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
人静。
树梢上仿佛有些影子……
看起来怪怪的。如花瑟缩著身子紧揪住小被,半眯著的眼还不时望向树头,不一会儿,又瞟向躺在距离三棵树外的男人。
夜宿郊外……
真的很可怕。
「咳!」
她故意轻咳了声,却没得到任何回应。
睡猪!她暗骂了声,更捉紧了小被。这小被,是他临睡前自那匹笨马身上拿下的。本来,她以为他会把他那件又薄又暖的毛裘给她,可没想到,他竟然丢了条给马披的毯子,自顾自地睡到树下去。
瞧这会儿越夜越冷,这么小小的一件被,上头还沾著马骚味
她越想就越呕!难道他就一点都不懂得怜香惜玉吗?就算她生得不够美好了,但一个大男人照顾女人也是应该的吧?!
可打他答应送她上太原之后,他就没怎么搭理她。就连吃肉干都没要分给她的意思!因此,她只好啃著娘替她准备的馒头,死盯著那匹笨马泄恨、解馋。
「咳咳!」她再次轻咳两声。「该不会真的睡著了吧?」她喃喃抱怨。
「啧,这种地方也睡得著,不是猪投胎来的是什么?」
「这山里,没有猪。」
唐霁天忍不住开口。
嗯?她一愣。
原来他没睡?
突然,一阵野兽的嘶吼传遍山林,她陡地坐起。「什……什么?那是什么?」她惊慌地揪住小被四处张望。
「熊。」低沉的嗓音自黑暗处传来。
「熊?!」她尖叫,整个人弹跳而起。「那它……会不会吃人?它会找到这儿来吗?」刚才那一声,听起来离他们所在的地方……不太远。她开始担心,它会不会「闻香」而来?
黑夜里,只听得一个男人低沉的轻笑,回荡。
「你——你笑什么?」她一双火眼金晴瞪过去,借著月光,只见那胆敢嘲笑她的男人,像个没事人似的将双手交放在脑后,双腿交叉地平躺著,一动也不动。
「我这么问有什么不对?难道你不怕熊吗?你再笑啊,最好这会儿那头熊来把你给吃了,看你还笑不笑得出来?!」她真想狠狠地修理他。
「嗯哼。」他仍然动也不动,只是将头斜撇向她。「如果那头熊真来了,你觉得……它会先吃谁?」
「熊它……」先吃谁?经他这么一问,她倒忍不住要猜测起来。如果她是熊,自然是要挑那跑不快、肉质好的吃……
啊——她终于恍然大悟,知道他为什么要这么问了。因为跑不快的……是她;细皮嫩肉的……也是她。所以……二话不说,她卷起小被,三步并作两步地跑到他身边坐下。
「怎么?」他挑眉。没料到她会出现这样的举动。
「拿人钱财与人消灾,这是不是江湖规矩?」她突然开口问。
他怔了怔,半晌后才露出一抹了然的微笑。「嗯哼。」原来她是怕他弃她于不顾,所以先确保她的权益来了。这女人,果然是恶人无胆。
「很好。」她像是满意他的回答。「那么,一言九鼎、一诺千金,是不是江湖义气、君子所为?」她再问。
「没错。」
「好。」她打开小被卷在自己身上,更挨近他身边,靠著树干坐好。「你先是拿了我爹的钱,然后又答应了要送我到太原,所以这会儿,在没到太原之前,你都得为我的安危负责。」一口气,她说得理直气壮、理所当然。
「赵姑娘。」唐霁天缓缓地坐起,望著缩在树干旁的她。「你若怕熊咬就说一声,用不著这么引经据典、长篇大论的。夜深了,说得简短些吧,比较不浪费大伙儿的时间。」他刻意激她。
她被说的脸一阵红、一阵白,当场反驳道:「我怕——你才怕熊咬哩!我赵如花向来就天不怕、地不怕,怎么可能会怕……怕一头小熊?!」她一拍胸脯。「我是要闯出一番天下的人,这点小事算什么?倒是你,少拿这种话来规避保护我的责任!」
「口才不错。」他拍拍手,给予鼓励。「既然你真如你所说的那么有勇气的话……」他伸手一指。「回去自己的位子睡好。男女授受不亲,请恕在下不得不避嫌。」
「唐霁天!」她气得说不出话来。「你——你故意的!」她指控。
最毒小人心,这人肯定是挟怨报复。明知道她怕熊,还故意激她!好样儿的!要换作平日,她早就头也不回地离开了。可……可这会儿,她是真的很害怕!深山野岭、荒郊野地的,她也只能靠他了。
「故意?你这么说就太冤枉人了。」他摇头。「我保证,你是绝对不会被熊咬死的——在到太原之前。」他面带微笑,刻意强调了后面那句话。
没错,他确实是故意的。
笔意要让她知道,一个女人独自出门会遭遇多少危险;故意要让她想清楚,一个女人是不是有能力独自闯天下?倘若连夜宿野外都会让她觉得害怕,那么她就该知道,她所做的事有多愚蠢。
幸好她是遇上了他。如果他晚一步看见她,或是让她遇上另一个歹人……
这该死的蠢女人,难道她自己一点都不担心吗?他无法想像,在抵达太原之后,她要怎么生存下去?
