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钱庄近来较为空闲,难得镇日待在家中不出门工作的陆余,端坐在书房里批完案上的最后一本账册后,起身走至窗边推开窗扇,任满园的花香随风送入室内。当他身后又响起一阵轻微的细响时,他走至一旁的睡房里取来条薄被,再走回书房内、一手拦住睡在地板上,差点又滚著滚著,一路滚到门外去的计然,一手为她盖上。
他伸手轻轻拨开她覆面的发丝,这两日来,因性喜拆房的天字三号房房客,又开始在夜半大展身手拆屋毁楼的缘故,计然一直没法睡好,因此白日里她都昏昏欲睡,尤其是在用完午饭后经窗外的暖风一吹,已睡惯地板的她,就毫无招架之力地直往地上躺去。
送来点心的丹心,书房后不禁顿了顿,而后她一手指著原本还睡在书房正中央,此刻已经滚到墙角边的计然。
「陆少,这是……」他们已经完全放弃睡在床铺上了吗?
「她睡得正香。」习以为常的陆余,端起她送来的热茶,边说边揭盖吹凉茶汤。
「小然喜欢这么睡?」怪不得前阵子他会向她要求,看看能否在他的书房和寝房的地上全都铺上地毯。
「她最近都是这个样。」听她说近来她常吃得太撑,不动动她会很难过,所以他就由著她去了。
丹心瞥他一眼,「这就是你们至今还没能洞房成功的原因?」
冷不防被茶水呛著的陆余,在咳了好一阵后,冷静地更正。
「是原因之一。」哪壶不开提哪壶?
「辛苦你了,再多加把劲吧,大少和二少还在等著你们的好消息呢。」陆家天天都派人来客栈里问她,何时才会有好消息,他要是手脚再不快点,她恐怕很难再替他找理由了。
怎么多加把劲呀?有苦说不出的陆余,颇哀怨地抚著到现下不时还会隐隐作痛的胸口。
必于房事这回事,倒不是他这人有多清心寡欲,只是,与其见小然为了生女一事紧张过日,夜夜毁床破地板,他还不如要她开心的笑,且他们才成亲多久?
他陆家要个女娃儿,缓个三年五载也不迟,相信只要他夫妻俩相处久了、感情够浓厚了,那事还怕不能水到渠成?他有那个耐心等。
只是这般等久了,他不得不说,其实他也日渐有些心急。因为,在这等看得到吃不著的景况下,当盼望与想象搅和在一起,于是渐渐地,等待遂成了期待,而期待,再进一步变成了……虐待。
这种虐待,说得好听点,是男子汉本就该有的美德,可若说得写实些,这根本就是明里像种慢条斯理的折磨,可暗里,十足十就是种张牙舞爪的煎熬。
「陆少,你的性子就是想东想西想太多又太过贴心。」丹心摇摇头,不想就这么看他们继续耗下去,「若你真想快快达成大少和二少的心愿,依我看,你不如强硬点。」
「怎么不强硬点?」
她握紧拳心,「直接压倒小然。」收效最为迅速。
他白她一眼,「你以为我没想过吗?」软的硬的、强的横的,有啥子是他没想遍的?她以为当个人夫则会真的很容易不成?
「那为何……」
「我怕我的性命会有危险。」光是想想可能会有什么样的后果,他就够一身冷汗了,还是识相点,先掂量自己的斤两较妥当……说得也是。
「丹心?」被他们扰醒的计然,爱困地坐在毯子上,一手揉著眼,一手拉著身上盖的薄被,刚睡醒时的红通通小脸蛋,令在场的两人都手痒地忍不住想动手。
「乖,吵醒你了?」动作较快的丹心,抢先陆余一步蹲至她身旁,爱怜地揉揉她的面颊,而后想起一事地转过头,「对了,陆少,你有客。」
差点忘了她来这的正事。陆余意外地挑高眉,「什么客?」除了他家两位哥哥外,谁会来这客栈找他?
