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堤上很冷。秋季的风夹杂著寒气迎面而来,即使躲在厚实的斗蓬里也不由瑟瑟发抖。
马车依著一株枯树,四周一片漆黑,也很静。
记得春天的时候,这里开满了迎春花,金黄的颜色星星点点,有嫩绿的枝芽从堤上垂至水面,比柳枝更柔软,美丽非凡。但现在万木凋零,除了冷,仍是冷。
僵立地等待著,很希望这片宁静能持续下去,但,该来的终究还是来了。
她看见一盏纱灯,听到一串马蹄声,未流云的白衣在夜幕中舞动飘扬,格外显眼。
罗兰的嘴角泛起一丝得意的笑,回眸看了樱桃一眼,掀帘下车。
帘垂下,樱桃在里边,外面的人瞧不见,但外面的人说的话她可以听见。
「王爷!」罗兰的声音带著妩媚,任何男人听了都会浑身酥麻。
「你找我有事吗?」未流云的声音倒是听不出情感,也许是故意抑住心中激动。
「妾身特地为王爷的新婚之喜送上贺礼。」
「贺礼?多谢了,罗兰小姐大可派人把它送来,不必如此劳烦。」
「这份礼物呀……别人可送不了,非得我亲自来不可。因为我要送给王爷的是你十六年前的一个旧梦。」
末流云没有出声。樱桃忍不住把帘子拉开一条缝,看他的表情,但黑暗中灯光摇曳忽明忽暗,她看不真切。
他大概在暗自吃惊吧。十六年前的一个旧梦,知情的人都可以猜到是什么,他更应该明白。
「王爷不想要吗?不想圆你的梦吗?」罗兰缓缓走近身子贴上去,指尖画著未流云的心口,一圈又一圈,无声的引诱。
「你怎么知道的……」终于,他开口了,声音低沉像一个巨大的叹息。
「这又不是什么秘密,宫里都传遍了,只不过当初没有传到我的耳朵里罢了。如果那时我听说了,肯定不会丢下王爷你的。‘不离不弃’是我前世跟你的约定,对吗?」
「你觉得自己是她?」未流云微微侧身,避开她柔嫩的指。
「王爷认为我不是她?如果我不是,当初你也不会娶我了对吧?你寻她寻了十六年,最后挑中了我,答案不言而喻。」
妖娆的身子完全贴上去,密密合合,手搂住对方的脖子,不让他有一丝退后的可能。
「但我已经有桃儿了……兰兰,这个你应该知道。」
他的声音依然冷淡,可一声「兰兰」,却足以暴露心中柔情。性格温和的未流云对任何人都不可能狠绝,何况对方是一个他曾经爱过的女子。
「兰兰不介意!」罗兰奋力摇著头,「哪怕是留在王爷身边当个侍妾也好,兰兰知道自个儿对不起王爷,当初那场大火以后没能好好照顾王爷……可兰兰实在不忍心面对王爷你那张可怜的脸呀,看一看,心就好痛!」
她的眼泪说来就来,身子剧烈颤抖,让人对她所谓的「痛苦」无法产生半点怀疑。
「这些日子,兰兰在家里度日如年有如行尸走肉,外头传我跟南阁王如何如何,真是天大的冤枉!我接近他,不过是为了打听王爷你的行踪。听说你上了白鹤山,天呵,那么远的路,你的身子又不好……兰兰的心真的像飞走了似的,你行到哪儿,就飞到哪儿。」
凭著纯真无辜的眼神,哀惋动人的话语,她把未流云背过去的身子一点一点诱哄著转过来。
「兰兰好嫉妒樱桃,她可以无动于衷、坦坦荡荡面对你那张脸留在你的身边,兰兰却不能,受不了呵,可如此一来……反倒似兰兰成了铁石心肠的人一般,要是我当初坚强一点儿就好了,不爱你那么多就好了……」
樱桃身子一怔,几乎要苦笑出声。她当初留在云的身边,能够坦然面对那张残损的脸,就是铁石心肠?天知道,她要一边强颜欢笑还要一边把眼泪往肚子里吞,并且得忍受心上人念著另一个女人……罗兰小姐真是见解独到,令她叹服。
这世上,柔弱的人总能受到怜悯和保护,坚强的人就活该扔进炼狱遭受折磨吗?
