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亚厮哥……」
已分不清楚究竟有多少个夜晚了,每当颜心从噩梦中醒来,或在黑暗中骤然清醒时,在床头守候的,一定是亚厮那张温和的熟悉脸庞。
他总是陪在她身边,静静地看著书,要不就是低著头写东西。偶尔她清晨醒来时,会见到他趴在床畔小憩。
他那恬静安详的睡容总让她感到安心。
「小心,想不想喝点东西?现在身体感觉如何?」一如往常的,他合上手中的英文书籍,语气温柔地笑问。
「现在几点?」她摇头,视线落在照在他脸上晕黄的床头灯光上。
为了怕影响到她的睡眠,他总是委屈自己在微弱的灯光下看书,他脸上那副黑框的厚片眼镜,想必度数又要增加了。
「才凌晨三点而已,想睡的话可以多睡一会儿。」他伸手探她的额。
「你一直陪著我,你自己不会太累吗?」这几天,她一直回避所有的人,以身体不适为由,任性地发脾气,拒绝开口说话。
这些天过去了,蓝亚厮却始终如一地以温文的态度照顾她、陪伴她,默默承受她无礼的情绪反应。这种非人的耐性和脾气,确实让丧父不久的她感到相当温暖。
十六年来,这世上除了父亲以外,没有任何人如此真诚地待她,就连一向很照顾自己的褚云飞,也被亚厮这一星期来的体贴表现给比了下去。
「不会,只要看著你慢慢恢复健康,我就很欣慰了。」他笑著摇头,为她难得的关心感到释怀。「你的体温很正常,感冒也好得差不多了,接下来只要好好休养,很快就可以下床到外面透透气了。」
他替她复上被子,细心十足地照顾她。
「为什么你要对我这么好?是因为爸爸的请托,还是为了爸爸留给我的那一大笔遗产?」说到这里,她的泪水不禁又落下。
这几天来,她不知哭了多少回,每次只要一想到父亲的骤逝,及自己茫然的未来,每每就哭红了眼,哭哑了嗓子。
「小傻蛋,你又得补充水分了。」他笑著模模她的头,以轻松的语气化解她的伤感。「这个问题你早已问得我不知该如何回答,人的行为和情感有时是无法用具体原因去理解的。有时候你用自己的直觉去感觉答案,或许反而会真相大白。」
他爱怜地低望她无助的模样,同时认同「女人是水做的」。
「一想到这个世界上我已经没有亲人了,我就好害怕、好害怕……」她吸了吸鼻子,语带哽咽。
「血缘这种东西虽然很奇妙,但是这世上和你最亲密的人往往是一个没有血缘关系的人,人类的婚姻就是由两个没有血缘的人互相结合,进而拥有具有共同血缘的小孩,组织成一个个独立的家庭。就算颜老爷子还在世上,你也不可能一辈子都留在他身边,是不是?」他开导她、安慰她。
「难道爸爸就是希望他死后,我也能够拥有自己的幸福,所以他才把我交到你手中?」未满十六岁的她,涉世未深,根本不懂生离死别、爱恨情仇。
「嗯,他一定是这么希望,所以你和我都应该好好努力,别让在天上的颜老爷失望。」他无意深究,只希望她那如水龙头般的泪水能够因他的开导而止住。
「可是……」她抬起泪水婆娑的眼,犹疑地望著他。
「我知道你在顾虑什么。别担心,我们两人的婚姻只是个形式罢了。」他笑著捏她的鼻,安抚她的不安和恐惧。
「我不懂你的意思。」她摇头,依然圣洁得像白百合般O
「我们两人的婚姻只是多了张白纸黑字罢了,你依然可以拥有你自己现在的生活方式,而我就和医疗小组的角色一样,会从旁协助照顾你。当然,如果你愿意把我当作好朋友,我会更加开心。」他不顾卜娣娜的劝阻,决定要和她维持表面上的婚姻关系。
「那云飞哥呢?他还是会留在这里顾我吗?」她当然没有忘记他的存在。
「你希望他留下来吗?」他扬眉问。
「嗯。」她点头,双颊浮上两片红霞。
看来,她喜欢谁已经很清楚了。
「我会请他留下来的。」他的语气温柔依旧。
「亚厮哥,我……」她想向他道歉,同时又想开口道谢,谢谢他这几天的照顾和体谅。然而话就是梗在喉头,开不了口。
「有什么话你就说吧,不要把我当成外人看待。」他微微一笑。
「我想到露台上看星星,可以吗?」她终是没有把话说出口。
「当然,不过衣服得多穿点,才不会又吹风感冒了。」他拿了件外套给她穿上,然后双手抱起她,将怀中瘦弱的她抱至连接卧房的阳台外。
推开落地窗后,是笼罩在玻璃帷幕下的大片星海。
「好美,是不是?」亚厮抱著她站在没有屋顶的露台上,抬头望向顶上的满天星星。
「那天突然发病的时候……我以为再也见不到这样的美丽星空了。」她偎在他温暖的怀中,心里有著说不出的温馨感。
这个父亲为她挑选的男人值得她终生依靠吗?她自问。
案亲生前总是倾尽全力让她拥有这世上最美好的一切,不论是亲情或物质环境,所以她愿意给亚厮一个机会,愿意相信他是父亲临终前为自己安排的最佳对象。
她相信父亲的眼光,同时也愿意相信亚厮这个人。
至于视如兄长的褚云飞,她很明白,这八年来,在他的心中,早已有一个倩影深深占据他的心。
即使她一直很喜欢他、尊敬他,但对褚云飞来说,她却什么都不是。
她很清楚,在褚云飞的心目中,他只是为了报答父亲的收养之恩,进而照顾她、疼爱她。
这些年来,他待她的态度和情感,只当她是恩人的女儿罢了……
「在想什么?」见她忽然在怀中安静下来,他低头问。
「你……可以吻我吗?」她落寞地问。
「不行。」他微笑地拒绝。
「为什么?」她抬起讶异的小脸反问。
这是他第一次开口说不呢!