「你曾叮咛过不许踏进客栈一步的那位贵客。」不想明说的她,很含蓄地向他暗示。一想到来者每回大家光临这问客栈总搞得上下鸡飞狗跳,她就很想赖在这四号房里,不去外面陪东翁他们面对现实。
在听了丹心的暗示后,陆余虽是已刻意稳定住情绪了,可他的面色还是瞒不过眼地阴了一半。
「眼下贵客正在客栈大厅里候著,陆少要让人进四号房来吗?」
他一掌重拍在桌上,「不行!」
「为何?」冷眼旁观了许久的计然,在他俩似都当她不存在时,淡淡地出声提醒著像是想瞒住她什么的两人。
「因为……」丹心忙想要补救,「因为陆少和我们都有苦衷。」
她偏首再问:「什么苦衷?」
「人祸那一类的。」额上只差没冒出几条青筋的陆余,一脸悻悻然地补述。
计然意外地看著他把心事都写在面上的模样,嫁给他以来,她看过陆余在家时与工作之时的各式表情,就是没见过他这等打心底厌恶的德行,那位他们口中的人祸,究竟是何德何能啊?
「我能去开开眼界吗?」他们不讲还好,愈说就愈挑起她的好奇、心,这教她怎能不去凑个热闹?
「当然不成!」在场的另两人,默契十足地对她浇了盆冷水。
她秀眉微挑,「理由?」
「小然,那等人祸,由陆少去解决就成了,你就陪陪我吧,柴房里的柴火又不够了。」丹心在脸上推满了笑,一把拉她起身后,速速替她找来衣裳穿上。
她不疾不徐地戳破谎言,「可我前些天才被你禁止再靠近柴房。」
「呃……」
她都忘了柴房里那些多到过剩得拿去卖的柴火数量了。
「我真的不能去瞧瞧你们口中的人祸?」计然穿好衣裳后,绕过丹心,直接走至表情阴晴不定的陆余面前。
他想也不想地就回拒,「不能。」
他不想以后都得过著被骚扰的日子。
「我靠不住?我不能为你分忧解劳?还是我不能够好好的了解你?」她两手撑在案上,每问一句就愈逼近他一点,末了还衬上了一副好不可怜的模样。
陆余直靠在椅背上,「这……」来这招?
「我真的不可以?」丹心放弃地掩著脸,「陆少,你就认了吧。」
闹起家变来可就不好了。不情不愿的陆余,看在计然的份上,虽是没多说上一句话,但他在派出丹心先回客栈回报后,仍是拖拖拉拉了许久,最后才在计然的央求下,满心不痛快地带著她一块去面对现实。
一路上都跟在陆余后头的计然,才踏出本馆来到客栈大厅里,看了眼前的异样后,便忍不住先揉揉眼。
此时此刻,想闪人却闪不得的东翁、脸拉长得像苦瓜的鞑靼、笑得无比僵硬的丹心,全都排排在柜台前站好,并哀怨地对陆余投以求救的目光。
从没见过这三个人整齐变脸的计然,顿愣了好一会见,接著她的两眼遭那站在厅里,身段窈窕、面貌姣好的陌生女子给掳去,因那名女子在见著陆余后,即漾开了媚人的笑意,一骨碌地凑上前整个人紧紧攀在陆余的身上。
早料到会有这招的陆余,二话不说地将来者给推得远远的。
「东翁,她是谁?」计然边盯著陆余不断拍抚著衣袖,状似厌恶的举动,满腹醋意还来不及酿好就消失无踪的她,边侧首问向面有难色的东翁。
「人称骚到骨里、荡到髓里的……绍姑娘。」客栈里的人都因此而跑光光,被迫今日又得做白工的东翁,感慨万分地对她这未曾遭过毒手的新住户介绍前来踢馆的人是谁。
当下一阵寒意直扫向东翁的背后,受寒的东翁抖了抖,忙不迭地赶紧改口。「咳,是知书达理、厚道做人的钱庄大掌柜,另兼小余手下的头号大爱将绍姑娘绍仰。」万没料到他竟会投靠到敌营那边去,陆余用力横他一眼,这令里外皆不是人。
只得两害相权其轻的东翁,无奈地摊著两掌。
「与其惹毛绍大姑娘,我情愿得罪你。」今日认亏赔本就算了,他明日还要做生意啊。