「王爷……」罗兰忽然身子一斜,跌跌撞撞,落入未流云怀中,「我、我……」
「怎么了?」如此的招数是男人都会中计,未流云也不例外。他的声音不再冷淡,眼中出现了焦急。
「兰兰的心好痛……」娇媚的微泣声能跃入人的心,深深触动那最柔弱的地方,「兰兰的身子……也好冷。云,抱抱我,就一会儿好不好?你不要把我当成前世的兰昭仪,就把我当成是一个可怜的女孩子,一个爱你的女孩子,抱抱我……我好想念你的怀抱……」
灯光仍是忽明忽暗的,樱桃仍然看不清未流云脸上的表情,但她想,他的心一定被打动了。
罗兰小姐的表演完美无瑕,再加上她那张酷似兰昭仪的脸和那一颗颗呼之即落的眼泪,别说未流云,就连樱桃都要被她打动了。
这出戏是她生平看过最精彩的戏,做为观众,就算不鼓掌心里也不得不服气。
「如果他抱了我,就算你输。」之前,罗兰跟她约好。
现在,她知道,自己输了……
白色的袍拥著罗兰,那华美的袍绣功精致,是她今早晨亲手替他换上的。袍中的温度她记得清清楚楚,如今却要去暖和另一个女人了。
她打起帘子,跳下车。打断两人的拥抱也打断这深情的一幕——在她心碎之前。
「桃儿?!」
未流云听到身后有响动,回眸的瞬间,是这辈子从未有过的讶异。
他看到樱桃冷漠的表情,再一低头看到罗兰得意的微笑,什么都明白了。
原来这不过是为了试探他,而试探的结果,让他的心轰然碎裂——他将失去樱桃!
「桃儿,我……」没有理由解释,因为目睹了之前的情景,任何女子都会把解释的理由当成无耻的借口。
樱桃绝望地看著他,眼中一片闪亮著的不知是怒火还是泪水。
她第一次对他生这样大的气,也是最后一次。
默默无言地朝河边走去,步子轻飘飘的,她觉得自己像一缕幽魂没有了分量。
「桃儿,你要做什么?!」未流云冲上前去,拉住她。
但只拉到了斗篷的一角,她一避身,斗篷猛然撕裂。
「你以为呢?」樱桃微微笑。脚立在河堤的边沿上,只两步,就能踏个空。
未流云显然被她古怪的神情吓著了,不敢动半分,害怕说错一个句子,做错一个动作,她就会跳下去。
「云,你是一个重感情的人,背著太多太多的承诺,我不想再跟你走下去了,我觉得累了。」
她确实感到精疲力竭,拼尽全力、苦心经营的爱情,竟比不过旧日的一个梦?
能够成为未流云的回忆将会很幸福——可惜,她不在他的回忆里。也许她现在做的,可以让他在往后的日子里想念她。
「我要休息,休息一下……」
笑容凝固成一朵凄艳的花,她的身子往后一扬,彤色的纱便在河的上空飞旋起来,仿佛一道易逝的霞光,刚刚带来一抹炫目的色彩却马上被黑暗吞没。
水花飞溅,霞光消失在河里。
***
她没有死。
不过秋夜寒凉的水浸透了她的衣衫,发间有冰粒一般的水珠滴滴坠落,刺骨的冷意包围著她,让她浑身战栗不已——这样下去离死亡大概也不远了。
人们在找她,未流云的手下全都出动了,满河堤的纱灯和呼喊声延绵至城里的街道,几乎要把皇宫里的人都惊扰。
其实她哪儿也没去,凭著略通水性悄悄游上岸回到了西阁王府,躲在花园的角落里。这儿没人能想到,所以也没人能找到。
「咳……咳咳……」
她受了寒,额上似有火烧,手脚冰凉。
她想,如果就这样死了也要死在一个地方——离他近一点的地方。
他背叛了她,她却还想死在他身边,多可笑的想法!