「这种事情必须两情相悦才行,不能当小孩游戏玩的。」他笑道。
「你不喜欢我,对不对?」她嘟囔道。
「你喜欢我吗?」他反问她,神情是认真的。
「我……」她当然回答不出来。
「我们彼此都需要时间。」他紧搂著她。「人类的感情往往建筑在熟悉度上,一旦习惯了彼此的互相依赖,就不容易离开对方了。」
他语重心长地凝视她。
「你是说,因为我已经习惯云飞哥的陪伴,所以舍不得他离开我?」她总觉得亚厮有话想告诉自己。
「我是指我们两人往后可能的相处状况。」他失笑一声。「不过拿来比喻你和冷面飞,也是挺恰当的。」
「冷面飞?」她不解地看著他。
「就是你的云飞哥,冷面飞、冰面飞都是我帮他取的绰号。」他得意洋洋地解释。
「你这个人真好玩。」她听了会意一笑。「既然如此,我也要帮你取外号。」
「可以啊!」
「我想想该取什么绰号……」她歪著头思索。「如果我没有记错,亚厮这个名字是埃及神话中一个神祇的名字,代表大地之神的意思。」
「嗯,同时也是医学神童的代名词。」他微笑地低望她的可爱模样。
「唉呀,人家想不出来嘛。亚厮哥,你从小到大总有人帮你取饼外号吧,快点告诉人家嘛。」她向他撒娇。
「当然有喽,不过这是秘密。」
「秘密?」她嘟起小嘴。「小器鬼!」
「等时候到了,我自然会告诉你。」他笑得好开心,为她的单纯天真而愉悦。
「等你爱上我,或者我们彼此相爱时,你才愿意告诉我,是不是?」脸上的笑容忽地转为黯然。「我感觉得出来,像你这种人,不会随便把心中的秘密告诉别人,除非交了心、动了情,你才会坦然以对,是不是?」
「你想得太多了,不过是个外号罢了。」他将她的黯然全看在眼里,却无意去面对。「我的外号是以前的四位好朋友一起取的,而且还是捡他们剩下不要的名称。因为那个字既难念又难写,那几个没国文造诣的家伙尽挑简单容易的,所以我也没有选择的余地。」他依旧没有正面回答她的问题。
她说的没错,他从不轻易将名号报出来,就如同他不轻易交心般,因为这代表某种程度的精神和意义。一旦他愿意交付出自己的名号,对方想必也是他愿意交心的人,不分男女贵贱,只凭承诺和交情。
「没关系,等你愿意说时我再洗耳恭听。」她勉强笑了笑。「我很羡慕你,有四个好朋友可以一起分享快乐悲伤。不像我,自始至终都没有什么朋友,从一出生就被软禁在这座牢笼中。」
「既然如此,我要抢先登记第一号,从当你的知心好友开始。」他模模她的头,笑著安慰。
「嗯。」她窝进他温暖的胸膛中,努力记忆这个男人的温柔味道。
万籁俱寂的美丽星空下,传来耳边的,竟是星星在叹息的声音……
他的心跳、她的呼吸,以及星星的叹息。
☆☆☆
从台湾回到岛上的隔天早上,褚云飞一如往常来到颜心的书房,探视正准备上课的她。
听医疗小组的人报告,她的病体已经康复,并可以起床行走,恢复一般的日常生活作息。
「云飞哥。」正准备上德文课的颜心,很意外见到他的出现。
从她生病昏倒的那一天起,褚云飞一直没有露面,直到一星期后的现在,他才不声不响地现身。
「身体状况如何?」褚云飞走入书房,来到她的面前。
这几天他忙著处理老爷的身后事,加上他的刻意回避,一反往常地消失在她跟前长达七天之久,想必她一定会开口质问。
「已经不要紧了,多亏亚厮哥的细心照顾。」她坐在书桌前,浅浅一笑。
「蓝亚厮他应该已经告诉你有关老爷的遗嘱一事了,是不是?」
「嗯,他全部都告诉我了。」她黯然地点头。
「你的决定呢?」
「我……」
「你愿意嫁给他吗?」他逼问。
「这是爸爸临终前的遗言,我不想违背他的意愿。」语气是悲伤的。
