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伤好了没有?」龙洛笑得温文儒雅,像个饱读诗书的才子,反而不像名震北疆的常胜将军。
碧罗含笑为他倒了杯茶,「我就知道是孙阅。」左腕上绑著银色护腕的黑衣人,北平王的副将。
龙洛笑笑,又问了一次:「伤好了没有?」
「好了好了,除了一道疤,什么也没留下。」
客栈门前的相见欢后,叶行天和小雨便回避了,房间里现今只剩他们两个人。她柔柔地笑著,眼楮没离开过他身上。
「怎么这样看著我?」龙洛浅啜一口茶,轻问。
「洛好像又变得更好看了。」桃花眼眨啊眨,她总结出心得。先皇三个儿子中,长得最好看的,确实就是眼前的北平王,每次见了总让人感叹不已。
龙洛笑得更深一些了,却又慢慢地敛起笑,好看的眉拧了起来。轻柔地握住她的手,他叹息一般地说:「我很担心。」
碧罗脸上难得地出现了愧色,「我忘了通知你。」
他摇摇头,「你没事就好。」探指轻轻划过桃花眼下,细心地观察到她略带倦意,「今天太晚了,你该休息了。」
桃花眼中染上一层柔意,「洛总是那么体贴。」总让她怀念不已。
他失笑,挪开她面前的茶杯,「我走了,别喝太多茶。」
龙洛走后,碧罗脸上的笑慢慢地敛了起来。小雨和叶行天一前一后地走进来,看著她素手执壶,悠悠地倒了两杯新茶。
「主人,您怎么了?」刚刚不是还挺高兴的吗?
「喝茶。」把茶挪到小雨面前,她却转头看著叶行天,一边啜茶一边看,看够了才低低叹道:「我心情很不好。」
看得出来。叶行天静静落座一旁,执起她白嫩的手,不说话,配合地扮演倾听者的角色。
「洛……」垂眸看向桌上的茶杯,她伸指轻轻地弹了弹,再弹,再弹……弹了有七八下,才慢慢接道:「真的要反了。」被握住的手突然一紧,她无动于衷,想也知道他会是何反应。
「砰」的一声,是小雨踫翻茶杯的声音。
「主人……您说什么啊?」小雨迟疑的声音。
桃花眼淡淡地瞥了小雨一眼,又折回他脸上。嗯……神色紧绷,却还算镇定,颇有泰山崩于前而不动声色的潜质。
良久,他恢复平静,「你说真的?」
谁知某人竟然耸了耸肩,非常不负责任地道:「谁知道呢?」语毕,轰人,睡觉。
龙洛的到来,打乱了碧罗的计划。虽然他自那晚走后就没再出现,但她仍是安分地待在客栈,一连几天闭门不出,像是在等他。
她确实是在等他,而她也确实等到他了。
四天后,一个身材略矮精明干练的男人,送来了北平王的邀请。
运河边?很不错的地方,碧罗带上叶行天和小雨,如约而至。
龙洛早已等在运河边上,这是他的习惯,就算她已经早一刻出门了,他还是来得比她早。
周围无人,龙洛的随从站在远远的一头,碧罗手一挥,阻止身后的人再往前走,独自一人向龙洛走去。
「与人相约,你总是先到的一个。」
龙洛没有回头,他在看运河的流水,「记得我说过,我习惯等待。」
「所以这一次你决定不再等待,因为已经等待太多?」上前一步,她与他并肩而立——看流水。
他转头,凝视她姣好的侧颜,「碧罗……」
她恍若未闻,自顾自开口:「你几年没有离开过北地了?」
「……八年。」他深深地吸了口气。八年前父皇驾崩,新帝登基,他奉旨镇守北地,八年来未曾离开过。
「八年了……」她喟然长叹,回首看他,「洛,你为何而来?」
江风吹了起来,墨色的长发静静地打著圈儿,他安静地看著那发,犹豫了一下,拉过她的手,郑重道:「我为你而来。」
这话,不假。红艳的唇儿一动,她却笑不出来。龙洛不会骗她,他既说是为她而来,那定是真的,只是……
「你见过西凉王了。」不是询问,是肯定。否则孙阅也不会刚好赶到救了她。
「是。」他点头,「碧罗,你愿意跟我走吗?」
她又叹气了,这几天来叹的气,可抵过去的一年份了。
「我不想。」
他神色平静,没有什么失望沮丧,看来是早已料到答案了。
「你……愿意把密诏给我吗?」轻轻松松的语气,好像他的问题如「你吃了吗」一般简单。
这回她却笑了,不是讥讽,也不带愤怒,只是笑了。
这是他们之间第一次谈到「密诏」二字。
「我想,但我不能。」
他还是一脸平静,似乎这答案也在他的预料之中,他好像只是随口问问。