就这样离魂般地移动步子,花园里静悄悄的人们都寻她去了,恬大空旷的地方只剩她一个人。
前面有间幽僻的处所,门一推,她缓缓进入。这里她曾来过,这是未流云专属的禁地,掬忆斋。
现在她终于明白,那满壁挂著的画像不是罗兰,那些,画的是另一个女子——兰昭仪。
其实,兰昭仪才是她真正的情敌,她的一颦一笑虽已埋葬于多年之前,却在未流云的脑海里永远鲜活。
樱桃忽然想好好看看她,看清自己究竟败在一个怎样的女子手中。
打了火石,点起烛,惊艳的面孔呈现眼前。
画中的她,在扑蝶,在挽发,在蔷薇丛中捉迷藏,或坐在游廊的栏上晃荡著一双纤纤玉足。
她果然是一个美得让人窒息的女子。这种美不在于容貌,而在于那颦笑间的神采,仿佛一种魔力,能流芳百世直至永恒。
「败在这样的女孩子手里,我应该心服口服了。」樱桃喃喃自语,手抚过画卷,竟没触到一粒微尘。
呵,未流云始终是放不下这个女孩的,就算新婚在即,也仍未忘记这儿的打扫。
也该死心了……
樱桃感到眼泪终于落了下来,流在腮边,连同从河中带来的水珠,点点滴滴,似要将她淹没。
忽然眼前一片天昏地暗,仿佛有一阵狂风从地面窜起,那幅幅画卷便如蝶儿一般,离了墙、离了轴,飞舞起来。
樱桃吃惊地望著这落叶狂沙似的景象,泪,也忘了掉。
一道绚丽的光这时从她的眉心进出,透过千万张美人的面孔,于空中搭起一座彩虹似的桥。
「想多知道一些从前的事吗?跟我来吧——」一个细小的声音不知从哪里传出,引诱著她。
樱桃恍恍惚惚,灵魂似从眉心中飘了出来,不由自主地跟著那微小的声音,沿著这座彩虹般的桥前行。
她不知道自己走了多久,也不知道要往何处去,只觉得四周一片炫烂的色彩,明亮得叫人睁不开眼楮。
然后颜色淡去,眼前又浮现出雪一样的白色,耳边的喧嚣声静止,仿佛雪融后的春天,她看到了一片绿。
鸟儿在游廊上轻轻低唱,阳光下树影婆娑,风在叶间跳跃。远远的,似有女子在玩荡秋千时发出的欢笑声。这是一座花园。
樱桃认得这里——这是皇宫的御花园。只不过,有些景致与她前些日子看到的不同。
「我怎么到这儿来了?」她喃喃自语。刚刚引导她到这儿的细小声音没有回答。
她迷路了。几个宫女端著果盘从她身边擦过,有的踫到了她的手,有的撞到了她的肩。
「几位姊姊——」她很想向她们问路,但没人理睬。
聪明的樱桃终于明白,这就像一场梦。她在梦中,是无影无形的。她不能说话,只能看著眼前的一切发生,就像在观赏一出皮影戏。
那个。奇怪的声音,到底要带她来看什么呢?
「奶娘!」一声轻快的笑语自假山上传来,那儿,坐著一个绿衣少女,晃荡著缀有可爱绒球的绣花鞋,朝一名妇人挥著手。
樱桃发现她终于找到熟人了。这名少女有著酷似罗兰的脸,但那飞扬的神采又绝非罗兰所有。她,应该就是十六年前的兰昭仪。
对了,没有错。她穿著旧时的衣服,佩戴著旧时的发钗,宫女们的打扮也甚是奇怪——曾经看过一幅绘于十多年前的图卷,上边的风情景象正是如此。
「哎呀,小姐,快下来!」奶娘惊叫,「这是在宫里,不比在家里,你坐在假山上可不成规矩!」
「我要吃的果子呢?」少女无所畏惧,张开小掌索讨,「拿来——」
奶娘无可奈何地叹一口气,递上篮子。许多果子在里边,一颗颗,艳红欲滴。
「哈!」少女用脚尖挑起篮子,手指捏起一颗,往空中一抛,小唇仰著准确接住,就这么大剌刺地吃起来,像个肆无忌惮的野孩子。
那一粒粒鲜红多汁的果子,正是甜熟的樱桃。
「奶娘,你帮我去瞧瞧皇帝伯伯议完事了没有,他答应今儿带我去骑马的。」少女嚼下果肉,却并不吐出桃核,任腮帮子塞得鼓鼓的,说话也含糊不清。
「皇帝伯伯?」奶娘又皱了皱眉,「小姐,将来你是要封昭仪的,应该称‘皇上’,不该叫伯伯。」
「他年纪那样大,不叫伯伯叫什么?」少女倒不以为然。
「嘘——」奶娘恨不得跳到半空中捂住她的嘴,「居然敢说皇上年纪大,小姐你真是……这阵子皇上召了好多术士进宫炼丹呢,就是为了不让别人说他年纪大……」
「自欺欺人!」少女笑嘻嘻地评论。
「大胆!」这时,树丛中传来一声低斥。