闯天下?光是想到她会怎么「闯」,他就觉得头开始疼了起来。
「反正我就是要坐在这儿,你只管别让我被熊咬就好了。至于到太原之后会怎么样,那是我的事,用不著你管!」她索性就定位躺下,不理会他的冷嘲热讽。
这时候,生命安全绝对是比她的自尊重要得多了!
「是用不著我管。」
她说得没错,那是她的事,他又何必多事?径自躺回原地,他合上双眼。
她的反驳倒是震醒了他。从来,他就不喜欢多事,特别是女人的事。但自遇见她之后,他管的事比这十年来都还多。他是怎么了?中了邪吗?
「喂——」
见他不说话,如花反倒心慌起来。他这是……生气了?「你怎么不说话?」
他翻了个身,背对她。
「喂——唐霁天,你不说话是什么意思?我——」她才说了一半,不远处传来的吼声令她顿时张大了嘴。「那是熊吗?喂!怎么跟刚才的声音不一样?」她更紧张了。「你倒是说句话啊!我可告诉你,你要是不回答我,我就……我就一直说话、一直说话,让你整晚都睡不著!」事实上,是她怕得睡不著,就怕他睡著了没人理她。
「狼。」他的嗓音低沉,明显地隐含不耐。「现在,你可以安静了吗?」她不睡,但他想休息了。
「狼?!」她的声音颤抖。
怎么这林子里,什么都有了?不待他回应,她一股脑儿地钻进他的毛裘里,闭起眼,紧挨著他。
这会儿,也顾不得什么男女有别了。打小她胆子就大,就连险些被歹人轻薄,她都不觉得可怕,可从没想到自己竟会怕这些……动物。
唐霁天浑身一震。
他应该推开她的。但他却只是背对著她,一动也不动。她温润的香气充塞在他鼻间,惑动他的心绪。顿时,他的呼吸变得急促起来。
不该是这样的,他皱眉。他唐霁天有过的女人何曾少过,如今却为了这样一个称不上漂亮的女人而……心动?!
她紧偎著他,本来微微颤抖的身子在接触到他的体温时,竟奇迹似地缓和下来了。好温暖……她本能地更偎近他,似乎外头的声音和黑暗在这时也不像先前那么可怕了。
听著他强而有力的心跳,她的心情逐渐放松下来,渐渐地外头的一切声响,仿佛变得模糊了……
「呼——呼——」
才没多久,他竟听见身后传来轻微的打鼾声。睡著了?他抬眼,轻轻翻过身子面对她。香甜的睡颜呈现在他眼前,他的胸口顿时一紧。
她在他身边,觉得安全?
这样的认知让他心上泛起丝丝暖意,却也有著明显的不悦。因为这也同时表示,她那毫无警觉的天性已经发挥到不可救药的地步。
「唔——」找到了散发温暖的地方,她满足地靠过去。
望著她无瑕的睡颜,他伸手,将她环进胸瞠。生平头一次,他想要保护一个女人,一个他甚至根本不了解的女人。而这样的想法和情绪,令他感到极度的——
困扰。
★★★
这实在是太过分了。
还未睁开眼,如花的脸便早巳红得像只熟透了的虾子。为的是她放在唐霁天身上的手,和跨在他身上的腿……
老天,她根本一动也不敢动,甚至,不敢睁开眼。
她的手,极其自然地横放在他的胸前,泰然自若;她的颊,紧紧地挨著他的肩窝,一派自在;最过分的是,她的一条腿,正大刺刺地跨在他的肚子……呃……正确说来,应该是接近他男性象征的上方……
没错,她几乎是半趴在他身上,把他当成了她的大抱枕。
呜——
她简直想找个地洞钻进去。如果他在这时候醒来,她的名声和尊严就要荡然无存了。听著他强而有力的心跳,她轻轻地,移动她的腿。
「嗯——」
一声低哑的申吟令她即刻停止了动作。乖,好好睡,等我起来了再醒,乖喔!她在心里低喃,丝毫不敢惊动他。
但他却像是知道她的心思而刻意跟她作对似的,她只要一动,他就发出声音,害得她老半天仍趴在他身上动弹不得。
怎么办?她的脚……好酸。可如果真让他发现她这样……还不如让她一头撞豆腐死了算了。
好!干脆一鼓作气——拼了!