「这还差不多。」趾高气扬的绍仰,在得逞厚,不意朝计然一看,随即一把推开陆余直拉过计然,并在她的小手上模来模去,「哎呀,你就是陆少夫人?」
「对……」近在眼前的艳容,是从未见过的无双绝丽,计然在看得呆呆之余,蓦地眼前忽然一花。
「说话就说话,别动手动脚的。」一把将计然扯回身后护者的陆余,边帮她把遭人撩高的衣袖拉回原处,边瞪向那个手脚素来快得无人能及的绍仰。
满面妖娆的绍仰,嫣然一笑后,出手快如闪电地让计然脚下所处之地再次易拉,还一手抬高计然的下颔左端右瞧。
「我说三少,怎都不见你带小然来钱庄给我瞧瞧呀?」啧啧,好货色,怪不得陆余情愿把她藏在家里,也不把她带去钱庄介绍给大家认识认识。
「小然?」已快翻脸不认人的陆余,火冒三丈地拍掉那只狼爪。绍仰美目眨呀眨的,「这么叫亲切点嘛。」
「完全不需要亲切。」眼看计然一张脸都已被模透透了,陆余忿忿地动手再将她给抢回来。
「都是自家人就不必生疏了,小然,你说是不是?」仗著自己有武功底子,绍仰手起手落,一拉一拐,不费吹灰之力即将计然给拐带至怀里。
任人拉来拉去好一会儿后,头昏脑胀的计然,在他俩谁都不让谁,还卯起劲来用力抢时,忍不住想为像个人球的自己出个声。
「我……」他们就不能先为她介绍介绍,或是解释一下吗?
「再踫,我就找人砍了那双手。」隐忍了许久的陆余,再也忍不住地撕去伪相,直接摇下了狠话。
绍仰娇声轻笑,「我会怕你来狠的?」开玩笑,在那家钱庄里负责讨债的,可不只他陆余一人。
「咱们不妨走著瞧。」陆余索性将计然推给后头的大黑看管,走至绍仰的面前眼对眼地杠上了。
处在风暴外头,浑然不知他俩间有哈恩怨的计然,方站稳,一抬起头就被大黑给吓了一跳。
「大黑,你怎一身冷汗?」她掏出绣帕想替他擦擦,往旁一瞥后,她愣愣地看著另一人,「东翁,你的脸色好青啊。」压根就没将客栈里其它人看在眼底的绍仰,在陆余左挡右闪,就是藏著计然不给看之余,没好气地问。
「枉费往常人人都说咱俩郎才女貌,这么不惦念旧情?」
「我还豺狼虎豹呢。」陆余不屑地冷笑,才不吃这套。
绍仰危险地眯细了媚眼,「你说什么来著?」
「听见啥就是啥。」
在他俩就快打起来时,受不了的东翁,含泪地向他们讨饶。
「你们就行行好,别再坏我的生意了……」要是接下来三日都没人敢上门怎么办?
「咱们回房。」无意令东翁为难的陆余哼口气,自大黑手中接过计然后,便拉著她往本馆里走。
声音追在他们后头的绍仰,可没忘了来此的目的是什么。
「三少,大少与二少要我来这为你传个话,后天记得回府一趟哪!」哼,等他回家后他就知道有苦头吃了。
陆余再赏一记冷眼,「没事就快滚。」对于刚才在客栈里的那场混乱,从头到尾都模不著头绪的计然,在被他拖著一路往四号房的小巷里走时,直回想著发生了何事,忽然间,她手腕间传来了一阵拉扯,她不解地看著突然站在巷中,沉著张脸,不知在用力思索著什么的陆余。
「你离那个绍姑娘远点,记著我的话,知道吗?」他两手紧按住她的肩,不放心地盯著她的眼对她交代又交代。
「知道……」被唬得一愣一愣的计然乖乖点著头,半晌,她一头雾水地问:「为何要这样?」怪了,那位绍姑娘不是他手底下的掌柜吗?干啥要防得这么紧?还有,他究竟是在防什么?
也对,为何要这样?
陆余愈是深想,也觉得这主意只能治标不能治本,就算她听进了他的话不去招惹绍仰,仍不能保证长了两只脚的绍仰就不会跑来拈花惹草。
「陆余?」
他两掌一拍,「依我看,干脆就去我在蚀日城的别业小住一阵子。」若是绍仰日日找上门来,东翁少不了会摆副苦主样给他瞧,倒不如他先走为上免得又牵连这家客栈。
「你要搬家?」方才她是不是有错过什么?
