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府的饭菜做得非常精致,周秋霁本是讲究之人,操持府中之事自然也十分要求。
但不知为何,面对这样的饭菜,周冬痕却没了胃口,心头像被什么堵住似的,连胃也堵了,没吃几口便回到房里,坐在桌前呆想。
乔雨珂仍住在姨母家,不过,自从那日之后,苏品墨倒常去看望她,据说,两人如今不再闹别扭,颇有些琴瑟和鸣的意味。
周冬痕觉得自己成了多余的人。本来,她是为了刺激乔雨珂而存在的,如今,已经没了利用价值……
何时遣她走呢?就算苏品墨慈悲,不主动赶她走,她还能死皮赖脸留在他身边吗?
原也不过数月的相处而已,为何她这般恋恋不舍?看来,她真高估了自己的自制力……
「想什么呢?」苏品墨不知何时已经掀帘进来,望著她微微笑。
外人不知道两人真正的交易关系,所以他们也无法要求要分房,他进出房内总看似自然,晚上倒也谨守分际,床榻让给纤樱,自己则将就睡在卧榻上。
「爷?」周冬痕抬头一怔,「什么时候回来的?今晚不是……」不是应该留在乔雨珂那儿用膳吗?话说了一半忽然打住,仿佛怕多问一句,就会暴露自己微酸的心思。
「在鼎泰楼坐了会儿,发现一种膳食非常好吃,想著你一定喜欢,就带回来了。」他说得轻松。
她难掩诧异,刚想问他为何忽然去了鼎泰楼,只见他招了招手,便有小厮捧著食盒进来,轻轻掀盖,竟闻到一股梅花的清香。
「咦?」瞪著食盒,她发现梅花的香味竟是从汤碗里散发出来的。
「这道汤叫做‘梅花汤」,其实不过是以素面捏成梅花形状做成的面汤而已,但奇就奇在,这汤头是采了梅花花瓣熬的,闻来十分特别。」苏品墨笑道,「我想著你日前说喜欢梅花,就觉得这道汤你一定喜欢。」
「果真奇特。」她捧起碗,满足地吸著芳香、啜饮著汤,不断颔首,「都说鼎泰楼是京中最出名的酒楼,我从没去过,想不到菜色如此精致。」
「你若喜欢,下次我带你去便是。」看著她欣喜的表情,他满意地道。
「不过话又说回来,」周冬痕又回归正题,「爷,你为何会去鼎泰楼用膳?是约了什么重要的人物吗?」
「那附近有间铺子,我订了件东西,去的时候东西尚未做好,于是我就等了一等,」苏品墨微笑,「忽然觉得肚子饿了,就到鼎泰楼坐了坐。」
「什么要紧的东西啊?」居然能让他推掉了与乔雨珂的约会,亲自去取?
「走,带你去瞧瞧。」他神秘地卖了个关子。
周冬痕越发好奇,搁下汤碗,与他一道出了厢房,穿过月光朦胧的小院,来到花厅前。
游廊上,竟摆著一排编钟,青铜烧制,吊在红木架子上,壮观堂皇,仿佛是宫里飨宴时才能看到的情景。
「这是……」她睁大眼楮,简直难以置信。
「你日前用青瓷做的那套小钟,敲打起来甚是好听,可惜搬到宫里去了,」苏品墨笑道,「既然你送了我娘亲那么好的礼物,我回个礼,也是应该吧?」
「这实在……太贵重了!」周冬痕连连摇头,「妾身承受不起……」
「东西不在价值多少,有用便好。」他将丁字锤递给她,「你又精通此律,就更好了。」
她低头看著手里的丁字锤,沉吟了片刻,便对著编钟叮叮当当敲打起来。她记得有一首「幽兰」,是专门为此器编写的乐曲,从前在二姊那儿看过,此刻一边回忆,一边击乐,脚步不断地在钟架前回旋,步履轻盈。
一曲终了,苏品墨不由得抚掌称赞。
「献丑了。」周冬痕羞怯地欠了欠身。
「仙乐飘飘何处闻,」他满是欣赏的沉吟道,「看来这套乐器我是买对了,不枉我等了一个下午。」
「爷……」就为了这个玩意儿,他如此不辞辛苦,就连乔雨珂也不顾了……为什么?到底,是为了什么……
「纤樱,你还要走吗?」苏品墨忽然敛了眉,正色道。
「走?」她愣住,不明白他怎地突然这么问。
「听小萍说,最近你在悄悄收拾行李,」他凝视著她,似乎不打算让她逃避,「是想去哪儿?」
周冬痕心中一颤,没料到他对于她的一举一动,如此在意。
「爷要我做的事,已经大致完成了,」她敛起心痛,故作镇定道,「妾身能留在爷身边的日子,也不多了……」
他赢回了乔雨珂,夫妻和美,还要她这个碍眼的小妾做什么?何况,她只是一个假冒的小妾。
「是要回到你家人身边去吗?」苏品墨缓缓问道。
「回家,或者再到江湖上闯荡闯荡,都可以。」她倒无所谓,都说男儿志在四方,她虽是巾帼但不让须眉。
「不知为什么……」他的声音倏地一沉,「我舍不得你走……」
他在说什么?她不会是听错了吧?
