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爹,请你不要这样说娘……」小柳絮仍是低著头,一动不动,伸在半空中被桎梏的胳膊冻得发紫,冻得近乎透明。
「贱骨头还说……」柳吉生扬手又要打,却被冲过来的好几个人拉开。
「絮儿她爹,你怎么能这样打孩子呢?没娘的娃就不要人疼啦!」一名体态臃肿的妇人扯著柳吉生的胳膊撒泼地叫著,「她娘才死了这点日子,你就这样打孩子,这往后的日子要怎么过?」
「是是是,和气生财和气生财!」一旁拦腰抱著柳吉生的男子忙点头附和。
「和气生财?哈哈……」柳吉生暴躁地挣扎,「这死丫头今后过什么日子与我柳吉生无关啦……」
熬人错愕地抬头,「这说的什么话?难不成你要丢掉她不成?」
「丢掉?哈哈……丢掉了我这酒葫芦要谁赚钱来装满啊?哈哈哈……」
众人愕然,旁边护著柳絮的另一名妇人忙蹲下来问道:「絮儿,你爹要将你带哪里去?」
「爹……」小柳絮咬紧嘴唇,起手擦掉刚才的眼泪,抬脸望了父亲好一会儿,接著又慢慢走近柳吉生,拉住他衣裳,默默道:「咱们抓紧时间吧,晚了,大管家就不收人了!」
柳吉生扬扬眉,一转身,拖著小柳絮往城东走去。
「大管家?」望著远去一大一小的背影,几人皆掬袖拭泪,好娃儿啊,若是他们身上有足够的子儿,能任柳吉生这样糟蹋她嘛!
空气更加凝重,天空更加灰暗,洋洋洒洒的飞雪自九霄云端飘落,人间密密挂上雪帘。
一盏茶工夫,柳吉生拖著小柳絮出现在城东林府门口。高大的朱漆大门,金光闪闪的烈狮铜扣,即使是这般阴霾不见天日的雪日也显得熠熠生辉。快要过年了,大门上挂著的大红灯笼鲜亮得如同滴血的蛤子,在冷风里瑟瑟摇摆。
小柳絮望著摇摆的灯笼穗子,小小年纪的她,却幽幽叹了口气。
柳吉生上前敲了敲侧门,柳絮这才意识到,大门脚边,还开著一扇专门为他们这种地位的人开设的门洞,只有成年人的一人多高,门面上并没有铜扣之类的东西,她想,刚才爹那样重地敲门,应是很痛才是啊……
门「吱」一声打开,出来个身著锦袄,年逾四十的男人,豆眼往外打探了一会儿,才厉声厉气地叫道:「这么晚才来?」
柳吉生缩了缩脖子,边跳脚边搓手道:「对不起对不起……大管家您行行好吧!」
避家挤了挤眼楮,看看站在外面的柳絮,朝里头招呼了一声:「拿箩筐秤杆来……」
小柳絮闻话一愣,拔腿往旁边小巷子里跑。
「死丫头死丫头……」柳吉生气急败坏,慌忙哈著腰对管家道:「大管家您等等,我这就把她抓回来!」说完便气势汹汹地追了过去。
小柳絮大口喘著粗气跑进巷子,举目四下探索,小小的眉头蹙起,被柳吉生打肿的半边脸已冻成紫色。她水漾的眼神急切地寻著什么,突然,小嘴咧开,笑著往近处墙根跑去,蹲在地上不知做些什么。
「死丫头,跑这边来做什么?」柳吉生在后头大吼一声,接著跑过去扯住柳絮头发,往后拖著向林府大门走去。
「爹爹……痛,爹……痛……」柳絮一手捂住肚子,一手握住被柳吉生扯住的头发,想将它拉回来。
「痛?」柳吉生回头瞪了柳絮一眼,手上力道又重了重,依旧拖著往前走,「我叫你逃跑,我叫你逃跑……」
「爹……爹爹……」小柳絮咬著牙,希望这一声声「爹」,能将父爱唤回。满眼的泪花颤抖,随著地面的颠簸,震出眼眶,爬满整张脸。
将小柳絮往林府大门口一摔,柳吉生终于将手从柳絮头发上松开。原本已经麻木的痛楚再一次袭击她小小的脑袋,小柳絮痛得猛吸了一口冷气,想用这股清冷将头顶的痛淹没。
「大管家,来了来了……」柳吉生从门里拉出管家和几名家丁,指著坐在地上的柳絮道:「快称称,快称称!」
避家模了模下巴,狐疑地将柳吉生打量了片刻,「这真是你家闺女?」
「如假包换如假包换!」
「管家伯伯,我真是柳家的孩子。」柳絮擦了擦哭花的脸,笑著道。
避家顿了顿,盯著柳絮看了半天,这丫头瘦得跟排骨一样,会足称才怪!
