虫的唧啾声,清澈婉转。她把眼楮一眯,忽又「哧」地笑出声来,「不过啊,我倒也一直很好奇,一个瞎子怎能将这世界看得比正常人还要清楚?」
片刻的愕然后,肤白胜雪的少年又恢复了原本温静无忧的笑容,「你是第一个看出我是瞎子的。果真不简单。」语气里有著赞赏的意思。
郁漪池这才转过身来,手肘支著窗棂,螓首微微后仰,神情虽是极度的漫不经心,却也妩媚撩人到了极致,「因为我每次看你时都感觉不到你在看我。」她敛眉笑得温温婉婉,「一般聪明人都是愿意从对方的眼神了解这个人。你分明是个绝顶聪明的角色,却从不与我对视,这点让我觉得稀奇。」她细致地捋过耳畔的青丝,笑得清冷又自信,「我就自忖著,你又怎会不对我郁漪池感兴趣,对不对呢?」
「不假,我的确对你很感兴趣。」潋交叠起双手微微一笑,淡然的神色未起丝毫波澜,「或许可以说,你是我最想猜也最猜不透的人。」
郁漪池抿唇勾勒出一朵绝美的笑漪,「而且我还注意到,你虽不能分辨出事物的颜色,却能利用最高深的灵术辨别出事物的轮廓形状,可又对了?」
潋点头,清澈的紫眸里依旧满是笑意,「何以见得?」
「怎么,你不记得那日与我共赴花前月下之事了?」郁漪池有意将那四个字说得分外暧昧,「还有那朵听辰蔷薇?」
「原来如此。」潋了然一笑,「若我没猜错,那朵蔷薇定是纯黑色的,对否?」
郁漪池眯眼一笑,「确实。那朵蔷薇不只花瓣是黑色,连根睫叶皆是黑色,何况当时暮色深沉,那花更与夙夜一色。连我都不曾看出那是朵蔷薇,偏你却说得笃定。」她竖指点唇,盈盈笑眯了眼,「当时我便猜,若非你眼力太好,便是对颜色的反应极为笨钝。」
潋将下颌枕在手背上,半眯著眼,眸中却是绽出奇光,「漪池,我真是越来越迷你了呢。」
郁漪池眯眼一睨,笑得轻蔑,「你也不怕我哪天心情大好便将你一‘屠’为快?」
潋亦是笑,「嗳,我倒忘了告诉你,砂砂仅是七位隐者之一。而隐者之外,还有弑者,巫者以及贤者。」
「你在向我示威?」狭长的凤眸滤过一道精光,转而又盈满了魅残的笑意,「可惜我郁漪池宁为玉碎,不、为、瓦、全。」字字铿锵,渗著不容触犯的骄傲。
「你的确是块玉,且是块绝顶美玉。」少年的紫眸里流光潋滟而逼人,「而同时,你也是块聪明的美玉,绝不会以卵击石,对不对呢?」他起身缓缓走至郁漪池身边,纤细的手指捉住她的一缕青丝,放至唇边轻柔一吻,「莫急,我会等你。一直,一直等著你。」
郁漪池定定地望著他,唇角的笑意不变。却心知,唯有这一刻,这个苍白又美丽的少年很像个妖鬼,邪恶残忍,而这才是他的真正面目。
「可要记著这个约定。」郁漪池微一抿唇,重又笑得妩媚动人,「相信不会让你等太久。」她勾起唇角,试探性地伸出手指,小心地落至他胸口的位置上,「你这里是不是也没有心?」她眼帘低垂,隐著魅生的爱怜之意,「所以便要吃心补心?」
潋轻柔地捉住她的手,却是冰凉握著了更彻骨的冰凉,「啊……讨厌呢……」他笑得好哀怨,「明明同为妖孽,我没有心,他需一生背负嗜血的诅咒,为何偏偏只有你最如凡人?」
郁漪池的手指狠狠一颤,陡然抽了回来。
「不过有些安慰呢,你却也是最痛苦的一个。」潋的眼里有著孩子般得意而无邪的神情,「你失去了爱人,却又爱上了一个最不该爱的人。」
郁漪池的神色有瞬间的冰冷,却又在下一刻笑得甜美如花,「那又如何?我爱他。」三个字,却是最简单也最无法驳斥的理由。
「是吗?」潋眯眼一笑,却忽然捉住她的手腕,褪下衣袖,露出那只金灿灿的镯子,「那,若我现在告诉你……」他笑著倾身,附上了她的耳朵,「翎非在死前刻下的四个苍掖文字其实是……吾、爱、漪、池……」清楚地望著她赫然睁大的双眼,少年重又拾起了温柔无害的笑容,似不谙世事的孩子,「你又会作何感想?」
吾爱漪池。
是吾爱漪池。
不是吾徒漪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