「不对,不够妥当,我看你还是回娘家一阵好了。」他手下的地盘,绍仰是有哪处不清楚的?
为防患未然,远一点较好。计然愈听愈觉得不对,「我才过门没多久你就要我回娘家?」他是想将她的名声往哪摆啊?
「说得也是,回娘家是欠缺考虑了些,因我大哥、二哥都知你家在哪……」陆余抚著下颔沉思不过一会儿,即快刀斩乱麻地做了决定,「这样吧,选日不如撞日,咱们今日就起程。」还是早点打包走人才能以策安全。
「起程去哪?」为什么她都有听没有懂?
「总之,先出了们再说吧。」也不多做解释的陆余,抢时间似地弯子,一把将她给扛抱至他的肩上。
「慢著、慢著……」遭人扛著走的计然,一脸茫然地问:「你究竟要带我上哪去呀?」
就像是现在这样。听完她所说的话后,大清早就板著张脸的陆余,直在她的面前走来走去,还不时走至窗边瞧瞧外头是否有人窥探,一刻也没法定下心来。
「你想去钱庄帮忙?」
「嗯,我念过几年书,且待在家里我闲著也时闲著。」计然不解地瞧他似防贼的模样,不懂他这两日来怎就是一直这样。
「不成。」早知那日在扛著她离线时,就算是被人拦了下来他也该强行闯关的。
「为何?」她拉住他,阻止他继续在她面前绕得她头昏眼花。
他的两眉揽得紧紧的,「钱庄里有个绍仰。」
她反而不解,「就是绍姑娘来信找我去帮忙的呀。」那位绍姑娘在信上说了,钱庄里主事的只有陆余与她二人,近来陆余勤快地跑外务,她一人都快忙不过来了,因此想请当家主母过去助阵。
「此话当真?」陆余当下大大怔了怔,且极度防备地扬高了音量。
「嗯。」
他直摇首,「那你更不能去了。」把她摆在家里他都嫌不安全了,还让她亲赴狼口?那个又换了新口味的绍仰,在打什么主意他不用想也知道!
「昨儿个我已回信答应她了,待会她会请大黑来这送我过去。」不说清楚他是怎了,也不给个理由,这教她怎么回绝绍姑娘?
且她老早就想去钱庄看看了,若能多少替他分担点工作上的事,她说什么都要去。
没料到这事她事前连商量也不跟他商量一下,陆余盯审著她那双已下定决心的眼眸一会儿,而后有些不痛快地走至一旁的长椅用力地坐下。「陆余?」她步至他面前瞧著他生闷气的模样。
他满心抗拒地问:「我若坚持不行呢?」他都这么识货了,没道理那个阅人无数的绍仰,会不识货地高抬贵手放过她一回。
「我只想试试而已。」计然拉来他的掌心,闭上眼将面颊靠在上头,「镇日窝在家里又无事可做,我闲得慌。」
她本来是日日往外跑在外做生意的,虽说要她待在家也成,但这阵子下来她觉得已经够了。就算是养只金丝雀,也得让它偶尔到花园里看看走走,而不是只将笼子挂在楼阁上,让它一再地想象著蓝天的怀抱吧?任何事,适度就成了,若是能工作与家里两边兼顾,岂不是更好?
陆余也知一直将她摆在家里像个花瓶般地供著,著实是太为难了她点,可一想到钱庄里正等待著她的某人,他就……
满心妒意的他,不情愿地哼了口气,拉开她的手将她拖抱至身上,低首亲向那日首先被绍仰吃一旦腐的双手,再吻上她的颈项,在她面带不解地看著他时,他索性低下头封住她的唇,在她柔软的唇瓣上辗转吮吻了许久,感觉到她回应后,他便掠夺式地开始吻得更深更重。
「陆少,有人送信来客栈,想请你帮个小忙。」来得很不是时候的丹心,站在门外一个头两个大地瞧著手中信件上熟悉的字迹,全然不知里头那对小夫妻正面临别的状况。
「你说谁找我?」满怀软玉温香的陆余,不情不愿地舍下近在眼前的红唇抬起头问。
「呃……封浩。」
「他不是出门流浪去了?」光是听见那位邻居的大名,一股子闷了多年的火气,当下便在他的腹里熊熊窜烧了起来。
「他……」
「又做赔钱生意了?」他眯细了眼,「这回他当了什么?」那个换业如换衣,三百六十五行里行行都做的家伙,他怎还是学不乖?
