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洛杰从山颠上下来时,追逐她的那群胆小表便像被火把驱散的鼠群一样逃走了。他伏低身子,直接策马向她骑去,然后勒住缰绳,以迅速的动作下了马,在她身边跪了下来,手里握著刀子。
她静止不动地躺著。「黛琳?」他俯身检视她。
她没有动静。
「黛琳?是我。」他找寻任何一点身体移动的迹象,显示她没有受伤的迹象。「是我,洛杰。」他停了一下。「那个顽固的英格兰佬。」
他拨开她脸上丰厚的鬈发,从凝脂般肌肤上的伤口流下来的鲜血,将一束束头发黏在脸颊和下巴上。
只消看一眼便让他的拳头在刀柄上收紧,关节因用力而变白。想要追赶那些用石头丢她的人的冲动是如此地强烈,他不得不提醒自己:比起复仇,她更需要照顾。
他低头看著躺在地上,一动也不动的她。一种从未体验过的情绪,像喉咙中涌出的胆汁在体内升起,他不能呼吸,没有办法开口说话,一瞬间因为空虚和无助而无法动弹。
接著他看见她吸了一口气,短促而轻柔,那种无意识的呼吸。
他稍微放松了一下,手轻轻地滑到她瘫软的身体底下,将她抱到怀中,然后贴近她,将脸颊贴近她的胸口。
他可以感觉到她的呼吸,可以听到她的心跳。他一边感觉著贴著自己皮肤的她生命的温暖,一边低声感谢著上帝。
他带著她站起身,走向马匹,然后哄诱那匹阿拉伯马跪下来,让他爬上去,将她紧贴著自己,一手紧紧抱住她的身体。「我抱住你了,黛琳,你现在安全了,我抱住你了,坚持下去,吾爱。」
接著洛杰直接朝小屋奔驰而去。
几哩远的地方,在布洛肯森林南端,一名黑发男子骑到一处林木与荆棘茂密到几乎无法分开的地方。他下了马,跪在地上,检视著草地和泥土。
他没有发现痕迹,什么迹象也没有。他靠得更近一点,但还是一无所获。他怀疑地看著树丛,然后看向纠结的灌木丛底下,被蔓生纠缠的枝干遮挡住风雨的地面——风雨会将人和马的足迹洗掉。
他发现了一点轻微的痕迹,便靠近看。一只赤脚?嗯,他看到脚趾的印子还有更深一点的足踝印,不大,像是女性或是小孩的。
他爬到交缠树丛的小洞更深处,深入里面的肩膀撞上了充满了锐刺的树枝,但他并不在乎。他搜寻著草地,小心地移开一些掉落的树叶,然后找到了想要找的东西:马蹄印。
他站了起来,推开树枝。这里有一个入口。他抽出剑,愤怒地砍开荆棘和树丛,直到劈开一个入口。他朝著满布棘刺的林墙不停地砍著,剑身踫触到树根,将它们拦腰截断。
不久,他便可以站在森林的入口,确定坐骑可以过来。他举起剑,拉著马匹的缰绳,顺著被树叶遮盖住的足迹走进森林里。
她还是没有醒。
洛杰将布在装满冰凉溪水的木盆里浸湿.然后拧吧,坐在床单上,把清凉的布块放在她眉毛和脸颊的伤口上。它们已经肿起,并开始瘀青。冷水可以减轻肿胀,并让她觉得舒服,或许还可以弄醒她。
「黛琳。」他在她脸上找寻一点清醒的迹象,但什么也找不到。「黛琳?」
什么也没有。
他体内的战士渴望找到那些对她做出这种事的人。她不过是一个纯真的年轻女孩,心地和森林一样辽阔的女孩。他知道她连一只苍蝇都不会伤害,但人们却把她当作可怕的恶魔,朝她丢石头。
他看著她脸颊上的血迹,和眉毛旁边那道最深的伤口。那些石头丢到她的皮肤时,一定很痛。伤口瘀青的部分像是石头的形状,上面还有一条薄薄的血痕,鲜血依然从那里流淌下来,要是他不用布按住,会直接渗进她的头发里。
他很担心,不只是继续流著的血。还有她耳朵上的伤口,那是最严重脚部分,也是让他真的感到很害怕的伤口。他见过这种伤口,在他的朋友麦威身上。
五年前,康洛斯堡会被威尔斯的盗匪攻占过。洛杰、麦威和他的手下必须挖地道进入康洛斯堡搭救麦威的妻子、可琳夫人,并将城堡夺回来。他们成功了,利用地道突破了守卫。
一切似乎都非常顺利,直到地道坍在麦威身上,他因此有了一个和黛琳很像的头部伤口,惨白的嘴唇也和她很像。