「谁?」奶娘吓得险些摔倒。
那人不再出声,但风儿吹起他衣袂的一角于绿叶边飘荡,暴露了他的藏身之地。
「喂——」少女倒不害怕,态度依然大方,「我瞧见你了,出来吧!我都不躲,你躲什么?」
白衣缓缓显露,仿佛一朵白云从树丛中逸出。那是一个很漂亮的少年,十七、八岁的年纪,温文尔雅的举止,明亮的眼楮含著笑。
「哇,你倒有几分姿色!」少女称赞,「哪个皇子身边的娈童?」
「三皇子未流云。」
「原来是那个虚伪的家伙!」她轻笑。
「虚伪?」少年显然不解其意。
「对呀,皇帝伯伯说他最洁身自好了,没想到背地里也养著你这样漂亮的娈童呀,不是虚伪是什么?」
「我并没有说我是他身边的娈童呀!」少年摊摊手,「我只是说‘三皇子未流云’。」
少女的笑容顿时僵了,「难道你是……你就是未流云?」
此语一出,头一个昏倒在地是那受不了惊吓的奶娘。
是了,那就是十六年前的未流云,虽没有如今成熟迷人的气度,但那张英俊绝伦的脸是她熟悉的。
「可怜的奶娘,进宫这么久了胆子还是这么小。」少女看看地面,摇了摇头,转而瞪视他,「喂,你干么躲在树丛里偷听?」
「我恰巧路过,不是偷听。」未流云抵赖。
「这么说,你打算把你听到的告诉皇帝伯伯喽?哼哼,你试试看,’地握起小小的拳头,像在恐吓。
「我没说要告诉父皇呀,如果……」未流云露一丝诡谲的笑,脑袋凑近,「如果你肯告诉我你的名字。」
「可以呀!」少女大剌剌拍拍他的肩,「来猜个谜吧!猜中了,你就知道我一名字了。樱桃未出生之前是什么?」
「啊?」他顿时一愣,没料到对方会出此招,可又不愿承认自己笨,于是便一古脑往圈套里钻,「樱花?桃核?呃……」
连猜测了一长串,少女依旧得意地摇头。最后猜到山穷水尽,未流云眼里满是绝望。
「告诉你吧!」像是被他凄惨的表情打动,少女动了恻隐之心,「樱桃出生之前仍是樱桃。」
「为什么?」他呆著脸。
「笨蛋!你没出生之前是什么?」
想了一想,傻傻地答,「未流云。」
「这不就对了!」敲他一记脑门,「所以,樱桃出生之前也还是樱桃。」
「哦!」他似懂非懂地点点头,盯著她鼓鼓的腮,「为什么不把桃核吐掉?」
「因为你父皇要从御书房里出来了,我含著桃核就可以不用跟他多说话。嘻,实在不懂该对著一个老伯伯说些什么才好,无聊透了。」她眨眨眼楮。
正说著,一队老臣自走廊那头鱼贯而出,垂著头。
「哈!皇上议事完毕,我可以跟他骑马去喽!这个给你吃,不过你要叫人来把我奶娘抬回去哦!」跳下假山,把剩下的那篮樱桃丢至未流云怀中,少女似对哥儿们般豪气地说:「对了……给你猜另一道谜题,」刚走两步,又回眸,但这次不再调皮,语气中有几分依依不舍,「兰花未出生之前是什么?」
「是……」未流云略一思考,恍然大悟,「原来你的名字是……」
「兰。」她笑笑,翩翩的袖子不好意思地拂了拂,转身逃了。
这是他们第一次见面,此后两人常常在御花园里相遇,自然而然也就玩在一起。
她的全名叫曲陵兰,而他,喜欢叫她兰兰。
她是名满煜都的才女,诗词文章过目不忘,却从不肯好好写字,下笔常常如同鬼画符。未流云强迫她跟著自己练字,在碧纱窗下,午后的芭蕉树前。
这样他就可以名正言顺地握著她的手,圈她在怀里,一撇一捺、一点一勾,缓缓地写著,希望可以永远写下去。
「哼,在你左手背上画一片石榴叶,右手背上画一朵栀子花!」写得烦了,她会抗议,把墨水涂在他身上。他只是微微笑,并不反抗。
然后,搁下笔,她会要他陪著玩捉迷藏。女孩子的玩意儿,他一个男孩子也不怕丢脸,在宫女太监们惊愕的目光中,跟她东躲西藏,玩得不亦乐乎。
但他总能找到她,无论这古灵精怪的女孩使出怎样的花招。
「你偷看!」她终于不服气了,大吵大嚷,「一定是偷看了,否则怎么可能知道?」
她对自己的藏身技巧充满自信,再次玩的时候,故意用了厚实的黑布把他的眼楮绑得密密严严,不透一丝阳光。
可惜,一如以往,他还是找著了。
「不玩了!不玩了!」她跺著脚耍赖,「再也不跟你玩了!」
然而下次,她又忘了自个话继续拉他玩耍。