桃花眼略一转,眼角抽了抽。
气啊……
这人,那么随和干什么!害得她看著那张如玉般的俊颜就觉得心口一阵儿一阵儿地泛疼,她对石头脸都没这种感觉呢!也因此,一句不经大脑的话冲口而出——
「密诏与你无关!」
话刚出口,她马上后悔不迭。该死!她说了这个又要害洛伤心了……
丙然,龙洛平静的脸先是一僵,突然就如瓷般破碎了,俊颜变得异常悲戚,似乎想笑,却又凝不出那一点弧度。
碧罗急急走上前,双手捧住他的脸,「洛,对不起。」
「原来不是……我本来还抱著一丝希望……」他喃喃地将额抵住她的,「真糟糕,我又猜错了。」而这样的「猜错」,从小到大已经不知是第几次了,他数不清了……
她还能说什么?只有沉默。
「我本来想,父皇总会选择我一次的吧,可是……一次也没有。一次都没有!」父皇又骗了他一次。
她恨恨地咬紧了牙,轻轻捂住他的眼,心里的苦涩就这样弥漫开来。洛,你不知道,我们有著相似的伤口。
他没动,还在低低地诉说,用这种没有一丝起伏的语气。
「小时候,我很少见到父皇。每次听到大哥和三弟说起父皇如何如何的,我就觉得很难过,因为我知道,他们是父皇心爱的皇子,而我……是不讨父皇喜欢的。母后一直都很伤心,父皇很少来看她,可能是因为我的关系。我每天看著母后背著人偷偷掉眼泪,就会很讨厌自己,为什么我不能讨父皇喜欢呢?明明我每一件事都做得很好。太傅夸我的文章是三位皇子中最好的,学武的师傅也说我天分极高,远胜其他两位皇子,连朝臣们都说二皇子年纪虽小,见地不凡。可是父皇还是不喜欢我,还是没有来看母后……后来母后病了,她把我叫到榻前,对我说:‘洛儿,母后好恨!我的洛儿那么优秀,为什么他看不到?既然他看不到,那就让天下人看吧……洛儿,答应母后,你要坐上那个位子,一定要!’我答应了母后。可是当我知道他留下了一道遗诏的时候,我还是抱了希望,我想象那是传位诏书,没想到……」他还是没有选择我。
掌心有些许湿意,她没放手,只是仰起头,看向空灵的天。
都说在天之灵什么的,若人死后真的会到那上面去,那你可有看到,你们可有看到,你们都做了些什么?先皇、师父,你们知道你们都做了些什么吗?
合上眼睑,她最后一次劝:「洛,别这样做。你不会成功的。」
他静静地站著,好久好久,终于轻轻拿下捂住双眼的素手,展颜一笑,天地顿失光华。
「无妨,我只是想对母后、对自己作一个交待。」
与此同时,离河岸一段距离的地方,小雨和叶行天正在交谈……呃,好吧,不算交谈,毕竟从头到尾只有一个人在咋呼。
「哇!王爷拉住主人的手了耶!」
「啊!主人干吗模王爷的脸?」
「哦哦!王爷想干什么?脸凑得离主人好近哦。」
「咦咦!主人捂住王爷的眼楮了,是不是害羞啊?」
「哎呀呀……」
「小雨!」被噪音骚扰半天的人终于忍不住开口了,说出来的话却不是小泵娘想听的——「你比较喜欢北平王?」
「什么叫我比较喜欢北平王!」小泵娘不高兴地跳起来,「我是在刺激你!难道你看到主人和王爷那么亲近,你都不会觉得不舒服吗?」怪不得主人老叫他石头脑袋了。
叶行天失笑,「我懂碧罗。」四个字,解释一切。
「你懂主人?哼,我跟在主人身边十几年了还不敢这么说呢,你跟主人才认识多久?你这叫信口开河!」小泵娘不高兴的状态持续中。
「有些东西,与时间无关。」他耐心地解释,「碧罗对北平王的感情很……特殊,我看得出来。」不是男女之爱,也非兄妹之情,倒更像对镜中的自己一般。
算他蒙对。小雨悻悻地撇撇嘴,「是啊,大概是因为老主人的关系吧。」
「老主人?」
「主人的师父啊。」
「这跟碧罗的师父有什么关系?」他不解。
小雨将脸转向他,神秘兮兮的样子,「看在主人喜欢你的分上我才跟你说,你知道吗?王爷跟老主人长得好像呢!」
「好像?」浓眉皱了起来。
「是啊!我第一次见到王爷的时候还吓了一跳……」
「小雨!」柔媚的声音传来,小雨回过头,看见碧罗和龙洛正向这边走来。
「主人!」小雨跑过去,冲龙洛甜甜一笑,「王爷,你们谈完了?」
龙洛微笑著颔首,「谈完了。」
碧罗也在笑,笑得有点心不在焉,她在看叶行天。
石头脸怎么了?眉都皱起来了,在想什么?
