账册上的数字再也无法入苏念恩的眼,他半倚著身子,脑子里全然是柳絮的脸。不是他一刻也放不下她,而是今天的柳絮,实在怪!
半炷香之后,苏念恩已经无法安静地坐在床上,他毅然掀了被子离去。
屋子外风影绰绰,这边的小院许久都不曾有人住,故而管家一时忘记这边灯火常灭,指派个家丁来这边上灯了。苏念恩的眉头微微拢了拢,便大步朝屋子走去。
屋子里安静极了,微小豆火透过琉璃门面印在门槛一步之处,暖暖的橘黄笼罩,那样微弱的光,仿佛随时都会熄灭。苏念恩的脚步停在门口,突然觉得自己有点唐突,毕竟是没有夫妻的名分,这么深更半夜,怕是不好。才想转过身,心里又放不下,思索再三,还是敲了敲门。
没人应门。
细长的手指又轻轻扣了三下,依旧没人应。
「絮儿,你睡著了吗?咳……」
仿佛屋内的人突然惊觉他的存在,柳絮急惶惶扑到门上用背抵住门道:「不要进来。」
不要进来?心头更加确定了柳絮有事。
「我……我是说,我已睡下了。」
睡下了?苏念恩垂首,望住门内的那片阴影,猛地咳嗽了几声,不舒服来得异常猛烈。
「你怎么了?」柳絮咬著衣袖问道,眼里扑落几颗泪珠。
轮到苏念恩在门外一阵沉默了,柳絮的心被狠狠拽起来,仿佛有一把尖利的铁钩钩住她的心,让她吊在半空中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念恩?」她试探著唤了声。
「嗯?」浓浓的鼻音传来,他一直在门外,瞅著面前抵住门的小小身影,心里不知道是什么滋味。
匆匆擦了擦眼泪,柳絮换上一副笑脸开了门,「这么晚?」
苏念恩点点头,一眼看到桌上的狼狈和她红肿的双眼。他起手抚上她的眼角,柔声道:「很怕?」
柳絮一愣,她该怎么回答?要告诉他她的确怕得要死吗?怕鸳鸯来索命,怕苏及第温柔的眼神,怕自己隐瞒的事实会被揭露,怕他知道她的不堪,怕他知道她曾在苏及第怀里吗?每一样事情,都不能说。为了他也为了自己,不能说。有一句话说对了,你说了一个谎,就要用千千万万的谎来圆这个谎。她现在就陷入了这样的泥沼,深深陷了进去,却不知道要不要爬出来。她还能爬出来吗?
她不想知道太多的事情,可却真正知道了太多的事情。
柳絮摇了摇头,将苏念恩迎进门,「只是……只是……一想起白天的事就……」
苏念恩扶起翻倒的汤皿,「你没吃饭?咳咳……」
「不饿!」柳絮将食盘推到一边,给苏念恩倒了杯水。
「我不喜欢你这样。」
柳絮心口泛涩,这句话,他六年前就说了。可是,她应该怎样?
「那你喜欢我怎样?」柳絮苦笑道。
苏念恩摇了摇头,漆黑的目光落在她烫伤的手上,「怎么这么不小心?咳!」他冰凉的手指轻轻触踫她的手掌,那上面除了被汤烫伤的红肿外,还有一排深入骨髓的齿印。齿印,又是齿印!苏念恩缓缓揉过那排齿印,皱眉道:「怕成这样?不像你……」
柳絮的手一下子缩了回去,她垂下头,「如果……如果,我有一件事,骗了你,你会原谅我吗?」
「什么事?」苏念恩的眼光又落入掉在地面的帕子上,便弯腰捡了起来。
「二少爷他……」
颀长的身子僵了一僵,便又软化,随即拿了帕子放到鼻翼下。
「乓啷」一声,一个身影蹿到苏念恩面前一把抢下帕子,行动之快令柳絮刚说到一半的话如鱼刺般卡在喉咙里,不得而出。
「少爷!」苏安一脸苍白扔掉手上的帕子道,「这是及第少爷的。」
毫无掩饰的惊愕表现在两个人脸上。
柳絮猛然抬头脸色由白转青,「你……你监视我?」
「絮儿……」苏念恩的眼里有点恼,但只是一瞬而过。
柳絮的眼里酸涩不已,竟是这般不相信她,「是,这是二少爷送给我的。」
原本已经软化的眼神再次闪过恼怒,他不是易恼的人,可是却为了一张帕子而气愤了。到底是什么样的程度,他会送她帕子?