「好吧!」管家伸手招来家丁,「若是不足称,我们可不要!」
「这……」柳吉生面有难色,「可……可以打折的呀……」
打折?就瞧那身子骨打完折就等于把人送给林家了!避家心里暗笑这蠢秀才,但也不得不同情起眼前这个身无半两肉的小孩子来。进了林家门,这一辈子恐怕都是林家的奴才了,她哪里还有什么出头之日。看看这个当父亲的落魄书生,怕是以后自己都会食不果腹,哪里还有钱来赎她。
「放心吧爹,会足称的!」柳絮紧了紧裤子,跳进箩筐里。
「来称称看……」家丁抬起秤杆,拨弄著秤砣,不由得相视皱眉。
「怎么了?」管家踱过去一看,像是咬到自己舌头般大叫一声:「足称了!」
柳吉生忙不迭凑上去瞧了瞧,合掌笑道:「足称足称了!」
避家皱眉思索片刻,便从怀里掏出一包银子跟一张契约,「哪,在这边按个手印,这袋银子就是你的了。」
一指红印,签就了她一生的契约……铃铃瑯瑯的铜钱声等同于她的价值。望著父亲远去的背影,柳絮的心,淡淡淡淡地疼,仿佛一枚被抽丝的蚕茧,没有剥到尽头,就没有彻骨的痛。娘说过,爹是世界上最好的男人,娘到死也是这样说的,所以柳絮她相信,爹是好人。
尾随管家一路经过前宅花园,被领进前厅里,柳絮一直专注地低著头,捧著肚子。
「老爷,这是刚买的丫头,叫柳絮。」管家恭声道。
「嗯……」前方传来轻轻的啜茶声,一阵静默之后,「拨给小姐吧!」
「是!」
「怎么这副打扮?赶紧去洗洗干净,免得丢了林家的脸。」
鄙夷的话语传入柳絮的耳朵,双眉急促地攒动了几下,又恢复平静,她抬起头淡漠地看著太师椅上的老爷,清亮地说道:「是,老爷!」
避家将她领到西厢佣人房,扔给她一套干净的衣裳,又吩咐道:「换完衣裳赶紧到厨房端松子糕到小姐房里。记住,小姐住在后庭水榭内,你的责任就是照顾小姐,小姐说一你就不能说二。其他地方不准乱跑,听到没有?」
柳絮抱著衣裳点点头,转过身。
「还有,不要以为我不知道今天你玩了什么把戏,要不是看你可怜……」
「好管家,谢谢您……」柳絮心里终于有了一点点暖意,这隆冬虽冷,却不及她心冷,可管家的一席话却让她有了感动。
门「吱噶」一声关上,原本就昏暗的屋子显得尤其漆黑。小柳絮竖起耳朵听到管家的脚步声远了,才慢慢移动早已冻麻的双脚走到桌边,轻轻把衣服放到桌上,又咧著嘴巴将冰冷的手伸到棉衣里面掏出一堆东西,才开始换衣服。
小柳絮只空壳穿了一件棉袄,里面再无贴身的衣物,就连个肚兜遮羞都没有。虽然四下并没有人,但她仍感觉到一阵窘迫,慌忙套上管家给的新衣服,匆匆系上腰带。管家给的衣服穿起来舒服极了,林家就是财大气粗,连丫头的衣服都用这么好的锦缎。小柳絮喜爱地抚模著新衣裳,蓦地想起林老爷的那句话「怎么这副打扮?赶紧去洗洗干净,免得丢了林家的脸」,心里顿时不知道是什么滋味。林家并不在乎你是谁,林家只在乎你身上的衣服是什么……她又叹了口气,两道眉毛深深扭在一起。
突然,」哗啦」一声,木门被粗鲁地推开,一道白如银霜的光亮将屋子照得明亮不少。小柳絮惊愕地转过身,「谁?」