「我知道,交易完成了,你我之间就再无瓜葛,」苏品墨阵中似有柔情,「可我总忍不住想,天地茫茫,你一个姑娘家能去哪里?你家人似乎对你不太好,还有谁能照顾你?这样想著……就舍不得你了。」
原来,这些时日的相处,终究起了作用,不只让她依依不舍,亦让他产生了一点点眷恋之情。
是呵,人非草木,孰能无情?然而,这样的不舍毕竟比不上他对乔雨珂根深蒂固的爱恋,雨露与长河的天壤之别。
「所以,我买下这套编钟,作为礼物送给你,」他难掩苦涩,「我想,你一定搬不动它,会为了它而留下……至少,多留一些时日。」
原来,他的煞费苦心,旨在于此。无论如何,这让她欢喜,能得到他的一点点垂青,她就已经很满足了。
他是否有一点点喜爱她?非关怜爱,她指的,是男女之情……但她不敢问,言语之中,点到即止,无声胜有声,是最好的。问多了,或许一切都幻灭了。
「爷,妾身答应你,等老夫人的病有了起色,妾身再行离去。」周冬痕答道。
他的俊颜骤然舒展,露出明朗笑容。
「虽然我一直希望母亲的病有所好转,但想来治愈也非一朝一夕之事,」他轻声道,「纤樱,你会留很久的。」
很久是多久?她不敢想,眼下,能多待一天便是一天吧。
这套编钟的声音十分清亮,研习了几日,她又学会了几首曲子,其中「霜冷长河」是她最喜欢的,每次敲打,都像看到了雪花无声地落在冰河上,格外宁静。
钟架子实在太大了,哪个厅都搁不下,何况现下是客居江府,更不宜闹出太大动静,于是苏品墨仍旧将这套编钟搁在游廊之上,不过四周挂了厚厚的帘子,让她在演奏时不至于受寒。
她觉得这样反而倒好,因为,梅花的香气更近了。尤其到了夜晚,苏品墨与江映城在花厅里品茶,她便在廊上闲闲练奏几曲,花香伴著夜色,格外清透。
这一天,一如既往,晌午过后,她晒著冬日暖阳,正准备将昨晚刚学的新曲练上一遍,乔雨珂却忽然来了。
自从上次与晓喻坤闹翻之后,乔雨珂还是第一次到江府来,她厚厚的狐氅掠过长廊的木地板,发出凝重的声音。
「听说品墨送了你一件希罕的东西,」她撢了撢编钟,「原来就是这个啊,也没什么了不得的。」
「爷说,琴瑟都听惯了,难得这个声音希罕。」周冬痕上前施了请安礼。
「我一直以为,品墨只把你当成个小玩意儿,」她眼底乍现一丝寒意,「如今看来,他待你倒是与众不同。」
「这些日子,妾身陪伴在爷的身边,爷怜我从小甭苦,自然产生了一丝怜爱之情,」周冬痕解释道,「少奶奶不必介怀,比起爷对少奶奶十数年的痴恋,这不算什么。」
「可我偏偏介怀,」乔雨珂突地厉声道,「我爱的人,必须对我一心一意,不容有二。」
「这未免……也太不公平了吧?」周冬痕一怔,下意识地回道。
「我知道,你要讽刺我与晓喻坤之事。」她勾起一抹冷笑,「不过说了你大概不信,从几年前开始,我对晓喻坤的感情就已经淡了。」
「什么?」周冬痕仿佛没有听清楚。
「认识晓喻坤是在我姨母家,当时他刚刚登台走红,一出‘长板坡」英姿飒爽,迷倒少女万千,我也好生心动……」忆及当初,她轻叹一口气,「可惜他的英姿只限于台上,与他相交的这几年,我的心也渐渐淡了。」
「爷知道吗?」周冬痕大为意外。
「我哪里好意思对他说这些?」乔雨珂涩笑,「当初死活不肯嫁他,谁知道嫁给他之后,又慢慢动了情,偏我是个死要面子,总不肯对他坦露真心。」
原来……竟是如此吗?
忆及种种过往,忽然发现,她白忙和了一场,原来人家夫妇早就心意相通,哪里要她瞎撮合呢?
呵,苏品墨是个傻子,而她更傻。
「可是,少奶奶为何要告诉我这些?」周冬痕抬眸道。
「不错,在你面前承认喜欢品墨,的确不易,不过有些话,我不能对品墨说,却可以告诫你。」
「告诫妾身什么?」她微笑地问,「离爷远一点吗?」
「他从小钟情于我,如今我亦喜欢上他,」乔雨珂冷凝的目光紧盯著她,「你不觉得自己多余吗?」
「所以呢?」她自知是个多余的人,不必别人来告诫。
「我知道就这样叫你离开品墨,你不会甘心,」乔雨珂邪笑,「不如,咱们来打个赌,如何?」
周冬痕一怔。
「假如你输了,即刻从品墨眼前消失,此生不复相见,」乔雨珂极有自信地盯著她略显惊愕的表情,「要是你赢了,我就接纳你这个小妾,此生亦不与你争风吃醋。如何?」
不得不说,这仿佛一个天大的诱惑,周冬痕听见心中动摇的声音。
本来,她已经打算事情圆满之后,就默默离去,可乔雨珂这一番话倒激起了她的斗志。
她从不是逆来顺受的人,赌就赌吧,在乔雨珂面前,她不甘输了阵势,何况这也是一个机会。
苏品墨望著眼前的宅院,这还是他娶乔雨珂的那一年建的。
他知道,她喜欢京城的繁华,于是花重金建了这园子,以便她能经常进京,不必再寄居姨母家。
但建好之后,她一次也没住饼。而他,仿佛躲著伤心事一般,也不曾住饼。
空放著这雕梁画栋、绿柳垂堤,著实可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