「我是问你自己的感受。老实告诉我,你是不是真的想和蓝亚厮相守一辈子?」他近乎冷酷地想弄清楚她的意思。
「云飞哥,你为什么要这么问我?」她感受到他神情的不同。
「因为我关心你,在意你的感受,不希望你受到一丁点的委屈。」他坦然地表态。
「我知道,你是为了报答爸爸的收养之恩,所以才会。这么关心我。」她凄然一笑。
「不是你所想的那样。」他忽然弯来,双手抓住她的肩。「我关心你、在于你是因为我喜欢你啊,喜欢你的人、喜欢你的一切。」
他深沉的黑眸瞅著她的,邃幻得深不可测。
「我……从来不知道……」听到他的这番告自,她的心怦然不已,慌乱的视线不知该往哪里放。
「小心,不要嫁给蓝亚厮!」他激动地半跪在她面前,定住她偏离的慌张视线。「跟我结婚吧,我一定会好好照顾你一辈子,只要你愿意、我可以偷偷带你离开这座小岛,到这世界上你想去的任何一个角落。」他仰首向她求婚,竭尽所有真诚和心意。
「云飞哥……」她低望他半跪的姿态,小小脸蛋上满是讶异。
「我发誓,我一定会好好珍惜你,让你幸福,嫁给我吧,小心。」他忽然拥她入怀,鼻息间的热气摩挲著她的耳根子。
他身上的味道她再熟悉不过,而他的拥抱却是八年来第一次。个性冷漠的他从不曾像现在这般,如此坦率热情、激动狂放。
这真是他吗?这个将她紧紧搂在怀中的男人真是她所认识的褚云飞?
不……不是……他不是褚云飞,这不是他的真正面目,不是……
「不要——」颜心忽然推开他,抗拒他随之而来的亲吻。
「小心,你是喜欢我的,不是吗?」眼见差一点就得逞,他不明白她为何忽然抗拒。
「云飞哥,我是喜欢你,可是我不能够和你这么做。」她将双手撑在两人之间,潮红的脸蛋满是惊恐之色。
「为什么?」他的眼神瞬间凝结成冰。
「我不知道。」她摇头,一脸为难地回避他的追问。
她听得出来他语气中的怒意。
「我知道你年纪还小,对男女之间的亲密关系会感到恐惧,刚刚是我一时情不自禁,很抱歉,吓到你了。」他以退为进,歉然地松开紧拥著她的双手。
「云飞哥,我……」见他一脸落寞神情,一股自责感顿时涌入她的心坎。
「我知道,你不相信我刚刚的表白。」他低叹一声,语带不甘。「你宁愿嫁给一个认识不到几天的陌生男人,也不愿意相信我的人格。」
她急忙辩解。「不,我没有这个意思,我一直都是很相信云飞哥的。就是因为相信你所说的一切,我才不知道该如何是好。」她一脸为难的模样。
「既然你我两情相悦,我要你立刻取消和蓝亚厮的婚约,然后嫁给我。」他抓著她的肩,态度相当强硬。
「明天,汪律师就要过来见证我和亚厮哥的婚约……」她低喃一声。
「只要你不点头,没人强迫得了你作任何决定,只要你不想嫁给蓝亚厮,你就不须要勉强自己嫁给他。我要你嫁给我,明白吗?」他瞅著她的眸,迷魅棕瞳充满著冀盼之情。
「我……」她犹豫了,内心在挣扎著。
「小心,想想这八年来我尽心尽力为你付出的一切,我对你若没有爱意,怎会如此无怨无悔地照顾你?我知道蓝亚厮这几天代替了我的角色,同样很照顾你,难道他这些天的刻意讨好就足以取代我在你心目中的地位?如果你真的选择他,你要我如何面对将来没有你的日子?」他悲哀地凝视她,带著恳求的。
「云飞哥……」面对他强烈的表态,颜心不禁动容了。
「小心,我什么都可以舍弃,就是不能没有你。」见她心意动摇,于是他乘胜追击,将她紧搂入怀,复上灼热唇瓣。
还来不及反应,颜心便已被他的炽吻虏获。
她那无法思考的脑袋空成一片,四肢充满阵阵无力感,全身无助娇喘地攀附著他。
许久,他才离开她柔软的芳唇,稍稍松开两人紧贴的发烫身躯。