他没有告诉她,之所以每次都能找著她的藏身之地,是因为她的身上散发著一股特殊的香味,所以他从不会迷失目标。
除了有一次,她藏在花丛里各种芬芳混在一块,连蜜蜂都乱了方向。那次,直到夕阳西下她主动爬了出来,他才看见她。
「我赢了!」陵兰仰头大笑,「喂,下辈子我也要用这个方法让你找不著!」
笑容没有继续,因为,这时未流云俯吻住了她。
那是他的初吻也是她的,两人意乱情迷,直吻到不能呼吸才喘息著分开。
「不许让我找不著,我会担心的。」他搂著她在耳边轻轻地说,悬了一个下午的心此刻终于落地。他不知道,那以后还有一次更漫长更折磨人的寻找,花了他整整十六年。
两人若有似无的情愫从这一刻产生了,原以为可以这样无忧无虑地玩闹下去,玩一辈子,然而一道圣旨击碎了他们的幻想。
那天陵兰回到寝宫,看见桌上摆满奇珍还有一本画册,密封的搁在一旁。这些都是煜皇的赏赐。
「小姐,明儿就是你十六岁的生辰了。」奶娘并没有显露欢乐神情,却反常地落了泪。
「奶娘怎么了?是不是吃坏了肚子,疼得哭啦?」她扮了个鬼脸,把一疋漂亮的织锦缎子披在身上。
「小姐你真的……不介意吗?过了这个生日,你就成了兰昭仪了。」
「我本来就知道呀!有什么介不介意的?」天真的她傻呼呼地笑。
在她的生辰之日被封为昭仪,这事皇帝伯伯先前就向她提过了。
「你要跟皇上圆房了……」奶娘若有所思的瞧著那本密封的画册,「知道什么是‘圆房’么?」
陵兰终于从奶娘哀惋的眼神中发现了不对劲,走过去打开那画册。
只看了一眼,就愕然阖上——那里边的图,婬艳缠绵,惹人脸红心跳。那是一册图。
「奶娘你是说……我要和皇帝伯伯这样?」她愣愣地问。
「是。」一向多语的奶娘,这回只用了一个字来回答她。
陵兰冲到院子里,感到一阵恶心,吐呀吐,几乎要把晚膳时吃的东西全吐出来了。要她跟那副衰老的身躯做那样的事……她宁可被凌迟处斩。
那天晚上,闪电划破长空,风很大,雨就要下了。
陵兰怀里揣著那册令她感到羞耻的图,朝未流云的寝宫走去。
他还没有睡,烛光摇曳,像在看书又似在沉思。门上的响动让他一惊,站立起来。
「明天是我十六岁的生辰了。」陵兰背对著夜空说,闪电把她的影子映成一片发亮的孤叶。
「我知道……」他低下眼。
「你早就知道?知道这一天意味著什么?」她逼近他,逼他抬起那双不会对她说谎的眼楮。然而他的眼神让她失望,并且刺痛了她。「原来,你早就知道了……」
「兰,他是我的父皇,没有人敢反对他……」未流云想辩解。
「包括要我跟他做这样的事,你也不反对?」狠狠一掷,将图掷到地上,缠绵的画面骤然摊开,赤果的躯体像是当头一棒,打断了他的辩解。
他忽然紧紧搂住她,把她抵至墙边深深地吻她。没有往日的温柔,只有无言的霸道带著凄厉的痛,像是道别,又像是一种忏悔。
「云,要我吧,像这样……」她指著那画册,「我要把初夜给你……」
不知什么时候,大雨下了,也许是在他们深深拥吻的时候。但过于投入的人,没有听见。
此刻,大雨仿佛在未流云心里冲刷著,冲毁了他所有的意志,最后一道防线像一道不堪一击的河堤,被这雨,冲垮了。
他流著泪进入了她,吮吸她的申吟,任由烈火燃烧彼此。
那是她的初夜,也是他的。
后来呢?
樱桃不知道了。她只看见一条用来缢死嫔妃的白绫,飘在梁上。
煜皇很仁慈,没有将这个背叛他的女子凌迟处斩,留了她一个全尸。但尸体埋在皇陵最隐蔽的地方,一个不让他的儿子找著的地方。
爆里的人悄悄传著,西阁王未流云中了邪,竟然接下了远赴边关送死的战旗而且听信了一个术士的话,认为自己十六年后能跟兰昭仪重逢。
他在寻找轮回转世的她,一直在找,没有放弃。只是,这一次没有她的体香带路,他常常迷失方向。
往事的浮扁掠影荡漾在眼前,樱桃面对这个十六年前的旧梦,感到痛彻心扉。
她几乎能听到陵兰在那个大雨的夜里,内心的独白。
她甚至荒唐地觉得,自己跟这个未曾相识的女子有一丝微妙的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