柳絮低头闷笑一声,一刹那觉得无地自容,她说的是事实,为什么却连她自己也觉得羞愧?
大手缓缓抚上她受伤的耳垂,「这个伤,也是他咬的吗?」他屏息问道。
「是!」柳絮掐住自己的手指,痛答道。
耳畔滑下一阵风,轻柔的,是他颓然地放下了手掌,她觉得有一道目光直视著她,仿佛要将她穿透。只要她说个「不」字,他也许就不会计较了。可是,他知道她不会说。果然啊丙然。他转身离开,刮起一阵寒风。
木然盯著苏安摔在门前的药碗,草药的味道不断随风飘进她的鼻翼,可是这满满的药香,却突然与记忆里他身上的味道混淆在一起。她始终没有抬头,不敢看他离去的背影,何其落寂失望,她的嘴角犹泄露几丝苦笑,「何必呢?」
何必呢何必呢?世人为什么计较那么多呢?一张帕子算什么?一个齿印算什么?真的不算什么吗?若是换了她柳絮大抵也不会相信的。或许,她根本不应该来这里啊……老天原本是不想让她卷进这纷纷扰扰中的,是她活了下来。如果她没活下来,如果她死去了,死在那太湖之上,她也便带著他满满的爱,满满的满足去了,人生虽有苦涩,却是没有怨言地死了。可如今……双手上沾了血,就算现在就死,她也是不干不净的了。第二次,她怀疑她活下来,真是对的吗?
苏安一言不发地跟著苏念恩进了屋子,他从没见过苏念恩会生气,而且还气得这么厉害。咳嗽声不断冲进他的耳朵里,他的少爷是要把肺也咳出来吗?
苏念恩进了屋子,身子已颤得不行,他陡然扶住桌子似乎一瞬间有点虚脱,身体仿佛一下子没有了支柱,觉得空荡荡的。
「少爷……」苏安担心地道,他早就知道少爷会去柳絮那儿,所以端著药直接进了柳絮的小院,没想到却看到那一幕,吓得他立刻扔了药碗冲过去,「那帕子?」
「没毒……」正因为没毒,才令他伤心,那是苏及第真心送给她的帕子,不是借机来毒害他的帕子,他是动心了,他是真的动心了,最重要的是她也接受了,她怎么可以?
苏安舒了口气,他现在见到帕子就怕。
「去给我煎药。」
「呃?」
「煎药,去煎药!」苏念恩终于吼了一声,然后背过脸,留给自己一室寂寞。
他是怎么了他是怎么了?为什么心里这般难受?一想到他曾吻了她的耳垂,他的心口就像被鞭子在抽一样痛。一个是苏及第,一个是柳絮,为什么偏偏是这两个?可如果不是这两个人,他会这么心痛吗?柳絮啊柳絮……我该拿你怎么办呢?当作什么事也没发生吗?但是你的心里究竟想的是谁呢?
这一刻,苏念恩后悔,后悔自己的一意孤行,后悔自己没有问清楚她的心意就直接要娶她。现在,是她意识到自己的心没有在他身上了吗?这应该不算背叛吧?算不得吧!
「少爷,如果有一个你很重要的人骗了你,你会怎么样?」
「如果……如果,我有一件事,骗了你,你会原谅我吗?」
「不要死……活下去,你为了我,活下去!」
「无论怎么样,我们都要活下去。不许再拿你的生命等我……如果等不到我,如果你死了……我去找谁呢?」
夜是真正的凉,透过雕花的门窗一点一点渗进来,是真的冷。
「原谅她!」
原谅她,原谅他,原谅他们吧……苏念恩这样对自己说,他们必须被原谅啊!
人,果然经历不起这样的风雨。
「北风其凉,雨雪其。惠而好我,携手同行。风雪再大,你都有我……」
风雪再大,你都有我?风雪再大,你都有我……柳絮惨白了脸坐在地上,她哭不出来,她不知道是该哭还是不该哭,只觉得自己的身体一层层地冷,风雪来了吗?可是,你为什么要丢下我?
这样的信任好可怕,容不得解释,容不得任何的瑕疵,仿佛与生俱来就要做得一丝不苟,容不得一丝一毫的出错。可是她究竟错在了哪里呢?错在不该帮助苏及第隐瞒?错在不该进苏家?错在……错在不该活下来?晶亮的眼泪终于穿过她的眼眶,「啪嗒」一声落在大理石地面上,那沉重的声响,回荡在屋子里,久久弥留。她的心,是痛的!