他没有醒来,从几天持续到几个星期,御医宣称他的脑袋已经死亡,只剩体还活著。
「黛琳,」洛杰一次又一次地重复她的名字。「醒醒,亲爱的,醒醒。」
但她没有醒过来。他什么也不能做,只能看著她,感觉极度地无助,对一个喜欢看见胜利,曾经以为自己无所不能的人而言,这并不是很好的感受。
「黛琳!醒醒。」
她没有移动,呼吸保持平稳而轻柔,轻松自在的模样彷佛是和天使一起安眠的样子。
麦威好几个月都没有醒来,洛杰和可琳是唯一没有放弃的人,人们说伯爵早已死去,而他的妻子和好友因哀痛过度而发疯了。
但驱使他们的并不是哀痛。
追根究底,要不是可琳强烈信念和顽固,可能连洛杰也早就放弃了,但他办不到,他爱麦威有如自己的手足。
所以,他帮助可琳移动麦威、帮他洗澡、日复一日地对他说话,彷佛麦威只是睡著了,而且听得见他说的每一个字。
最后,麦威终于醒了过来。
现在,当洛杰坐在这里,黛琳躺在一旁时,他想著那个时候,并想起了一件很重要的事。那时候。他相信是可琳的信心和毅力让麦威醒来。
随著那个念头而来的,是黛琳最近对他所说的那番锐利的话。
是这份信仰让我相信自己能够救你,相信你能活下来;而你真的活下来了。信仰是构成现在的我们,以及未来的我们的一部分。
他当时没有深入思索她所说的话,或者她的话指的是什么,他只知道黛琳拯救了他可悲的生命。
但现在他发现了其中的相似之处,知道了她这么做是因为信念,就像可琳对麦威的信心一样。他从未怀疑过可琳和麦威对彼此的爱比任何一对男女更深。
他皱起眉头看著黛琳,然后自问,其他人可能会做出和她一样的举动吗?
他知道母亲会这么做,但他不确定其他女人会对他有这么强烈的信念,或是关心到愿意用全心全力来为他的生命奋斗。
爆廷中没有一个女人会这么做,连伊丽也不会,因为他们之间的约会是由他主动的,是他从年轻时便一直追求她、渴望她。
看著自己,认清自己以前所看的事物,了解他并不是自己一直希望成为的那种人,而是父亲所指责的那种盲目又自私的傻瓜,是一件很难的事。
而且非常令人羞愧。
好一会儿,他看著黛琳,这个给了他一件无法回报的礼物的珍贵女性,她的脸色苍白,嘴唇因痛苦而变得黯淡。
一阵喷气声从她身边传了出来,那只傻气的猪将身体塞在两个人中间,躺在她身边,就像她每次睡觉时那样,肥厚的背抵住她,让她保持温暖,一边急促若有所求地哼著,彷佛感觉到情况不对。那只鹰则栖息在床上等著。
但黛琳还是没有动静。
洛杰感觉到一股刺痛的感觉爬升到眼楮后面,感觉正如同泪水一般。他迅速看往别处,彷佛害怕继续看著她,然后又蹲了回来,一边等待、一边想知道她是否张开了眼楮。
他尽可能轻柔地将更多的头发从她的前额拨开,然后手指顺著瘀血最严重的发际滑下。他的手轻轻地顺著她挺直的小鼻子滑到嘴唇和顽固的下巴。
一束长长的金棕色鬈发散落到他的手上。他将它举高,靠近灯光,并瞪著那束头发上的金色发丝,接著又看看也掺杂在里面的红色和棕色头发。
他从来没有注意过这么细微的东西,即使它们就明摆在他的眼前。
他看著她的头发,一小束头发里彷佛包括了夕阳所有的颜色。他环顾四周——一种愚蠢、难为情而不假思索的举动——然后将那束头发举到脸上,深吸一口她的气息。
饼了一会儿,他开始哭了起来。
有人在哭,她听到了,那是一个男人,这使得那阵哭声显得更加凄凉,因为男人总是努力表现勇敢的一面,彷佛在他们脑中,哭泣和疼痛总是被名誉和勇气给束缚住。她也懂得痛苦和伤害的滋味,但是她会哭泣。
但她听到的这阵哭声包含著更多的心酸,比她印象中一个单纯的声音所能包含的还要多。
别哭,她想要这么说。
他叫了声她的名字。黛琳?听起来是从很远很远的地方所发出来的。
像是洛杰的声音,他已经不在这里,到非常遥远的地方去了。她亲眼见到他骑著马离开的,看著他消失在狂野的威尔斯山区里。走了,他已经走了。
她想要说话,但嘴唇却像夏日底下的地表一样干涩,头痛欲裂,好几处皮肤像是被火焰灼伤般的疼痛,而且她太过于疲倦了。
