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给我闭嘴!连个小丫头都收拾不了,还有脸叫这么大声!」原本高傲地骑在马上的华服少年大怒,矮身夺过另一人的鞭子,兜头向出师不利、正捧著手哀嚎的跟班甲抽去。
霸主与恶仆,真是走到哪里都会遇到的了无新意的组合啊。凝眸幽幽地叹息。受了伤的跟班甲硬生生挨了一鞭,哭丧著脸躲在一旁。
「臭丫头,看什么看?要命的话还不快滚过来向本公子磕头赔礼!」
「连用词也这么了无新意……」凝眸低笑,「接下来无非是一些‘你找死’之类的话吧。真是千人一面的恶霸形象啊,明明是白痴到极点的废话,却乐此不彼地一再重复。」失落地叹了口气,「还以为会遇到个例外呢,白白浪费了我期待的心情。」
「你敢用这种口气跟我说话?」华服少年涨红了脸,「你知道本公子是谁?」
「仗著家中有几分钱势就横行乡里,以为自己头上比别人多生了两只角的小表吧。」漫不经心地扫他一眼,「像你这种人,也不会有什么比较有创意的身份。」
路旁的人群中有低低的抽气声响起。
「你敢叫我‘小表’?!」华服少年跳起来咆哮,眼中凶光立现,长鞭劈面抽去,可惜来势虽猛,却全无章法。
凝眸拧身轻松躲过,扬眉笑道:「还不肯承认,随便说说就翻脸,动手前根本不考虑后果,这么沉不住气,不是小表是什么?不过话说回来,你好像对这两个字特别介意啊——」
「刷!」
「又来?不是我打击你的自尊,照你这么拙劣的鞭法,再练十年也未必能沾著我一片衣角,这是真话哦。」
「臭丫头,有本事别躲!我就不信打不到你!」华服少年喘息著怒叫,手中长鞭乱挥乱打,更加不成章法,不是落空便是打到无辜的路人身上。两人一躲一追,转眼已过了半条街,所到之处人群如炸开了锅一般尖叫著四散奔逃,偶有人躲避不及地扫到鞭尾立时便见了红。华服少年不管不顾,赤红著眼继续追杀,来不及收拾的摊位全遭了殃,被打得七零八落,遍地狼藉。
如此这般又打了两个回合后,华服少年终于手软地扔掉长鞭,一个踉跄跌坐在地下呼呼地喘著粗气。
「终于闹够了?那我要继续赶路了,小表,后会无期。」神清气爽丝毫不见疲累之态的少女笑眯眯地向他挥挥手,转身悠然向马走去。
「你们是死人啊?还不给我拦下她!要是放跑了那丫头,回去我叫爹剥了你们的皮!」自尊严重受损的少年转头大骂,将一腔怒火全出在跟班身上。
在一旁早已看到目瞪口呆的五六个跟班总算回过神来,呐喊著挥舞各种武器气势磅礡地一起冲上去。
「抓活的!」华服少年顿了顿,「不许伤她的脸!」
「为什么?」一名跟班呆呆地回头。
「笨蛋,她长得已经算不上好看了,难道你还想让本公子娶个毁容的丑八怪?」
「砰!砰!砰!」
六名跟班相亲相爱地摔成一团。
凝眸怀疑地皱起眉,「你不会是气糊涂了吧?」很有可能,小表的心灵总是比较脆弱。
「本公子清醒得很!」
「那么……」受惊过度的少女小心翼翼地问,「我可以视之为调戏吗?」好陌生的词呀。
华服少年气结,「我是认真的!」
「……」凝眸沉默了片刻,抑制不住的笑意开始由嘴角扩散,直至笑得喘不过气来,「呵呵……以恶霸的标准来看,你的眼光真不是一般的奇特呀。呵呵呵……」
「你这是什么反应!」华服少年跳起来,一张称得上清俊的脸气得通红,「嫁给本公子可是天大的福气,你应该感激涕零才对,笑什么笑?!」
「不好意思,呵呵……」凝眸直起腰,仍是止不住笑,「我想知道,你为什么有那种,呃、奇特的想法?」
「当然是为了好好地教训你,让你知道本公子不是好欺负的——」