他已经毫无理智地伤害了她。
这夜,苏家的三个人,一夜无眠。
翌日,仿佛预示著夏日即将到来,一大早的时候天边就如同墨般,到上午便已卷到了扬州城上空。白昼恍如黑夜。
一驾轻便的马车徐徐停在苏府门前,下来一名婀娜女子。天还未下雨,那女子的随身丫鬟便早已从马车上取下一顶花色伞遮到女子头顶。
天边闪过几道光亮,是晚春的雷光。
女子蹙眉,一把推开丫鬟道:「走走走,别挡著我的路。」
「是!」丫鬟唯唯诺诺道。
女子抬头看了看大门上头的匾额,一丝嘲讽挂上嘴角,免不了在这嘲讽里又加了些许憎恨,她眉梢一扬,大大方方走上青石阶梯。
看门的家丁一见是她,立马躬著身子走出来迎道:「林小姐,您这是?」
「啪——」清脆响亮的一记巴掌挥在说话的家丁脸上,「瞧仔细了,我是谁!」
家丁垂著头,眼皮向上翻了翻,脸上红白不断,「是……是……林……」
「啪!」又一巴掌,比第一记来得更加响亮。站在旁边的家丁一见这情势,慌忙退后,偷偷跑进了府里。
「你再说一次,我是谁?」
家丁浑身发抖,在苏家可没受过这窝囊气,虽然也是做奴才的,但苏家对奴才是好得没话说,鸳鸯的死就是个好的证明,苏少爷不仅把她安安稳稳地葬了,连著她的家人也给了好些安慰,这还不算,鸳鸯是殉情死的这一秘密,就凭苏家这么多人口,愣是连丝丝气都没放出去过。这都是平日里大家上下齐心的结果,更是苏家少爷积下的恩德,才得以保存鸳鸯的名节。可如今,他什么时候轮到个外人对他掴巴掌了?
「抬起你的狗眼好好看看,我是这苏家的大少奶奶,不是以前的林小姐!」林玉冷笑,一把撞开杵在面前的家丁,得意洋洋地朝里走去。
「呸,什么少奶奶,少爷打第一天拜堂成亲之后就没承认过,谁不知道真正的新娘子是柳姑娘啊,真是个不要脸的女人,竟还明著来抢相公了。」家丁愤愤低骂道。
林玉领著个小丫鬟横冲直撞,嚣张的气焰著实让一路上看见的家丁丫鬟吃了一惊,这是当日被困在后院的林玉吗?彼时同一只丧家之犬一样,而今日这模样……啧啧……不得了,活像只铆上劲的公鸡。大家面面相觑,那柳姑娘,怕是惨了!
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苏安想著,忙不迭跟随苏念恩赶去大厅。林玉可好比一阵飓风,这厢才刚踏进苏家,那厢风声已刮进了苏念恩的耳朵里。恶人自有恶人磨,苏家还容不得她林玉胡来。
苏安偷偷瞅了瞅苏念恩脸色,唉!也算是林玉自己倒霉,踫上这个时候来挑衅,可不找死吗?少爷心里正烦著呢,脸依旧苍白,可那眉头可是皱得跟老太公一样。唉唉唉……连苏安都要为这林玉叹上一叹了。上次打昏他父女俩一起逃跑,这账可还没算,今天她自己倒送上门来了。
「咳……」苏念恩轻咳,这个林玉到底想干什么?
镑自思各自的,谁也没把心思放在走路上面。两个身影急匆匆在游廊里跟柳絮撞了个满怀。
柳絮满脸尴尬,本是打算去找苏念恩的,怎的这么巧在这里遇上了?也好……把话说清楚,她与苏及第根本是清白的。
「念……」话还没讲出口,苏念恩瞧也不瞧她一眼,便匆匆与她擦身,仿佛他刚才撞上的是团空气。她是空气吗?她这么快就成空气了?