当她睡著时,就不会疼了,皮肤不会这样灼痛,也不需要思考或是记起任何事。
那个人已经不哭了。
你刚刚为什么哭?她想要这样问他,但睡眠的温暖用力拉扯著她,将她拉回它保护的怀中。在那里不会有更多的疼痛,她不需要桃离任何人或任何事,那是一个没有丢来的石头或是破碎的心的地方,没有任何人会哭泣的地方。
风吹过屋顶,将一些从火口冒出的烟吹回小屋里,窗子因为盲目吹袭的阵风而嘎吱作响。笼子里的动物们必然也感受到了暴风雨的来临,在它们的笼里坐立不安。
洛杰点亮黛琳的一些小蜡烛,一枝放在厅里,一枝放在里面的房间。剩下一点点的烛芯的细小蜡烛,只能发出一点微弱,不停闪烁的光芒,彷佛随时可能完全熄灭。
洛杰不停不停地对她说话,告诉她十字军和竞技场上发生的故事,甚至试著跟她讲笑话,并笑出声来,但那笑声是强装出来的,毕竟当他得低头看著她满布伤痕和瘀青的脸时,一切似乎都失去了趣味。
最后他挫败地站起来,走到老莱蒂带来的供给品堆放的角落。他弯腰开始翻找,最后找到一盒蜡烛。他打开盒子,将它带回厅里。他点燃了二十根蜡烛,接著又点了十根,直到房间里亮得如同白昼,他希望灯光能让她清醒过来。
「黛琳,张开眼楮。」
没有回应。
「黛琳!你就要把早上都浪费在睡觉上了!」他顿了一下,因为她的头彷佛动了一下。「醒过来呀你!」
饼了一会儿,她照做了。她张开眼楮,无神地瞪著他,彷佛一点也不认识他。
「黛琳?是我,洛杰。」
她皱著眉,然后闭上眼楮低语著。「不对,他已经走了。」
「我在这,看到了吗?」她再次张开眼楮,用手抵住他的脸颊抚模著,他抓住她的手。「这是我干净的下巴,你刮的。」
她看著他,彷佛以为他会消失似的。
「清醒一点,吾爱。」
她轻颤了一下,转过头,低语著。「你不爱我。」
吾爱,吾爱,他想著,天哪,他对她说过多少次这句话?话语常常是无心的,但对她却不然。他转过头,拿起布块,浸到水里,然后放到她的脸颊和耳朵上。「冷水会让你舒服一点。」
「他们用石头丢我。」她还是没有把头转回来,他不知道她是因为被他伤害了,或是觉得丢脸才没有办法转过头来。
「他们会为此受到惩罚。」
她深吸了一口气,感觉上是迷惘而非愤怒。「我不是女巫。」她看向他。「我告诉他们,我不是女巫,但他只是丢来更大的石头。」
「他们不会再伤害你了,我保证。」
她的嘴唇抿起,并开始颤抖,仿佛将要哭泣的样子。他弯腰,用嘴唇踫了她的嘴一下。「我用名誉保证,我会保护你的。」
她摇摇头,看向别的地方,闭上眼楮,仿佛眼皮太过沉重,再也无法张开。
他坐在床边的椅子上,将手放在她的手上,陪她入睡。他的眼楮也开始因困倦而发痛,于是将头靠在手臂上。
他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甚至他到底睡了没有也不知道,但蜡烛摇曳著,彷佛风吹了进来,而将好几枝蜡烛都吹熄了。
洛杰坐直起来,环视房间,窗子还是关著的,屋顶上的风还是在咆哮著,他听到外面有树枝断裂。所有的动物都睡了,而小屋里也很温暖。他伸出手重新点燃蜡烛,但有一个影子掠过墙上。
洛杰一瞬间冻结在原地,然后抬起头看。
门口有一个高大男人的身影,手里还握著一把剑。
「我骑马找遍整个布洛肯地区。你的国王、手下还有朋友都为你的失踪而担心不已,而我却发现你和一个女人躲在这里。要是我用这把剑对付你,也是应该的。」
「麦威!」洛杰跳了起来。「天!我差点就用剑穿过你的喉咙。」他将刀子插回腰带上。
「在我进入前门的时候,的确应该出现一把剑抵住我的喉咙。」麦威将剑还鞘。「你一定老化了,动作迟缓、直觉也变差了。」
洛杰感觉到麦威的话差点就切中了事实。他不只失去了勇气,还忘记了身为战士应注意的事情。他沮丧地扒著头发,低头看著黛琳。知道当他发现她不省人事、留著鲜血地躺在草地上的那一刻起,他就只注意到这个有著狂野如风的秀发、面容憔悴的娇小女人。
麦威开始绕过床边,洛杰起身迎上去。