「小心,等下午汪律师一来,我们立刻登记结婚,嗯?」他低头凝望怀中的她,娇羞可爱的小脸蛋如只果般俏红。
偎在他怀中的颜心没有说话,只是娇喘地听著他的心跳声。
「改天我会补送一只戒指给你,嗯?」他哄她,自信她一定会点头答应。
颜心挣扎许久,最后终于做出决定。
「云飞哥,我不能答应你……」她离开他的胸膛,痛下决定。「虽然我不了解蓝亚厮这个人,也对没有你时时陪伴的未来感到惶恐,可是亚厮哥是爸爸属意的对象,爸爸在天上一定很冀盼我能够嫁给他,纵使我不明白这个中原因,但这是我唯一能力所及的回报,我希望爸爸能够在我和亚厮哥完成婚礼后安眠于天上。」她咬著唇,低声说出最后扶择。
「你好残忍……」褚云飞颤著声别过头去。
「对不起,云飞哥。」颜心抱著他,泪水忍不住掉了下来。
「我不接受你的道歉,也不甘心你的扶择,我不会就这样放弃的。」他挣开她紧圈的双手,愤恨的语气中夹著冷漠。
「不要,请你不要讨厌我!」她慌了,害怕从此失去他。
「我怎么会讨厌你呢?」他侧头回眸凝视她。「爱你都来不及了。」
他站了起来,整理自己激动的心绪,恢复冷静。
颜心只能无助地看著他,呆立著。
而同时,书房门口的另一侧,手中拿了杯牛奶的亚厮静伫在门外,默默听著房内两人的所有对话。
他的神情不再是温和的微笑,取而代之的,是从不在人前展现的冷酷和漠然——不为人知的另一面。
「再几分钟就要上课了,我不打扰你了,你好好准备上课吧!」褚云飞淡淡抛下这一句话后毫下留恋地打开房门,准备离去。
房门被开的一刻,亚厮站在门外的事实让房内的两人同时怔住。
褚云飞闪过瞬间的惊愕后,以冷笑取代他的怔愕。
「小心,你未来的老公帮你送牛奶过来了。」他冷嘲一声,面无表情地踏出书房门口。
就在两人擦身而过的刹那,褚云飞冷冷地低声放话。
「我不会让你得逞的。」他冷睨亚厮一眼。带著不满的冷淡情绪离去。
亚厮听而不闻般地移动脚步,走进书房。
「小心,我帮你泡了杯牛奶,上课时若肚子饿了可以垫一下胃。」他若无其事地来到她面前,微笑地将手中的牛奶杯放到桌子上。
「亚厮哥……」颜心做贼心虚般,别过头去,无法面对他的温情呵护。
「如果喝得下,不如就现在乘热喝掉,顺便把药吃一吃。」他拿起桌上的药罐,取出药丸交给她。
「我等一下再吃药。」她摇头,回避他温柔的目光。
「小心,本来想下午再给你的,想想还是现在就给你好了。」他忽然从口袋中取出一枚戒指,同时握起她的小手。
「这是……」她讶然地注视他缓缓套入自己手指上的戒。
「我们的结婚戒指。」他笑道。「是我昨天请人特地送过来的。」
「亚厮哥……」她的小手颤抖,声音更是不由自主地虚弱。
「我刚刚什么都没听到,你不用介意。」他笑著在她满是讶异的粉颊上亲了下,安抚著。「我该走了,虽然很想和你一起上上德文课。」
他模模她的头,挂著温和的笑容离去。
颜心不发一语,轻抚指上的戒指,内心百感交杂。
为什么?为什么他要如此偏袒自己?
早已冷掉的牛奶,证明他在书房门外听到了一切。为何他却能如此若无其事地将戒指套到她的指上?用他一向的温柔笑容看著她?
难道就因为他不爱她,只将她当作朋友看待,因此可以忍受她和褚云飞的那一吻,那些暧昧的对话?
「一定是这样的,不然他不会心平气和、无动于衷的。」颜心黯然地低头望著那枚戒指,心中好似淌血般难受。
她不明白,此时此刻,她是因为拒绝接受褚云飞的表白而难过?还是因为蓝亚厮的无动于衷而伤心?她只知道,心口好似被挖掉了一大块般,充满无法遏抑的强烈失落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