还来不及错愕,苏念恩却停在了离她两步之处,转过身来看著她。那目光里掺揉了许多不明所以的东西,有探究,有温柔,有疑问……看得她心里发慌。
「念恩,我……」
苏念恩侧过脸不看柳絮,然而自己却眉头紧蹙,似乎两难,「昨晚没睡好吗?咳咳……」
柳絮的心尖顿时卸下了所有的委屈,她微微点点头,双颊含笑。
「你的眼楮里有血丝。」是为了他吗?苏念恩苦笑。
他居然一眼就望见她的眼里有血丝,这才令她真正温暖点。柳絮这么想著,心也就坦然了。大概昨夜,他是一时气极。
苏念恩转身,似乎积蓄了很大的力气才道:「回去休息一下,我……不喜欢你这样。」他究竟想让她怎么样?他自己也模糊了。他的心很乱,从昨夜开始一直乱一直乱,他理不出自己要怎么做。长久以来的沉静没有了,连理智也所剩无几,所以他不想多说话,怕自己言多必失。
等不及柳絮点头,苏念恩带著苏安便离去了。柳絮木然看著他远去的背影,如此决绝,她的心又跌到了底谷。真可笑啊,原来那只是自己的错觉,只是自己的自圆其说。他这么急著是要见谁?
藕色莲鞋欲跟还留,在原地踟躇片刻,才下定决心跟上去瞧瞧。
天空阴霾,层叠的浓云将阳光挡得滴水不漏,扬州城不时在雷光下一闪一闪。整个世界出奇的静,出奇的燥,出奇的闷,雷公迟迟未打下雷锤,电母独领九天风骚。
苏念恩抬脚跨进大厅,一张脸顿时涨红,「你在做什么?咳咳!」
「呃?」林玉抬起一张粉雕玉砌的脸,整个身体嵌在专为苏老爷设置的西洋木榻中,好一阵得意,「你说我在做什么,相公?」
「咳咳……苏安,把她拉起来。」
「是!」
「不劳费心了。」林玉从榻中起身,直直走到苏念恩面前,「我自己起来就是。夫是天,妻是地,地怎么能跟天抗衡呢,你说是吗,相公?」
苏念恩避到一旁,「你已经被我休了,不乖乖呆在苏州,又跑来这里做什么?」
林玉目光变得凌厉,她望住苏念恩,「你以为你休得了我吗?」
「咳……你想怎么样?」
「做苏家的大少奶奶,当家夫人!」
薄唇勾起点点笑,「就你?」
「我不行,难道那死丫头行?」
这句话毫不客气地一脚踩在了他的痛处,苏念恩抿了抿唇,「你要的不是我……」
「当然不是你!」林玉嘲讽地一笑,「你不配!你只是个病表……」这句话说得极其小声,只有站在她近旁的苏念恩听得到。
他敛眉,对她不予理睬。
「相公说这话,为妻可不依了。俗话说嫁鸡随鸡嫁狗随狗,更何况,那一夜,我这清清白白的身子可也被你占去了呀。」
「你!」袖中的拳头紧握,苏念恩的脸显得尤其红了。
大门旁边,某个人身子一颤,随即被一双大手拉到一边。
是呀是呀,她怎么忘记了,他们是有夫妻之实的,苏念恩会因为她而不负起这个责任吗?何况林玉出身富贵,单身价就比她柳絮高出许多,不……应该是天差地别。她是谁?她只是个被父亲卖身为奴的女子,她凭什么争?君子喜花不喜草,更何况,她还是棵无名的杂草。如果到头来会弄得自己遍体鳞伤,还不如,收住自己的心,收住自己的情,安分守己做人。她真是糊涂啊,这不是她一向的准则吗?凡事不去管不去求,便能自保,可为什么现在如此糊涂?
柳絮恼怒地捶著自己的头,她糊涂糊涂!只因一时温柔乡,就忘形了。
「柳絮!」双手被这一喝喝住,她不知道自己何时被抱在怀里。
温暖的大手掌轻抚被她捶乱的发丝,「不要这么折磨你自己。」
柳絮苦笑,「如果换了是你,你会爱我吗?会爱这样一个微不足道的我吗?」
「我……」
「我知道不会。」柳絮窝在苏及第怀里,拼命颤抖,她紧紧拢住他的身子,「我只是工具我只是工具对不对?是你们争夺的对象,你们放弃了上一个目标,现在盯上我了是不是?」
「不是……」苏及第轻吻她的耳畔,他觉得自己已经弥足深陷,他比他认为的还要喜欢她。此刻她就在他怀里,他真想就此放弃了一切,带她离开这里,走得远远的。
柳絮轻轻哼了一声,缓缓推开苏及第,「我只想过我平平淡淡的人生,请不要……不要把我牵扯进去。我的心好痛,好痛……让我自己麻木好不好?不要来注意我,不要来关心我……我不想成为牺牲品,不想傻乎乎地赔上我的爱情。」
苏及第哽了哽喉咙,眼里的妒忌掩盖了所有的温柔,「难道你就没看到,你就没看到我的心也在为你痛?」
声音太过大,惊得屋子里的人都出来了。唉……仿佛是一大锅杂味汤,酸的苦的辣的涩的,什么滋味都有,却独独少了甜。
「咳……」苏念恩轻咳一声,直直看著柳絮。
苏及第倾身挡住他的目光,淡淡叫了声:「哥,嫂子。」
嫂子?这两个字听在在场的人的耳朵里,真可谓各有各的滋味。
苏念恩蹙眉,黑瞳里射出难见的阴鸷;林玉咬唇,那目光简直像是刀子一样要将柳絮凌迟;柳絮白了白脸,微微退了一步。
「少爷,小姐!」柳絮福身道。
苏念恩明显地怔住了,他努力撬开自己的嘴巴,硬生生一句:「你怎么在这里?」不是叫她去休息了吗?