她屏气凝神,将注意力集中在她跨在他身上的半边身子。只要快、狠、准,她一定可以安然脱离他的身体而不被发现。
一、二……她在心中暗数。
「三!」说时迟那时快,她一抬头、一提腿,整个人往另一边翻滚过去。
「噢!该死的——」几乎就在同时,唐霁天高大的身躯也往相反方向翻去,整个身子瞬间弓起。
她瞪大了眼,整个人坐起,看著他奇怪的举动和突如其来的怒气。「你……怎么了?」他该不会是发现刚才的情况了吧?
「该死——」他眼冒金星、冷汗直流。
「唐霁天?」她这才发觉情况不对,赶紧走近探看。「你怎么了?不舒服吗?」他的样子好怪,像是在忍受极大的痛苦似的。她不明白,怎么才一眨眼的时间,他就病了?
他咬牙忍痛,恶狠狠地瞪著她道:「拜你所赐,你这个愚蠢的女人!」
「我?」她完全是丈二金刚模不著头脑,才想开口反驳,却发现他不舒服的地方在……
轰!
一瞬间,她把所有的情况联结起来,双颊也在瞬间烧得火红。「我……你……那个……」好像,刚刚她在用力抬腿的时候,因为同一个姿势摆太久而麻了一下,似乎……呃……仿佛……「顺便」踢到了——个硬硬的……东西……
老天!那该不会是……她不敢再往下想。
「该死的!你跟我有仇吗?」他低咒,缓过一口气后,慢慢地站起身。
事实上,他是咎由自取。他喜欢她趴在他身上时的温顺,是以,在发现她想偷偷离开时,刻意地逗弄了她,然而他却万万没想到,她竟会——
最毒妇人心。这话果真一点也没错。
「我不是……我没有……」她急著辩驳。「我不是故意的,是你自己不应该把‘那个’摆在那里……」
这是什么话?他皱眉。「我的东西在它本来、应该在的地方,难不成它还该换位子吗?说到‘应该’……」他眯起眼。「我看,最不该的是你那双不安分的腿吧?」
吓!她倒抽一口气。「你早就醒了?!」她这话,近乎指控。
「你那样趴在我身上,我能不醒吗?」他恶意地答。事实上,他几乎彻夜未眠。软玉温香满怀抱,身为一个正常的男人,他怎么可能睡得著?!
「那你——你这个色狼!」她羞极大骂。他早就醒了却故意装作没醒,分明是想吃她的豆腐!
他不想跟她吵,转身将衣物挂上马背。「男人天性就。」
「这是什么理由?!你怎么可以……」她跟上去。
他停下。
「唉哟!」她险些撞上。
「你是要在这儿吵架,还是上马赶路?」他跃上马背,低头俯视,一副高高在上的模样。
「你——」她本想据理力争,但在看见他脸上的表情时,却改变了主意。「赶路。」她决定。
这人简直莫名其妙,一会儿生气、一会儿冷得像块冰,她都快搞不清究竟是她得罪了他?还是他得罪了她?他的反复无常,令她原本怦然的心在瞬间冷了下来。
「要赶路就上来。」他对她伸出手。
她抬起手,稍一恍惚,就被他拉上马背,安安稳稳地坐在他身前。这是怎么回事?她真的不懂。坐在马背上,如花的眉心蹙紧。昨夜的他,和今早的他,是同一个人吗?
虽然倦极,但昨夜临睡前,她曾感到一只温暖的大手拥紧她,让她安然入睡。如果那不是他,她不知道还会有谁。
但,他为什么老是在嘴巴上对她这么坏,却在她不清醒的时候对她那样的……近乎温柔?
想到这里,她的心不禁微微悸动。
「喝!」他脚下一踢,策马疾行。
被了!他警告自己。他在这女人身上投注的关心和注意力已经太多了,若再这样下去,势必会引起她的误会,对婚姻向来不感兴趣的他,最不需要的就是像她这样的良家妇女对他有所「期待」。他怀疑,他是不是已经惹上了他最不想惹的麻烦——感情的牵扯。
这是一种警讯。对于三十岁之前绝不成婚的男人来说,他最不该踫的,就是像她这样的女人,而他已经逾越了自己的界线了。
他决定,从现在起和她保持适当的距离,直到将她送至太原。
唐霁天,她只是你要运送的「货物」,别昏头了!他这样提醒自己。
「喝——」
马儿飞驰,马背上的两个人、两颗心,也跟著不知飞往哪儿去了。
★★★
「再两个时辰就要进入太原了,你打算上哪儿去?」经过三天三夜的行进,唐霁天终于打破沉默开口问。
太原已近在眼前,这也表示,他的任务将告一个段落。事实上,若没有意外的话,他与她是不会再见面的了。本来,他以为自己会高兴终于可以摆脱这个大包袱,然而,事实却完全相反,她的即将离去,让他有些怅然若失。
连著几天的沉默,只是让他更想接近她。他不喜欢这种情况,更不喜欢几近失序的自己。
坐在他身前,如花的身子明显的一僵。「我——要到‘齐家书苑’去。」她抬眼,几度想回头看清他脸上的神情,但却不敢妄动。只是……他声音里的关心,是她的想像吗?
