细想起来,他才发现这几年下来他忙得有些夸张了,庆幸的是昨天的全国性钢琴大赛他拿下好成绩,笃定能保送国立大学,所以从现在开始直到毕业前,甚至是到大学开学前,他会有很多的时间可以好好待在家里了。
「喔——」刘可秀语气微扬,「你说那个阿姨啊,我把她辞了,有余沛以在,就让她做就好,这样我每个月也能少付一笔给管家的薪水。」
闻言,余青凡神情讳莫如深,淡淡勾唇道:「她念夜校?」
「她有夜校可念就算很不错了。」
「怎么不读日间部?」他突然觉得这个家好陌生,怎么有好多事是他不晓得的?是他真的忙到太疏忽了,还是因为他一直没去注意那个女孩?
「她如果念日问部,那学费从哪来?」
「所以她的学费是自己赚的?」
「不然呢?难道还要我出去赚给她用啊?也不想想自己是什么身分,不过就是外头狐狸精跟别的男人生的种罢了,你那个爸却把人家和人家的妈当成宝,还为了她们不要我们。」喘口怨气,刘可秀继续说:「我愿意让她留在这里,让她有个地方住她就该感激了,还想要我帮她付学费?」
「但我记得爸爸要我们好好照顾她。」爸爸临终前,确实开口要他和妈妈,青恩、青菱好好善待那个女孩,只是等爸爸丧事办好后,他又回到忙于课业和琴艺的生活,根本无法分心去注意其他事,时间久了,他对那个女孩的记忆慢慢变遥远,若不是昨夜她闯入他房里,或许再不多久,他会忘了家里还有她的存在。
「他以为他是谁?抛弃咱们母子四人时,怎么没开口求我好好照顾你们三个孩子?随便带一个别人的小孩回来,就要我照顾她?那我求他不要离开我时,他怎么不答应我?我又不是保母,干什么要照顾别人的孩子?答应他不过是为了他的遗产,你们兄妹三人都还在念书,为了你们的生活费、学费,为了我们一家四口往后可以无忧的生活,我才勉强答应收留余沛以。她现在没有流落街头,就算是我们对她最好的照顾了,还想要怎样?」说起旧事,难掩气愤,刘可秀手指著厨房,彷佛里头的人与她有深仇大恨似的。
看著母亲扭曲的面容,余青凡心在底叹口气。「妈,爸都已经走了,你又何必念著那些事?只是让自己心烦而已。」
「你以为我喜欢吗?要不是每天见到余沛以的脸,我也不会老想著自己是被外头的狐狸精给抢去丈夫的!」
眉峰聚拢,他看著母亲问:「所以,妈,你在报复吗?大人的事情,为什么要牵连到我们这些孩子身上?」
刘可秀回视儿子,思量片刻后,才问:「青凡,你今天是怎么了?感觉你似乎很不满意我这个妈妈……」
「不是不满意。算起来她也是爸爸的孩子,为什么不待她好一点?就算她有能力负担自己的学费,也没必要把家里的事情都赖给她做。」不知怎地,方才余沛以那布满委屈神色的脸容,让他心发软,总觉得他该为她争取些什么。
刘可秀微挑眉,讽笑几声,「她也算你爸的孩子?明明就是个父不详的孩子,还要巴著‘余’这个姓,非要把自己变成‘余’家人不可,想来就觉得好笑。」语音尖锐高扬,摆明了要说给厨房里的人听。
余青凡不是不懂母亲突然加大音量的用意,毕竟当了她十多年的儿子。
那双深邃的瞳眸静静移往厨房门口,见到里头走动的秀影后,又将目光调回来,他将刘可秀手里的乐谱全抱了过来。「妈,这个话题聊了不开心,不谈它吧。晚饭前,我想再去练一下琴。」
静了几秒后,他突然张臂揽住刘可秀,「妈,你很伟大,真的。但请你凡事往好的方面去想,这样日子才会过得快乐。甚至如果你有遇到不错的对象,我可是很乐意见你寻到第二春。」他在那张有些风霜的面颊上印上一吻。「我先去厨房倒杯水喝,再去琴房练琴。」说完,他走入厨房。
兵里的水滚开,余沛以将一整只处理好的鸡放入锅中。要炖汤的肉类,都要先有这么一道烫去血水的程序。
洗净双手,关上水龙头的同时,她听见了厨房外头的谈话。
大妈不喜欢她,这是她早就知晓的,只是那样伤人的话窜入耳膜,还是把她震得疼痛难当。当然,她心底比谁都清楚,大妈那些话是刻意让她听见的。
而他呢?那个不过长她几个月的哥哥呢?他向大妈探问她的事情有何用意?