这一切全看在苏及第眼里,他默默拉住柳絮的手道:「我带她来的,她始终是林家的人。」
柳絮抬头惊愕地看著苏及第,不到万不得已,他是不会明著跟苏念恩对抗的,现在却为了她……
「你来得正好,过来!」林玉咬著牙一把扯过柳絮,又从怀里掏出一张纸,「好好看看这是什么,看过之后再做你麻雀变凤凰的白日梦吧!」
那双手颤巍巍地接过薄纸,呵……是老天跟她过不去吗?这个时候拿出卖身契来嘲笑她,提醒她她是奴才是奴才是奴才。
「要不是回去拿这份卖身契,我也不会到今天才回来。日夜赶路,连口水都没来得及喝!」
柳絮喉咙里哽得难受,当日父亲将她卖掉的场景一一在脑海里再现,她捂住口不让自己哭出声,她给了她这样的难堪,但她不能在她面前掉眼泪,她的脆弱只让苏念恩一个人看见过就已够了。
「劳小姐费心了。」
「我来替她赎身。」苏及第道,又拉回柳絮的手。
林玉拿过卖身契收好,冷笑道:「及第啊,真是对不住了,这贱人的身子,我是不会放手的。她是我林玉的奴才,就一辈子是我林玉的奴才!活著是,死了做鬼也是!」
柳絮惊骇,她真是恨她入骨啊……究竟是哪项罪状使得她被这样鞭笞?好像,好像无一不是。
「够了!咳咳……」许久不出声的苏念恩吼道,「林玉,你不累吗?累了的话就去休息!」
「哦?忽忽……」林玉捂嘴轻笑,提裙走了几步又回头道:「对了,刚才来的路上我可瞧见了那大街上有家果铺,死丫头,去给我买些梅肉来。」
柳絮抬头望望天,面无表情道:「是!奴婢这就去。」既然她执意要整死她,她怎么逃也逃不了。
望著林玉远去的背影,柳絮晃了晃身子。
「絮儿……」苏念恩伸出去一半的手僵硬,他瞥见苏及第正牢牢地牵著她,是呀,他真的动心了,如此,他还有什么好担心的?可是心里明明压抑著不甘……
苏念恩吞了吞口水,「及第,好好照顾她。」说著,便头也不回地离去。
柳絮的眼楮酸涩不已,看著他如此决绝,心好像被掏空了一样,可是空了的心,怎么会那么的痛呢?她眯起眼楮望住阴霾的天,不让眼泪有任何机会落下来。
靶觉到手指上传来的力量,柳絮放下视线望住苏及第,「二少爷还有什么事吗?」
她的手依旧被他拉著,她没有反抗,没有挣脱,这原本是应该雀跃的事,可是苏及第没有,那十指相握的那头,没有感情。他露出一丝苦笑,慢慢放开柳絮,「我陪你去。」
柳絮摇头,「只有奴婢是林家的奴才,二少爷不是。」
苏及第很想发火,那团团对林玉过分行为的愤怒,对苏念恩嫉妒的愤怒,和对柳絮漠然的愤怒集体在他的胸腔里缠绕,踫撞,仿佛随时会从他的嘴巴里冲出来。他又哽了哽喉咙,「在我面前,你不是奴才。你是柳絮!」
柳絮背过身,「奴婢先去替小姐办事了。」
「柳絮!」苏及第一把抓住她的胳膊,「你真的没看到我的心痛吗?」
「就当我没看到吧!」柳絮轻轻一挣脱,兀自走出苏及第的视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