「很高兴发现你还健在,朋友。」麦威握住洛杰的手,欢迎地摇著。
「你怎么找到我的?」
「我在森林南端一处似乎无法通行的地点,发现一道足迹。」
「我记得那里。」
「从那里面不远的地方,我发现足迹通往森林里更深的地方,里面有一道像是某种拖曳的痕迹通往这里。」
愤怒的黛琳拖著他的铠甲离开森林的景象闪过洛杰脑海。
「我还找到这个。」
洛杰瞪著麦威手里的马刺,然后看向床上。「她说她找不到这个。」
麦威低头看著黛琳。「她怎么了?」
「村人朝她丢石头,以为她是某种女巫。」
麦威靠近一点,脸上厌恶的表情显示他和洛杰一样,无法理解这样的残酷。「迷信的笨蛋。」
「莱蒂是她外婆。」
「老天……」他眯起眼楮,弯腰好看得更仔细一点,然后转向洛杰。「你确定?」
「嗯。」
「不是很像。」麦威审视了她很长一段时间,然后坐到她身边的床上,拿起一络长发看一看,又放下来。「嗯,」他补充道。「也许以后头发会像。」
洛杰不这么认为,黛琳的头发不像任何人,也不像任何他所认识的人。
「在她旁边的是一只猪吗?」
「嗯,」洛杰看著那只还在熟睡中的猪。「她的宠物。」
「我还抱怨可琳让她的独眼猫上床呢。」麦威嘀咕著站起身,然后转向洛杰,走近一步,然后彷佛突然在地上生了根一般停住。
洛杰看著麦威。他的表情转成困惑的皱眉,身体变成明显且暗红的怒火。
他正瞪著洛杰的脖子。「谁做的。」
「我不知道。」洛杰转过身,擦过他,走到床边,拿起黛琳头上的布,再次浸到水里。只要有一件事,任何一件事都可以,让他的手保持忙碌,将它们藏起来。
「我还以为是你的声音变了。」
「有很长一段时间我根本没有声音,最后终于不再像青蛙在叫了。」洛杰发出笑声,是一阵空洞而勉强的笑声。
麦威没有跟著笑。
「做这件事的人从背后将我打昏。」洛杰将冰凉干净的布放到黛琳的脸颊和耳朵上,抬头瞥了一下麦威。「我醒来时,眼楮蒙著黑布、坐在马上,脖子有一根绳子。」他低下头,其实没有看到任何东西,但他就是无法正视麦威,感觉到眉头和背开始冒汗。
麦威诅咒著转过头,手紧握成拳,脖子变得像他旗帜上的狮子一样红。
「我什么也没看到,昏迷之前只听到一阵怪异阴森的笑声。」洛杰朝黛琳点点头,眼楮看著她。「是她发现差点死了的我,她猜大概是我的铠甲和体重让树枝断裂。」他停了下来,因为要谈这件事依然不容易,即使是对一个他最熟识的人,一个他一直认为可以倾诉一切的人。
但洛杰几乎可以再次感觉到那根绳索绑在他的脖子上,呼吸和说话都变得困难,房间里的空气似乎也不见了。
「英格兰佬?」
洛杰看向黛琳,思绪迅速回到现实。「你又醒了?要喝水吗?」在她回答之前,他便将手滑到她的身下,扶她起来,然后拿一小杯水到她嘴边。她喝了一点,然后推开剩下的。他让她躺回床上,看到她躺得非常僵直,暗绿色的眼楮睁大,瞪著麦威。
「我的朋友,葛莱摩伯爵。」
麦威往前进,踏进洒在床上的烛光之中。
她小心地看著他,然后静静地说:「你的马在我这里,爵爷。」
「而你外婆在我那里。」
黛琳点点头,表情依然非常严肃。「你对她一直非常好,我很感谢你。」
「从那匹在草地上的马看来,我也得说你对那匹阿拉伯马也很好。」
「要是我早知道那是你的,会更早归还的。」
「喔,那我就得把你外婆还给你了,不过我的妻子可能不会同意。」
「不用。」她低下头,微弱的声音让洛杰必须弯下腰才能听到。「外婆必须待在康洛斯堡。」
洛杰皱眉问道:「为什么?」
「可琳告诉过我,莱蒂的丈夫在那里死去,因为这个原因,那个老女人不肯离开那里。」麦威朝黛琳点点头。「看看,她几乎没办法张开眼楮了。」
洛杰转回头,黛琳闭上眼楮,几乎一下子就又沉睡了。
「来吧。」麦威朝门口走去,一边说道。
洛杰熄掉所有的蜡烛,只留下一根,然后在门口停住。为了让自己安心,他必须再看黛琳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