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昏将尽,一日又将过去。
银白色的身影孤寂独坐,上身靠著石柱,斜坐石亭栏杆上。
她又……冷淡了他一日。
贝在指间的酒壶贴著下唇,任酒倾倒入喉,半数溢出唇角,湿透了半敞的襟口。
抬起另一手抹去唇边酒沫,凤骁阳喃喃低吟……
「月胧星淡,南飞鸟鹊,暗数秋期天上——锦楼不到野人家,但门外、清流迭幛……一杯相属,佳人何在?不见绕梁清唱……人间——人间平地亦崎岖,叹银汉,何曾——何曾风浪……」低吟到最后,消了音、头一斜,倒在栏杆上寐睡。
扑通!酒壶随著垂下的手掉进池中。
寐睡的人未见清醒,似乎是真的醉了酒。
殷若瞳来到净心池,看见的就是这幅情景。
好心疼。
走近他,或许是因为醉酒,凤骁阳并未被碎步声惊醒。
心……真的好疼……
一直不敢看他,怕管不住自己的心,今日看他,才知他瘦了好多。
她折磨自己,无法忘却自己是导致天下异动的元凶,不敢让自己得到快乐,却没想过这样会害苦了他。
是她自私,只为了让自己的良心过得去,一味地以为自己只会招祸于他,拒绝深思他之所以那么做的用意,是源自于爱她、想留住她,才不惜如此大费周章。
「如果能忘就好了……」她俯身,悄悄将手贴在他左胸,感受那熟悉的温度。
「对不起……我怕又会害了你,所以不敢靠近你,是我的错……」
「你还会爱我么?」她问,只有在这一刻她才敢问,因为怕他清醒时问出口,将会得到冷淡的拒绝。
「你瘦了好多……」素手移抚消瘦的颊,静静贴著。
凤骁阳眉头一皱,握住颊上的冰凉,睁开蒙胧的双眸,眼前一切迷蒙似在梦中。
是在梦中么?若不是,她怎会正眼看他?
靶觉掌中的冰凉往后一缩,他心一惊。「别!别走!」
「骁阳?」
睡得迷糊的凤骁阳笑了笑。「你唤我的名字,终于唤我的名……」
他起身,想抱住梦中幻影。
「小心!」殷若瞳想搀住他,却使不上力,只好让他倒靠向自己,也让他趁隙抱住她。
「别离开我……我受不了……」
「我不会离开,再也不会。」反手抱住他,殷若瞳不由自主地又是哭又是笑。
他爱她,仍然爱著她!
「我好苦……」好香……她身上总带股馨香,在梦里,这香味如此真切……
真好,若是梦,他愿付出任何代价只求再也不醒。
「你知道我有多苦么?我答应你继续活著,我照你的话做了,帮了他、没有伤他,我……没有伤人……你要我做的事我都做了……可是为什么……为什么你还是……不原谅我?不肯再爱我?」
「我没有不爱你。」好疼,她的心揪得好痛!「我爱你,我一直都爱你!」
凤骁阳彷佛没有听见她的话,兀自发出呓语:「你不爱我……因为我引战挑祸,所以你不再爱我……不肯正眼看我……你避我躲我,不愿再见我……我好气、好恨、好恼火!你知道么?」
贝齿咬紧下唇,她的心再怎么痛,只怕也比不上他的万分之一呵。「对不起……」
「但我不敢……怕你会怕我,我不敢气、不敢恨、不敢恼火,什么都不敢……我不敢……怕到最后你连与我同坐一桌都不肯……」
呓语不断,说话的人却没有清醒的迹象,紧闭著眼,眉心仍纠结成峰,缠绕著化不开的阴郁。
这些日子他一定不曾好好睡过一回。殷若瞳心想,伸长双臂搂著他,让他靠在怀中,静静站著。
满心的疼楚涌上心头,逼出热泪。
「我不知道能为你做什么,我什么能力都没有,但如果陪在你身边是我唯一能做的事,我就留在你身边,无论生或死,我都会在你身边。」伸手抚模黑发,果然如千回所言,指尖的触感不若以往细腻。
他为她哭白了黑发……
「骁阳,虽然你听不见我的话,但天地为证,我爱你,永生不离不弃,只要能让你快乐,要我做什么我都愿意,只要能让你快乐,我殷若瞳无悔无怨。」
就算天下人辱骂她不知亡国恨、杀父仇,她也认了。
因为她就是爱他,她就是爱惨了他!