「哈哈……原来你是作弊才进我们家的!」
小柳絮心虚地将刚才从身上拿下来的东西掩了掩,忐忑地看著眼前比自己大了没几岁的女孩子——身穿大红对襟锦袄,衣面上绣著精致的茶花,一根指头粗的银环坠了一块通透皎洁的紫玉挂在脖子上,一双大大的丹凤眼幸灾乐祸地看著她,圆滚丰满的朱唇上满是阴谋得逞的奸笑。
「你哦……竟然在身上藏了石头!」女孩兀自进屋,一挤开瘦小的柳絮,拿起桌子上的石头掂了掂,「不错不错,你还真聪明!还不快去给我端松子糕,进门第一天就偷懒,小心我把这个秘密告诉我爹,要他把你赶出去!」
心里蓦地一紧,这就是自己以后要侍奉的主子吗?小柳絮不禁打了个冷战,不晓得是因为外面不断吹进来的风让她发冷,还是眼前这个小姐让她害怕。
「你去不去啊?没听见我说话啊?我要吃松子糕——」女孩不耐烦地冲著她的耳朵嚷起来。
「是是……小姐!」小柳絮福了福身,拔腿就往外跑,为何见著这个主子,就觉得自己好像要被吃了一样恐惧?
柳絮闷著头一路跑,沿著回廊跑出好远,才喘息地站住,厨房?在哪里?
呆呆地愣了半晌,突然发现外面飘扬大雪已经积累得厚厚一层了,银光漫漫,包裹这整个花园,亭台素裹,奇石浓妆,花草伏霜,树木驼雪,满眼景致是一派旖旎银白,仿佛天地瞬间被拓宽得好远好远,却又离自己很近很近。飞雪乱舞,缭乱视线,迎面的冷冽气息直扑进胸腔,好一阵舒适的感觉。
胸口突然有满满的东西想要散发出来,柳絮扶上回廊雕柱,含笑念道:「旋扑珠帘过粉墙,轻于柳絮重于霜。」
「已随江令夸琼树,又入卢家妒玉堂。」一道温润的嗓音自回廊转角处传来,接上了柳絮刚才的那句诗。
柳絮好奇地回头,却久久不见有人出来,「谁在那里?」
无人应声,天地间唯有雪无声地下。
「刚才是谁?」柳絮探到转角处,困惑地四下寻找。回廊的转角种著一撮郁郁葱葱的修竹,此时已被大雪压弯了腰,几枝细小的竹子已经被压断,竹林边开了一条小路延伸往刚才的花园,雪被上赫然留著四只脚印。柳絮抬眼望向前头,一高一矮两个背影在纷飞雪影中淡去。
柳絮皱眉,抽紧鼻子一吸气,清新雪味凝结著饭菜香飘过来,「呀……松子糕!」柳絮一拍脑袋,脚底立刻生风般循著香味找去。
穿过回廊尽头的圆形拱门,又是一片隐于雪被下翠绿逼人的修竹,柳絮这次没有多看便提起群摆踏进雪里,「吱噶吱噶」的声音急促,她的棉鞋上沾满了雪泥,鞋面颜色深深浅浅,四处飞花融做冰水湿进鞋袜。
终于找到了厨房,她小心翼翼地端起放在一旁的松子糕,逮住正在不停忙碌的橱娘道:「大嫂,我是小姐的新丫鬟,这盘松子糕小姐叫我端了去。」
「好好,知道了!」橱娘拿著锅产挥挥手。
「大嫂,离晚饭时还早得很,你们这么快就忙上了?」柳絮眨巴眼楮,看整屋子的人忙做一团,撩人的香味不仅刺激著她的味蕾,更让她饿了一天的肚子不自觉地叫出了声。
「咱们现在做的是药膳,最讲究火候。苏家每回来做客都得这么办。材料都是苏家自己带来的,咱们就是出出劳力。」橱娘抹汗将一盅灰色的药盅放到泥炉上,开始轻轻摇起扇子。