昨夜误闯他房间,一开始以为他会赶她出去,却意外于他留下她的举动,甚至后来他们竟然躺在同一张床上。更不可思议的是,她居然在他床上睡著了,这是相当难得的事,除了她有认床的毛病之外,她也相当怕黑。
她真的怕黑,尤其足下雨的时候。通常遇上这种情况,她会不安、会没办法睡觉,但在他房里、在他床上,她却睡著了,还一觉到天明。
早晨醒来时,双眼一张就发现自己被拥在怀里,抬眼一看才发现是他,但她真正讶异的是自己的双手竟是一只搁在他赤果的胸前,另一只环在他腰上。
愕然中,她想到的是快速逃离,却在移动被他勾住的小腿时,将他扰醒了。
那双好看的黑目从迷蒙转为深幽,她在他瞳底找到与她一般相似的愕然,然后在他出声前,她慌乱地从他怀中挣开来,迅速跳下床,离开他房间。
早上的情况有些尴尬,所以方才在厨房外头见到他时,她不知道该怎么面对他,只好回避他的目光……轻叹了一声,他毕竟是这个家的一分子,她能回避多久?
啵啵啵啵啵——锅里的热水再度滚开,她熄掉火,捞起鸡摆入装有中药材的汤锅里。拿了块抹布捏住那只川烫用的锅子的锅耳,两手勉力一提,把锅子里的血水倒进流理台旁的水槽。
许是锅子太重,又或许是锅子的温度太高,她其实也不顶清楚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时,锅子突然滑落,锅内的热水翻溅,有些落在她来不及反应的左手上头。
盯著浮著一层油亮水光的左手,余沛以怔怔然,直到一只大掌探了过来,抓著她的左手到水龙头底下时,她才眨了下眼睫。
「你发什么呆?不痛吗?怎么不赶紧冲冷水?」余青凡打开水龙头,让水流冲著她已泛红的左手。
原本他是进来倒杯水喝再去练琴,怎么知道被他撞见她看著锅子发呆的模样。那模样其实很有趣,他就这么静静地一直看著,然后见她熄火、捞出被热水烫成米白色的鸡……瞬间,锅子落下,他看见热水往上甩出,落在她的手背上。
他想也不多想,把手中的乐谱往旁一放后,迅速走到她身侧,抓住她的手腕就往水龙头底不放。
「……不痛。」顿了一会儿,余沛以才讷讷开口。
「刚烫到是不觉得痛,如果不冲水,接下来你就知道会有多痛。」将水龙头扭到最大,强大的水流直冲而下,他盯著那一大片红,低嗓轻起,「怎么不小心一点?」
「大概是……是一时手滑没抓稳锅子吧。」他煦暖的气息在她身侧荡漾著,若有似无地围绕著她,她有些不适应。但也不能否认,他身上的气味很好闻,还有……他说话的语调好温柔好温柔,就像他的琴声一样。
「你确定是手滑吗?」余青凡轻笑了声,「不是因为发呆?」
「啊?」她扬起长睫,偏脸看著他,对上了他含笑的双眼。
「我刚刚在你身后站了一会儿,不小心看到你神游的模样。」他眼瞳邃亮,闪烁著别有深意的辉芒,显得很神俊。
早上醒来在自己的床上见到她,初时是很意外的,但记忆回笼后,他想她该是不小心睡著。
她那一脸心虚忙著跳下他的床的模样,现在想来还是很有趣。很难想像她这样看来柔柔弱弱的女孩,会有那种鲜活生动的表情,虽和她的气质不搭,却也是可爱得让他印象深刻。
最让他在意的,是向来怕人吵的他,居然可以让一个他完全不了解的人与他同床共枕还一觉到天亮,这是未曾有过的事。他是那种对方翻个身,都能扰醒他的人,但她睡在他身边却有办法不惊扰到他。
很新鲜,这个女孩从昨夜到现在给他的感觉就是很新鲜。
「……我、我只是在想一些事。」被热水烫伤前,她想到的是他,而他那时已在她身后……这样的巧合让余沛以双颊莫名浮染上霞红。
「下次小心一点。来,手就放在水龙头底下不要移动。」放开她的手,他走到冰箱前。
拉开门,他找出一盒冰块,倒出后,随意从架上拉了条干净的抹布包裹住所有的冰块,然后走回她身侧,将那包冰块覆在她烫到的手背。
「家里的医药箱放在哪?」一掌轻抬她的手,另一掌翻动著那包冰块,就怕那片红肤最后没烫伤,反倒成了冻伤。
「客厅,不过没有擦烫伤用的药。」睇著他细心的动作,她左胸突地猛跳了下,莫名的情绪在胸口翻腾著。
心口那份不明就里的波动将她的呼吸和心绪微微扰乱,垂下眼,她刻意不去看他温柔中带著关心的举止,淡声说:「不要紧了,没什么痛的感觉,应该可以不用上药。」
「不痛不代表没事。」看著她轻垂的长睫,他交代著,「冰块拿好,在这里等我一下。」他走出厨房。
余青凡再度走回厨房时,手中多了瓶药膏,才走到她身侧,拿下她手背上的冰块,欲将药膏涂抹在那片红肤上头时,刘可秀尖锐的嗓音在他们身后响起「看到青凡翻医药箱,我还以为他是哪里受了伤,没想到是来帮你上药,啊?」她双臂交抱在胸前,语气刻薄,「叫你提早回家做个饭而已,怎么,不甘愿呀?不想做就讲嘛,犯得著演这出受伤戏码吗?」
「妈,她是真的受伤,不是演的。」余青凡突然发现自己的母亲竟是这样尖酸刻薄的人,他微皱眉头地打开药盖,挖了坨清凉的药膏,抹上余沛以烫到泛红的手背。「青凡,你太单纯了,人家有心欺瞒,你怎么看得出来是不是演的?不要忘了,当年你爸爸是让谁的妈给抢走的。我就是不懂得扮可怜,所以你那个没良心的爸爸才会认定我没有他也能很坚强。」
擦药的长指蓦然感到指尖下的纤手颤了下,他抬眼,睇著那张依然轻垂,不置一词的粉脸。
这些年来,她都在妈妈这样的对待下生活的吗?