回不了头,也无法回头。
※※※
是梦的延续么?
他又回到烽火连天、狼烟四起的战场。
那燎原大火依旧,无情吞噬了陈腐败坏、用尽苍生血汗堆砌的皇宫,席卷尸首建构下的虚幻繁华。
大火燎烧再燎烧,他手上握有火炬,仍旧是那点火人。
漫天烟火、嚣尘蒙蒙,那将化为焦土的断垣残壁间,可还会有她的身影?
如今他懂了,她是因,是他颠覆朝代的因。
她也是果,为他承受逆天行事的苦果。
再一次,他救了她,不问逆天抗命或顺天行事,只要能救回她,要他受什么苦都可以,哪怕是相思之苦,哪怕是一厢情愿之痛,只要她活著,要他做什么都可以!
风吹卷起千堆灰烬,朦胧间,眼前情景似曾相识——
那不断重复的梦境中,那荒芜的焦土上茕茕独立的身影……
她在!她在那儿!
他疾奔而去,不愿再让她从手中溜走。
背对他的倩影,像是听见了脚步声,缓缓转向他。
那天人绝丽的姿容噙著一抹浅笑,柔柔地看著他。
是了,这梦已走到尽头,他得到她,纵使只能在梦中,他此愿足矣。
焦土中独伫的,是他朝思暮想的女子,是让他肝肠寸断的女子,是让他尝尽大悲大喜的女子。
他奔向她,她伸手向他。
这梦……终于走到尽头。
他终于能握住她的手,留住她的人,也将她——
搂进自己怀里,拥有了她……
「睡得好么?」见他唇边泛起微笑,眉眼颤动,似有清醒的态势,殷若瞳开口轻问。
怀里的头颅在她胸前蹭了蹭,发出满足的叹息,似乎仍未清醒。
「骁阳?」
身边如梦似幻的馨香让凤骁阳抬臂紧搂。梦境中,他拥她入怀,心满意足。
「终于……留住你了……」他咕哝。
「我不会离开你。」作了好梦么?殷若瞳微微笑了,抚过消瘦不少的俊美轮廓。
「我永远都会在你身边。」
「若瞳?」嗅进的温香、踫触的软玉逐渐真实了起来,凤骁阳睁开眼,入目的是柔软如棉的胸脯。
用力眨眨眼醒神,他退了些许距离,缓缓抬头。
不知何时已入了夜,月明星繁,有助于他看清搂著他的是何人。
黑眸里的讶然、不信,在错愕间藏也藏不住。
抱著他的人是「若瞳?」
「是我。」十指恋恋地滑过他的眉眼,游走挺直的鼻梁,抚过因惊讶而微启的唇瓣,双手小心翼翼捧托住那动人心魂的俊脸,凝视的眸里满是心疼爱恋的浓情。
是的,她只想让他知道,只想在他面前展现风情。
「你——」这仍是梦吧?
「你睡了好久。」她俯子,柔唇轻熨上他的。
下一瞬间,一双铁臂将她强揽进怀里,在唇舌相濡间注入更多浓情烈爱。
不是梦!唇上的温香柔软不是梦!
她肯看他、肯接近他、肯再爱他了?
「我爱你……一直都爱著你……」殷若瞳在短暂的换气空隙间困难地说著:「我……我没有不肯……只是……唔……不敢……」
凤骁阳这才知道,自己不小心把心里想的话给说了出来。
托起她的脸细看,眉心化不开的阴郁在这凝视间消散无踪,真心的笑迷眩了正凝视他的殷若瞳。
可以这么做吧?小小的念头像泡泡一样浮上心口。她能这么做吧?
他会怎么看她呢?
又会有什么反应呢?
她期待,又暗自窃喜,一双小手爬啊爬的攀到他颈后,踮起莲足吻住他。
丁香小舌在凤骁阳呆愣的片刻怯怯探进他口中,坦然无惧地挑逗齿上柔软的,一圈又一圈,到最后,忍不住吸吮那讶异的软舌。
「唔……」俊美的脸浮上红潮,情动地申吟出声,怀中人的热情令他又惊又喜。
他的若瞳竟……呵!