「哦……」柳絮吞吞口水,依依退出厨房端著松子糕往回赶。
红肿的双手托著高脚盘,漫天雪花落了她一身,也落在了面前香甜可口的松子糕上。柳絮提起袖子盖住松子糕,不让雪花再度飞到糕点上,谁知雪被下的石子狠狠地绊了她一脚,她一个踉跄,盘里的松子糕跟随一抖,便抖落了一块。
「啊——」柳絮惊地呼出了声,瞪著雪地上的松子糕发愣。
怎么办?少了一块小姐会知道吗?应该不会知道吧?反正还有这么多在,小姐一个人怎么吃得完。想著,柳絮跨过松子糕,等等……既然小姐不会知道,那么……她退回到松子糕旁,蹲捡起来,犹豫地放到嘴边。
「好香好浓的松子味!」柳絮开心地自言自语,「从来没闻过这么香的松子糕……」薄薄的小嘴唇轻轻开启,小心地咬下一小块松子糕含在嘴里,「真甜……」
「哼,竟然躲在这里偷吃我跟及第哥哥的松子糕!」对面竹丛中突然走出一个女孩,「我早就看你不是规矩的人了,偷偷跟著你才发现原来是个小偷。」
柳絮吓得立刻丢掉松子糕,连连摇头摆手,「不,不不是这样的。我不是小偷,我不是……」
「我?」林家小姐逼近小柳絮,「你是奴才,是狗奴才……」
「我……奴……奴婢不是小偷!」柳絮退后几步,惊恐地看著林小姐。
「你居然敢偷吃我跟及第哥哥的松子糕?!」林小姐撩起手掌「啪」一声挥在柳絮早已肿胀的脸颊上。
「啊——」痛上加痛,柳絮禁不住双手扶上脸颊,「哗啦啦」整盘松子糕连盘翻落,七零八落地散了一地。
「呀……你你你,你竟然打翻了及第哥哥最爱的松子糕?!你……」林小姐怒气噌噌噌地上来,两只手轮番打在柳絮身上,「你这个狗奴才,狗奴才……」
「小小姐……奴婢不是故意的,小姐……」柳絮知道不能躲,咬著牙应下捶在身上如同雨点般的拳头。
「小玉?」门洞里走出一个十五六岁的男孩,穿著宝蓝锦袄,脖子上围著雪白狐毛,双眉挺拔,目光里却有著不可琢磨的轻佻。
「及第哥哥?」林玉停下捶打,转头跑到苏及第面前跺脚娇嗔道:「这个死丫头把你最喜欢吃的松子糕打翻了!」
「没事没事!」苏及第疼惜地捏了捏林玉粉脸,「这么冷的天你还到处乱跑,当心你爹又把你关起来!」
林玉吐了吐舌头,「还不是因为你今天过来啊,我叫厨房做了你最爱吃的松子糕,哼!现在全部被这个死奴才破坏掉了!」
「不碍事!」苏及第摘下自己脖子上的狐围圈在林玉细白的脖子上,「我带了另一样东西。」
「什么东西?」
「去厨房就知道了!」苏及第扬了扬手中的布包,拉著林玉从柳絮面前走过。
柳絮微微低下头,只觉得有一道赤果的光直射向她的后脑勺。她挑起余光瞟了瞟,苏及第正注视著她,她赶紧又将头埋得更低了。
「及第哥哥你看什么呢?」林玉已有几分不高兴。
苏及第回过头,「没什么,我们走吧。」
等他们走过了,柳絮才缓缓吐了口气,轻扶著脸颊,心里阵阵酸涩。她以后的日子就是这样了吗?那好吧,就是这样了!与其在家里被爹爹打,不如在这边被别人欺负,这样反倒不会心痛。只是,那个及第哥哥,是他吗?是吟出她下句诗的人吗?脸儿微微发热,柳絮摇头甩去不应该有的想法,著手捡起雪地上的松子糕,往厨房走去。