「呵呵呵呵……」一阵更为激烈的笑声打断了他未竟的话,「真是别具一格的理由啊,呵呵呵……」
天亮了。
从什么时候起,睁开眼看见朝阳已经变成奢侈的感觉呢?好像是很久之前的事了吧。那些黑暗得看不见尽头的日子,那些以为会永远醒不过来的日子,周而复始的煎熬,永无止境的痛苦……这一切的一切,他几乎要以为只是一场噩梦。不同的是,就算已经醒来,那个噩梦却还在纠缠著他,如影随形,挥之不去。
江湖上有很多人都猜测过他的出身,争论了一两年,异想天开者连皇朝内苑都搬出来,可是谁也不会将他与恶名昭著,令人闻之色变的孤骛门联系在一起,谁也不会想到名满天下的策公子,其实只不过是一个实验品而已。
失败的实验品。
如果觉得痛苦,觉得已经无法忍受的话,就去死吧。反正,还有那个人可以替代,那个和你一样的人……
记不清有多少次,因为听见这样的话而从死亡的边缘苏醒过来。每一天,从阎王手里赊来性命,虽然清楚地知道,活著只是继续受苦,再怎样努力地撑下来,都毫无意义。实验品无论成功与否,最后的结果都只有死路一条。
可是即便如此,还是必须活下来,因为不可以……让他遭受和他一样的罪!无力保护想要保护的人,唯一可以做的,便是代他承担所有的痛苦,直到他有能力自保。而现在他自己,却已经没有保护另一人的力量了……
明明是想倾尽一切去保护的人,一生不想放手的人,能做的却只是将她推得远远的。因为向天硬夺来的这么多年性命,已经到了尽头。
幸福于他,从来都是遥不可及的事,连幻想都是错误,不能解脱的是他明明知道,却仍舍不得就此放手。
「凝眸……」那样唾手可得的幸福,叫他怎么舍得拒之门外——
街上似乎发生了什么事,乱七八糟的嘈杂声音,就算处在客栈最偏僻的房中,隔了一个前院仍断断续续地传进来。
揭开薄被,脚还未著地,眼前突然一阵昏眩,急伸手撑住床边,好一会儿,房中的景物才渐渐清晰起来。
拿过一旁的外衣披上,刚打开门,一道人影莽撞地冲进来。
「大哥,你醒了?」宫四放下托盘,将他上下打量一遍,「今天精神好多了,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还好。」举手将滑落在眼前的黑发拨回,抬起的脸已挂上一如既往的微笑,「外面发生了什么事?」
「哦,我刚刚出去看了一下,好像是当地的恶霸在欺负一个姑娘吧。不过我看那小丫头武功虽然不怎样,轻功底子却不错,那种败类就算再添两个也踫不到她一根指头,所以就没多管。」宫四一边说著,一边将碗盘摆好,「赶路要紧嘛。快过来吃饭吧,我特地要厨房熬的清粥,还要了好几样小菜。」
「拿到车上去吧。」他顿了顿,「还有,以后尽量不要再住客栈了,用马车赶路已经使行程拖延了一半,再这样下去,很可能来不及。」
「大哥……」宫四欲言又止,叹了口气,「算了,随你吧。只是如果觉得吃不消的话,一定要说出来。」
「我会的。谢了,不管怎样,要你抛下诸多红颜知己来陪我,实在是难为你了。」
「后面那一句可以免了。」没好气地瞪过去一眼,嘴角却扬了起来。大哥今天的状况似乎真的很好呢,真的很不希望……再看到他毫无生气好像随时会死去的样子。
「那我们现在就走吧,账我结过了,车也备好了。」
很快收拾完东西,上车启程。马车从后门出,不一会儿来到了街上,速度忽然慢了下来。
「怎么像龟爬似的?张乙,你睡著了吗?」宫四皱眉,扬声叫道。
「四少,这可不干我的事,您往窗外看看就知道了。」赶车的张乙是宫无释特地挑选出的,也是拂心斋的人。