凤骁阳收紧双臂缠住水蛇纤腰,化被动为主动,含住她香甜的唇舌,回报她更深一层的热浪狂潮。
「嗯……」抵挡不住一波又一波的热潮,殷若瞳激动得双眸泛起水雾,抱紧身前唯一的浮木。
她好爱好爱他呵!「骁、骁阳……」
「别说话。」此时此刻,无言更胜有声,心灵相通时,何须再多赘言!「我懂,你想说的我都懂。」
「嗯。」热泪因他一句「我懂」,再也忍抑不住地滚落。
「还是这么爱哭。」他笑叹,话语间净是疼宠呵怜。「我等了你好久好久。」
这句「好久好久」更是让殷若瞳泣不成声。
「别哭了,对身子不好。」
「嗯、嗯……」仍是抽泣不止。
「还哭?」
「我、我……停、停不下……」
这娇憨可人的模样逗笑了他,长指桃开她衣衫襟口,低头吻上诱人的锁骨,时舌忝时吻或轻咬,留下点点红印。
很快的,哭泣声教惊呼取代。
「骁……」
「方才的大胆到哪儿去了,嗯?」
「我……我只是——」
「怎么可能!赌一桌酒菜,凤骁阳那闷葫芦才不可能在净心池跟殷若瞳——
啊!」熟悉的雷公大嗓门突然杀进石亭,硬生生惊扰了浓情蜜意的一对鸳鸯。
「赫!」殷若瞳吓得震了下,连带不小心推了下坐在栏杆上的凤骁阳。
这股推力虽小,可来得太过突然,完全来不及反应的凤骁阳一个不稳,向后倾倒。
「啊!骁阳——」
扑通!
月光下,水花如银浪——
四溅。
※※※
净心池畔,柳树围绕,其中一株柳树上倒吊了一团乌漆抹黑的东西晃啊晃的,乍看之下像个布袋,四周还围著几个人。
凝神细看,哈!原来是咱们苦著一张脸倒挂金钩的燕奔燕大爷。
他是招谁惹谁了,呜呜……
「该死的臭娘们!季千回你是存心作弄我是吧?明知道凤骁阳跟他那口子在净心池搞些——什么事儿,还跟我赌!」
「赌是一回事,可我没叫你来看啊!」站在一旁看热闹的季千回笑道。「是你自己要进来看的,干我啥事?」
「是你说眼见为凭,我才进来看的!」他真冤哪!
「是你笨,呵呵呵呵……」
这娘儿们!燕奔气结,一股内劲乍升,扯动原先文风不动的柳树。
「当心啊,骁阳哥哥说了,你要是扯断一枝柳条,就多罚一个时辰。」
「我知道!」天杀的!燕奔气闷地嘀咕在心里。
他为什么老是上当,净做些蠢事?呜呜……「你们这票没道义没良心的家伙,就只会在这看热闹!」
「我从未见骁阳在人前如此狼狈过。」南宫靖云抬眸,同情的目光里藏著盈盈笑意。「你这回是自找罪受,让人连帮你说情都懒。」没见过像他这么爱找活罪受的人。
打从来到沁风水榭后,就见燕奔老是做些讨骂挨的蠢事,这回他真的闯下大祸,也莫怪他师弟会如此生气了。
真头痛!
「连你都这么说!」燕奔怪叫道。
「我还有事忙,不奉陪了。」南宫靖云笑得可恶,翩然离去。
「等一下!」
「小心!要断了!」季千回心情极好地提醒道。
「你闭嘴!」都是她害的!
「燕奔。」邢培借淡淡扫过他一眼。
「干嘛?」
「自己算时辰。」说完,邢琣玠转身离开净心池,懒得理人。
「慢著!」燕奔吼出声。人都走光了,他被挂在这儿没人陪多无聊啊。「邢琣玠!」
可惜,人家连头都没回,径往东南别院走。
「真可怜,没人理你。」季千回凉凉地开口,只有她好心地还在这儿陪他。「南宫靖云还是第一个走的。」
「你闭嘴啦!」这娘儿们非往他心头痛处再戳上一记么?「冷焰——」
「早走了。」这傻子!「你以为咱们冷哥哥会理你啊?」光是照料唐婉儿就够他忙的了。
「你给我走开!」气死他了!