厨房远远传来阵阵银铃般的嬉笑声,柳絮端著糕盘刚跨进门,就见林玉跟苏及第捧著一个小木盆跑出去了。
「大嫂!」柳絮将糕盘放在桌上唤了一声,「小姐去哪里?」
「啊?大概回水榭了吧!」橱娘未抬头,这会儿她已分身乏术,一人照看著好几个药盅。
「要不要我帮你……」
「不用不用,你快回去吧,省得待会儿小姐找不到你,你又……」橱娘抬头瞥了一眼,惊呼道:「哟,这小娃,谁把你打成这样的?」橱娘一把搂过柳絮,恨恨又道:「哼,不用说又是那个不讲理的林大小姐了。」
「不……」柳絮笑著摇头,「不是的,是我不小心摔的。我把松子糕都弄脏了,小姐她……她没有打我。大嫂……可不可以再做份松子糕啊?」
「唉,你是头一天进林府,怪不得会帮她说好话!这里边的人呀,只要有个脑袋的,见了她就知道要绕著走。你是专门伺候她的,以后可要小心著点了!」橱娘心疼地拍了拍柳絮脑勺,「松子糕等会儿我叫人送去,你先去敷点药吧,这脸肿成这样,晚上让老爷见著又要受罪了!」
柳絮为难地杵在原地,「大嫂,我……我没有药!」
「唉,你看看我这记性!」橱娘转身小跑到隔壁房间拿了包东西塞到柳絮怀里,「这个给你,里面的药得敷在脸上,这里头有薄荷粉,你敷起来的时候会感觉冷,要忍住知道吗?还好我晓得小姐的脾气,总是备著这些药的。对了,你饿了吧?」橱娘伸手从旁边冒著热气的蒸笼里拿出两个热气腾腾的黄金卷一并塞给她,「哪,千万别让别人看见了。」
柳絮眼里突然起了水雾,一颗心被手里的黄金卷煨得暖暖的。她点点头,转过身,突然听到有个伙计说了句:「苗嫂真是菩萨心肠,你就不怕小姐算计到你头上啊……哈哈!」
小小的身子一僵,她会连累别人吗?
「去去去……瞎说什么啊!小娃子乖,别听他们胡说,快回去吧!」苗嫂将她推出门外,又交代一句:「以后有什么困难来找苗嫂好了,知道不?」
柳絮背著身点点头,迈开小腿,一步步走开。
原来对她好是会连累别人的……苗嫂那么好,不,不,她不能连累她……不能!那么,最终只会剩下她的是吗?不是吗?她的生活得她自己过,而她的命运得她自己承受,是的,是了,她的命运啊,这是她的命运。
回房敷完药,柳絮一刻都不敢怠慢地往水榭赶。冷风扑面,与敷在脸上的药像是起了反应般瞬间变得冰冻无比,整张脸几乎都麻了。好在苗嫂给她的两只黄金卷多少起了点作用,让她的身子不至于又冷又饿。
穿梁绕柱,这林家的府邸真是大得让她惊叹,幸亏她已将水榭的位置打听清楚了,不然怕是模到天黑也模不到。柳絮走了半盏茶的时间才来到水榭。水榭真是水榭,水榭是座亭亭立于水上的阁楼。这隆冬时节,水面已经结了层薄冰,但透过平静的冰面不难看出水下生存著各色的植物,甚至动物。水榭隐在修竹围成的茶花园内,园里凿了个人工湖,水榭便是立在湖的中央。若是春夏秋季这里边的景致应当十分迷人才是,可是这隆冬初雪的庭院不也别有一番风味吗?
柳絮放慢了脚步,一路欣赏过去,呀,这里边还有一人粗的大枫树呢?