爆四狐疑地掀开窗帘。拜仍在街的另一头纠缠不清的两人所赐,此时街道的狼藉程度已到了连步行者不小心都会随时绊一跤,张乙还能赶著马车前行,已经算极难得的了。
「比我刚才出来看时还要精彩得多……」宫四摇头,「当恶霸就是有这种好处啊,闹翻了天也没人敢指责一句。换作别人,只怕早就群起而殴之了。」
马车极缓慢地前行,约有一柱香的时间后,终于接近了暴风的中心——
「小表,我劝你死了这条心吧。到时候谁教训谁可是不一定的事,就算你有十条命也未必够我玩的。这也是真话哦——」
清亮的少女声音,带著几分戏谑,清晰地传入耳中。原本就苍白的脸色在一刹间变得毫无血色。
爆四转头,吓了一跳,「你的脸色怎么这么难看?又发作了吗?你不要吓我。」
「我没事。」虚弱地靠在车壁上,宫无策奇异地微笑,「你——听不出来吗?」
「听出来什么?」他莫名其妙地,「我是问你有没有事。」
「那个声音……」他合上眼,「是凝眸的声音,你,听不出来吗?」由青涩的少女长大成人,相隔了四年的声音与当初的确有了不小的差别吧。
「怎么可能?」宫四再度转头向外看去,「你听错了吧,凝眸怎么会在这种地方——」他的目光忽然凝住,大叫:「张乙,停车!」
此时六个跟班在经过好一阵子的纠缠之后,终于成功地分开并捡回各自的武器,重新气势磅礡地冲向目标,然后——气势磅礡地以不同的姿势向不同的方向摔出去。
「对这么弱的人出这么重的手,凤凌哥哥,你不会觉得良心有点不安吗?」
正自得负手回应各方倾慕目光的人立即一个趔趄,打破了光辉完美的英雄形象,丢过一个白眼,「少来,你四哥我消受不起如此尊称。」
「可是四哥在江湖上结识的姐姐们不是都如此称呼的吗?」少女无辜地笑著,「这一路来我可是一直都听到四哥的大名呢。」
「好说好说……」宫四立刻笑开了颜,伸出手想拍拍她的头,不由咦了一声,「你好像长高了嘛。」他来回量著,「难怪我刚才没认出你来,原来不但声音变了,连身形也变了——」他饶有趣味地比划来比划去,没注意凝眸的眼中忽然有一道极亮的光芒闪过。
侧出一步,躲开头上乱揉的大手,她看向刚从马车上下来的白衣人——一如继往的清雅秀隽,从不曾改变的温柔浅笑,宁静如水的气度,都在眼底。四年的时光刹时凋零。
「好巧啊,大哥。」她笑眯眯地挥手,「看来我的运气真不错呢。」
爆无策微笑回应:「好久不见。」
周围的抽气声再度响起,不过这回则是因宫无策的出现。小镇的人多半世居此地,很少踏出过镇子一步,何曾见过如此出色的人物。
「我怎么觉得有点奇怪呢……」宫四搔搔下巴,「正常的兄妹四年未见,在异地重逢不都是该抱头痛哭的吗?就算降低一下标准也是该热泪盈眶的吧——算了,先上车再说吧,这种地方实在不太适合叙旧。」
「站住!」斜刺里响起一声很有气势的大吼,被遗忘到角落的华服少年杀出来,可惜因为冲势太猛,一脚踩上半颗烂青菜,他伸手在半空中乱挥了两挥想稳住身形,然大势已去,终于还是不负众望地摔出去,恰恰踫到宫四的脚跟。
低低的窃笑声自人群中传出,好奇的脑袋自店铺的门缝中钻出来。
「哎呀,非亲非故的行这么大礼,」宫四煞有其事地跺脚,「很不小心」地恰巧跺到华服少年的手背,「真是叫人不好意思呢。」
「你——」
「好啦,我知道你很想跟我多亲近亲近,不过我还有事要办,等回程时我一定会来跟你好好聊聊的。那时这个大礼就省下吧。」脚下再一用劲,方心满意足地上车走人。可怜华服少年这回连个「你」字也来不及说,就痛晕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