「碧罗。」龙洛顺著她的视线看了看叶行天,轻唤。
「嗯?」碧罗应了一声,桃花眼还是紧锁著那道黑色的身影。笨蛋!没看到她走过来吗?怎么还傻愣愣地站在那里?
身边的龙洛叹了一口气,伸手捧住她的脸,转向他眼前。
「是他吗?」
没头没尾的话,她听懂了,「是。」
他又叹了一口气,食指眷恋地划过她的眉,突然俯身,唇瓣轻轻扫过她的颊,「我该走了。」
是吗?她垂首不语。
他失笑,伸手轻轻地揉了揉她的脑袋,「送我一程可好?」
送……又如何?千里搭长棚,天下岂有不散的筵席。只是,此一别,恐怕永无再见之期,从此这形如秀木一笑风流的男子也会从她的生命中离开……
那便送吧。
她低低一叹,点头,「好。」
天气……很好,不是送别的好日子,说到送别,就算不洒点雨起码也得阴沉一点嘛,哪像现下,天清气朗,艳阳高照。
不是合适送别的日子,他却是真的要走了。
芦苇渡头,运河一如平日地静静流淌,一切都很平静,鼓噪的,只是人的心。
白袍紫绣的俊雅王爷站在岸上,看著眼前的青衫女子,眼神温柔得醉人。那日他下船时,脑子里满满的是见到她要如何如何,而今,他要走,她来送,他却是什么也不想了。
或许,是不知该想什么了。
这是他整个少年时期最美的梦……
碧罗呵,此一去,千山万水,金戈铁马,他们可还会有再见之期?
含情的双眸飘到了远处一抹黑色身影上,他淡淡一笑,「如果我此时强行将你带上船,情况会如何呢?」
她失笑,离愁稍淡,「那我便随你走吧。」
「不。」他轻轻摇首,抚上她美丽的笑颜,「我知道,你不会走。因为这里有他……」
她握住他的手,侧首顺著他的视线望去,眼里染上了些许眷恋,「是,我不会离开他,也不会让他离开我。」
「如果没有他呢?」
「没有如果。」她对上那双含笑的眸,「我不想骗你,洛。」
那便是一样不会走了吧?他笑,颔首,「我知道。」
沉默了一阵,他又道:「还要回皇都吗?」
「对,这出戏,需要一个结局。」她用十年的时间入戏,总得给它一个完结。
他转头看向一江逝水,几许风帆遥遥而来。他轻轻一叹:「我走了。」唇微微一动,似乎还想说些什么,最后却只化为一声长叹。要说的话,太多,就算穷尽一生也说不完,既然总是说不完,那便不说了吧,那便如此吧……
抽回手,他转身向前。
她没动,只是静静地注视著那抹俊瘦雍雅的背影。
他上船,没回头,船欲行,却听身边的孙阅唤:「王爷……」语有迟疑惊诧。
他回头,一抹青碧的身影如蝶般扑进他怀里。
眼楮有淡淡的酸涩,他仰起头,想说些什么,却发现喉里早已凝了硬块,无法言语。
他们就这样,静静地相拥。许久许久,她伸手轻轻一推,退后一步,抬起头,笑得明媚,一如十年前他们御花园赏梅宴上的初次相遇,她的笑,成为他一生中最鲜活明亮的记忆。
她伸出手揽上他的颈,他微微一愣,看到胸前一颗小巧玲珑的玉坠子,淡淡的粉色,雕成梅花的样子。
「这个,答应我,好好戴著,决不能丢。」她敛笑,郑重地道。
他笑,「好。」这个坠子她从小戴到大,他知道。
这个其实是师父交给她的呢,早就应该给他的,只是……她轻叹,挥挥手,转身下船,走向那一直等在远处的黑色身影,没再回头。
别了,别了。
「他走了。」叶行天看向渐渐远去的船,低声道。
「嗯。」她看著那扬帆的船渐行渐远,终至模糊消失。良久,回首一笑,「咱们也该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