「伴木朽兮丹心不死,虽凋零兮热血依然,曾何时兮傲霜骄紫,笑从容兮无撼九泉。」忍不住兴上心头,柳絮陶醉地念出了声。
女子是应养在深闺,吸纳水之轻灵,罗养地之精华,那样的女子才是大家闺秀,举手投足都将是风情万种。她的一手女红应是绣龙描凤别鸳鸯,而她的女红则是爹身上那件补了又补,补了还补的破衣裳。她的满腹经纶定是夜夜风花雪月时,用来伤春悲秋的,而她的呢?爹爹是个穷酸秀才,天天都是伤天天都是悲,可是容不得她去伤去悲。从小喜爱读书的她就此绝了书缘,断了书根,她哪里还有资格去风花雪月?她只能期盼著每月能存下点小钱,若干年后能将自己赎出去。
可是该怎么样呢?难道不应该是「伴木朽兮丹心不死,虽凋零兮热血依然,曾何时兮傲霜骄紫,笑从容兮无撼九泉」吗?当然,当然应该了。丹心不死,希望就在的,希望既然在,那么万事都有可能!
绑楼里传出的嬉笑声打断了她的思路,她望著水榭大门,一男一女从里面跑出来。
「小姐,苏少爷……」柳絮微微福了福身。
苏及第好奇地将目光锁在柳絮脸上,「你叫我苏少爷?」
柳絮迷惑,难道不是吗?
「能不能再叫我一遍?」苏及第脸上挂满了笑容,看著柳絮的眼光也开始变得欣喜跟异样。
「苏——苏少爷……」
「哈哈哈哈……真是好听!」苏及第遏止不住地大笑起来,然后捏了一下林玉的鼻子道:「她的脸肯定又是你干的好事!下次出手轻点,你看人家也是细皮嫩肉的。」
「怎么,你会心疼啊?」
柳絮面孔热了热,慌忙低下头去。
「喂!装什么装,赶紧去里面给我照顾那几只乌龟,要是有什么差错,我就画花你的脸!」林玉威胁道。
「是!」柳絮别过两人,匆匆走向水榭内。
「及第哥哥,不准你看别的女人!」
「女人?她算吗?哈哈……」
狂浪的笑声跟无心的评论直戳她的心,她不是女人,她才十三岁嘛!可是十三岁的她,已经懂得太多了!
林老爷果然爱女心切,原本以为坐落在湖心的水榭定是冰冷极了,没想到这水榭却是异常温暖。走廊上燃著青檀,香味渗透悠远,卧房朝南,雕花拱门垂下密密的裘帘,将外面的冰冷与世隔绝。房间陈列著各色小玩物,密密麻麻摆放在红木雕成的花架上。只是旁边的琴却落了一层灰,好像很久都没有抚过了。柳絮红肿的小手轻轻抚上琴弦,「 ——」一声,浑圆的音色便四面荡漾开来。
家里的琴是以前娘嫁给爹的时候爹送给娘的。听娘说,爹为了买那把琴讨她欢心,夜夜都给人抄书,家里没有灯油,他便跑到夜店门口抄,直到人家赶人。可惜啊可惜……那把溢满了爹爹对娘亲爱意的琴,在不久前被爹爹拿去换酒喝了。
柳絮的心重重的,仿佛拨不开的绸绒,只是这绸绒并没有给她半点温暖。
「娘……」轻轻唤了声,柳絮找来琴油,给每一根琴弦都细细上了层油。
搬来一张沉重的木椅,柳絮小小的身子跪在椅子上,欣慰地抚上了琴。琴音仿佛春意一瞬间将外面的雪花融化,如丝般划过冰面、雪被、竹丛、风间……有道春雨润物细无声,可她这琴声可谓「间关莺语花底滑,幽咽泉流冰下难」,润物是无声,但那隆冬的冰却也忍不住「嘶嘶」融化了。
「姑娘,你好琴艺啊!」
蓦然的一句话立即止住所有的美妙音律,柳絮的四周仿佛瞬间被冰霜包围,似乎外面那股凛冽的气息从裘皮挂帘的缝隙里直扑她而来。
「你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