「难得姊姊我愿意陪你度过这漫漫长夜,是你不领情,可别说我没道义。」哼,他以为她很喜欢待在这么?「别说我没提点你,柳枝真的要断了。」
「谁信——啊!」
砰一声,燕奔摔了个狗吃屎。
「我早说了要小心的嘛。」季千回吐吐舌,赶紧离开,免得让他发现目己偷偷使了暗器。
「痛……」燕奔按著头,痛死他了!
偏偏,西厢房那头传来冷凝的声音——
「多一个时辰,别忘了。」
天杀的该死!他低咒,拍拍起身。
他为什么这么倒霉?
可恶!这回他要找枝牢固可靠的柳条才行。
※※※
「燕公子他不要紧么?」厢房内,殷若瞳担心地问。
「别理他。」是他自找罪受!洗净一身狼狈的凤骁阳火气仍未消。
殷若瞳扳过他,拿起手绢为他拭去发上的水珠。
沐浴饼的他,身上有股药草的清香伴随男子的阳刚气息充塞在四周,笼罩著她。
拭发的手不禁暗暗颤抖,红了脸。
手绢下,洗尽染汁的白发再也藏不住。
凤骁阳身上的味道令她心悸,触目所及的白发让她心疼。
大手抓下拭发的手,只见她细致的掌心上交缠几许银白发丝。凤骁阳的声音低哑,充满痛苦,「怕么?」
「什么?」她回神,发现他正低头望著自己。
「你怕我……这个模样么?」
少年白发,这人不像人、鬼不像鬼的样子,任谁见了都会怕吧!
「为何要怕?」
「你不怕?」
「我疼,好心疼……」殷若瞳蹲子,抬头仰望依然紧扣她心弦的俊美愁容。
「我好疼,心里好疼,苦了你、害了你——」
「别又哭了。」跪在她身前,掬了满掌泪,凤骁阳苦笑。「我最怕你哭。」
「我、我是心疼你,忍不住想哭……」
「真的不怕我?」
她想也不想就摇头,抬手握住一撮银丝。「你的发是为我而白的,如果不是因为我,你又怎会变成这模样?」
「那时……」凤骁阳抱起她走向床边坐下,将她安置在自己的大腿上,侧首贴在香肩。「我只想跟你一起死,在九泉下做夭妻,这世间没有什么值得我留恋,我不在乎。可是你要我活著……所以我没自戕,因为你要我活著替你游五岳四海,要我活著唱曲儿给你听,所以我不能死……」
「幸好没有。」抱紧他,殷若瞳感觉怀里的男人微微颤抖著,笑弯的眼溢出热泪,连带地声音也变得哽咽了。「我还活著,没有死,可是,如果那时你不听我的话……今日,就换我为你赴死。」
「不要!」他不要她死!「天未弃我,没有带走你,没有把你带离我身边,你是我的,你仍是我的!」
「我是,永远是。」素手托高他的下颚,殷若瞳心疼地吻上他凝视自己的眼,定定看著他,倾注所有深情……「我永远都是你的。」
「别再离开我……」馨香模糊了清醒的神志,他的眼渐渐迷离。「再一次……我会疯,真的会发狂……」
「不会。」她不会再离开他的。「我在这,就在你身边,有我在。」
「是呵……」有她在。「抱我。」
「咦?」天外飞来一笔,殷若瞳为之一愕,呆呆看著他。
他他他……
「不行么?」俊眉堆起哀伤的波纹,黑眸深深定住因他的话而僵硬背脊的纤细佳人。
只见她俏脸飞红,菱唇抿了又抿,为难得不知如何启口。
抱……他要她抱他?
「你说的话我都做到了,难道这点要求你不能为我做到?」
这要求……太难了。「我、我怎么抱——」
「就这样。」凤骁阳拉开她双手,勾上自己的颈背。「很简单是不?」
他——「你逗我!」
「呵!炳哈哈……」
「可恶!可恶!」竟然欺负她!「你逗我!可恶你可恶……」
「我爱你。」
「嗯……」她知道,一直都知道。
「不要再有任何离我而去的念头,我不会放手,今生今世都不会。」
「我知道……骁阳……」
「嗯?」
「你白发的模样」她故意顿了下。
「怎样?」迎上情潮暗涌的湿眸,他的心因等待未知的下文而绷紧。
佳人漾开总能迷眩他的笑靥,在吟哦间低语——
「很好看……」
呵,他俯身,再也抑不住盈满体内的狂浪,席卷向她。
月明夜,繁星点点。
终于呵终于,有情人不再怨遥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