这是三天以来,他头一次真正的开口。不知为了什么,自那天清晨起,他便不像刚开始见面时那样,老是和她斗嘴。
大多数时间,他总是在赶路。
好像,他希望早一天赶到太原,好早一天脱离她。这让她觉得自己是个累赘,打乱了他既定的行程。她几乎以为他是讨厌她的,然而——
她才一抬眼,他便知道她饿了;才一转身,便晓得她渴了;甚至在她觉得累了时,一只大手便会环住她的腰,让她靠在他胸前。她对他的不说话感到难过,却又为他温柔的举动而心动。她真的不懂,他是讨厌她,还是……喜欢?
「‘齐家书苑’?」这样的答案引起了他的质疑。「你不是告诉过我,要上太原打天下,不愿到‘齐家书苑’学秘笈?」难不成……她改变主意了?
「我——」她微回过头,却在看见他深邃的黑眸时,心跳漏了半拍。「我是不打算去学秘笈。但既然我爹在那儿交了一佰两银子,至少我得去把那些银子要回来,当作我创业的资金,才好再进行下一步。」
直到现在,她才真正觉得他是要离开她了。没来由的,她突然感到一阵心慌。
他停下了马。「所以,除了那一佰两银子,你身上没再多准备银两?」他的眉心蹙起。「如果要不回那一佰两呢?」他发觉自己好不容易压下的怒气又再次扬起。她做事总是这么不经思考吗?
「要不回?」她摇头,根本没察觉他掩饰的怒气。「不可能的。我根本没打算去上课,她当然要将学费退回给我,就算情况真像你说的那样糟好了,我身上也还有一些银子足够让我撑上一些时日。那样,也该够让我找著工作,或是租间铺子开店了。」
「租铺子开店?」他忍不住翻了个白眼。她总是这样该死的乐观,是吗?「既然都到了太原,你为什么不干脆去学那‘帮夫秘笈’算了?一个女人在这种地方想创业,不是你所想的那么容易,相较之下,去学习那秘笈,再替自己找个丈夫,事情会容易得多。」如果「齐家书苑」的「帮夫秘笈」真如传说中那样神奇的话。
不过据他所知,就算只是传闻,她若真学成出来,仍会有不少男人争著要娶她。甚至他以为,她根本不需要那劳什子的秘笈来让自己嫁出去,只要与她相处过,没有人会不受到她的吸引——她的良善、她的纯真、她的……
懊死!
他在想些什么?
「替自己找丈夫会容易得多?」听见他的话,她忍不住冷哼。「我就是不想嫁人、不想靠男人,才打定主意上太原来打天下,怎么,你也以为女人没有男人就活不下去吗?」她的眉心揪结。
「为什么不想嫁人?」她的回答令他讶异。然而,在知道她并无意婚嫁时,他竟有些释然,和些微的……欣喜?!知道她无意属于任何一个男人的回答,令他愉悦。而他该死的不喜欢自己这样的反应!
「你自己又为什么不想成亲?」她反问。不是她不想嫁,而是,没有找到她心中的那个人之前,她不想为了嫁人而嫁人。
他一怔。「我从没说过……」他从没告诉她,他真正的想法,她怎么会知道?
「少骗人了。」她立刻打断他的话。「你若想成亲,不会拖到现在还孤家寡人一个;不会在听到‘娶我’这样的字眼时,吓得面无血色。你怕死了被绑住,根本不想找个女人赖著你、拖累你,对吧?」
他望著她,半晌,缓缓地勾起一个微笑。「你说得没错,我是不想成亲——在没找到合适的女人之前。」
「而我怀疑,世上到底有没有你所谓的‘合适的女人’,是吧?」她扬眉。
他笑,笑声震动胸膛。「没错!哈哈哈——你说得一点都没错!」
听见他的笑,她竟也不由自主地露出了笑容。像他这样的男人,该是所有女人梦想中的夫婿人选吧!有时,她在想……自己是不是该听从爹娘的话,找个好男人把自己给嫁了?
赵如花!她立刻提醒自己。你不是不想靠男人过日子吗?你不是说,女人不是非嫁人才活得下去吗?就算他是所有女人梦寐以求的对象又如何?人家根本不把你当一回事,他甚至是个不想成亲的人,你又何必让自己徒增困扰?
望著他阳光般的灿烂笑容,她发觉,原来她那「女人当自强」的信念,并不真如她自己以为的……那样坚定。
女人,真非嫁人不可吗?当然不!但,若遇上了个合适的男人,为什么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