他不过是自昨夜开始才领教到妈妈的尖酸,就已经有些受不了了,那么她究竟领受了多少委屈?
叹口气,他转头看著刘可秀,「妈,我只是帮她擦个药,你不必这样大惊小敝。就算沛以真的是演戏好了,她的手确实也烫著,帮她上个药这并不过分。」语气无奈,却也是轻柔,他明白妈妈心里的苦和不甘。
那年爸爸决定离开这个家时,他又何尝甘愿?只是爸爸执意要走,就算再不愿,又能如何?他不认为一迳的哭闹和埋怨,就能解决事情,心就能不苦。
「我大惊小敝?你说这是什么话!」刘可秀双眸大睁,「栽培你就是让你来指责我的吗?你告诉我,你是哪时和这个狐狸精的女儿熟稔的?是不是她教你这样对我说话的,啊?」
余青凡闭了闭长眸,再张开时,他捺著性子开口:「妈,我也是直到刚才才知道沛以白天打工、晚上念书的事,我能和她有多熟?大家同住一屋檐下,不能和和气气地生活吗?」
「和气生活?你以为我不想啊?我问你,有哪个女人愿意帮丈夫照顾外遇对象生的孩子的,我这样还做得不够吗?和气?你也看看她愿不愿意跟我们和气,成天摆个小媳妇的脸色是给谁看呀!」
「如果爸爸不把遗产留给我们,你会让沛以留在这里吗?」余青凡睇著脸色大变的刘可秀,他还想再说些什么时,身后的裤腰被轻扯住。他愣了下,随即明白扯他裤腰的人想对他表达什么。
内心一叹,他换了语气,「妈,今天不是要庆祝我拿到全国钢琴大赛冠军,我们不要为了这种事闹得不愉快好吗?青恩和青菱什么时候到家?」
儿子已先低头,刘可秀就算有多大的怒气,也被消弭。「她们本来都要补习的,已经跟补习班请了假,我等等要去学校接她们。」她看了看腕表,又说:「我差不多要出门了,你帮她擦完药就出去,男孩子不要待在厨房踫油烟。」说完,她睨了眼儿子身后的女孩后,沉著脸离开厨房。
余青凡随即转过身子,欲抬起那上了一半药膏的手,余沛以却在下一瞬缩回手。
「我的手真的不痛。没什么事了,你快出去吧,别让油烟沾染到你。」
闻言,他面庞冷了几分,「你能踫油烟,我也能踫,没什么差别。」
「我习惯一个人待在厨房做事,多个人会觉得很别扭。」她眉目低垂的脸容好幽静,还勾著淡淡的笑。
他看著她好一会儿,才把药膏塞进她手心。「擦上药膏,皮肤应该会凉凉的,若凉意散了些,再抹上一层,反复几次,一直到你触踫这片烫伤的部位时,不感到疼痛为止。」
他向来很保护双手,有无医学根据他并不清楚,但以往要是不小心烫著了,他都是用这样的方法,效果也真的不错,起码这个方法还没让他超过水泡。
「我知道了。」余沛以把药膏收进口袋,转身继续方才未完成的工作。
注视著她的侧颜,难以厘清的滋味在胸臆间漫开,心湖有些骚乱,余青凡无法辨识她脸上的神色究竟为何,明明唇角勾著弯弧,垂敛的眉眼间却又透著某种心思。
须臾,他收回采究的目光,淡淡开口:「你忙吧,我出去了。」在走出厨房之际,他听见了身后传来淡淡的、柔柔的软音——
「哥,谢谢你。」余沛以看著他俊挺的背影。
脚步一顿,余青凡静了几秒,然后,他才明白她在喊他。
扮……
莫名的烦躁侵袭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