「他本人。」丹心无奈地再禀,「陆少,这信上说,你若是不派人去赎他,他就见不著明日的太阳了。」
陆余火大地将话轰出窗外,「叫他死得通透些,省得下回他又把帐记在我头上!」每次赔钱就只会叫他带钱去钱庄赎人,他又不是天生欠他封浩的。
「谁是封浩?」不明白来龙去脉的计然,边拍抚著他急速起伏的胸口边问。
「你不会想认识他的。」他随口带过,低首就想再吻她一回。「少爷。」已经在外头等了很久的大黑,为免耽误了时辰,不得不在丹心踫了一鼻子灰后紧接著开口。手边之事一再受挫,再次手工熄火的陆余捉狂地大吼。
「别再打扰我了!」就让他做做夫妻间的功课成不成?他们不知道他已经饿了很久了吗?
「大黑,有事你就说吧。」计然拍拍挫折不已的陆余,扬首对外头那个声音听起来有些可怜的大黑说著。
「少爷,你忘了今日你得回老家一趟吗?大少何二少都还等著你呢,且我得送少夫人到钱庄去,你就别再把少夫人给绊在房里了。」想亲热的话,他也得看看时机吧?他不如就快点放人好让大家都去办完正事,回到家后,他们会有大把大把的时间培养感情的。
「你也听到了,就别让大黑难做人吧。」计然虽是觉得很可惜,但也认为他只是拖延时问不想让她出门。
陆余臭著一张脸,老大不爽快地看著计然推开他去里头换妥了外出的衣裳,而后拉著他一道走至门外,在大黑接过她时,他一把揪住大黑的衣领,一字字地向他沉声警告。
「她要是在绍仰的手里掉了一根发,唯你是问。」大黑苦情地点著头,「是……」这也未免太强人所难,也太不人道了点吧?这对主仆到底瞒了她什么?
看著大黑一副慷慨就义的神情,以及身后那个活像是她去了钱庄,就不会再完整回来的陆余,计然携带满腹的惑水,举步走出家门,坐上了大黑从来没有驶得那么慢,慢得她以为钱庄永远都不会抵达的马车,在来到了钱庄,也再次见著了那日令她惊艳的大美人后,先前累积在她心头的疑惑,登时
包是堆栈得像座小山似的。
抬首看去,近在眼前的绍姑娘,依旧风情万种、美艳无限,可不知怎地,她就是觉得这位美人的身材,与那日所见的……似乎有点不同。
简单对她介绍完钱庄里的事务,与做帐的基本要领后,公事公办的绍仰便交给她一本账册,要她也跟著试试。
「哎,你的笔,落得不正哪。」站在她身后紧紧盯著她一举一动的绍仰,在她方落笔写没几个字,便托著香腮直对她摇首。
「有吗?」计然疑惑地看著自己握笔的姿势。
「是握的方法不对,你该这么握才是。」力行言教不如身教的绍仰,说著说著便靠至她的身旁,亲切地握住她的手。
「绍仰……」眼看最坏的预感马上成真,大黑在绍仰的另一手攀上计然的肩头时,忙著拍掉那只造次的手掌。
「块头那么大就别杵在这里碍事,招呼生意去。」绍仰扬起一掌,落力地驱赶著他别来坏事。
「没客人上门。」不想回家后难以对陆余交差,大黑虽是不愿,仍是站在原地生根不敢走。
绍仰瞪他一眼,「到外头扫地去。」
「可是少爷交代过要我照顾好少夫人。」无辜到极点的大黑,闪躲著冷箭,硬著头皮将绍仰连人带笔地带离柜台远点。
「我是会吃了她不成?」绍仰边说边又把计然拉回来了一些。
聆听著与上回所听有些不同的声调,计然多心地问。
「绍姑娘,怎么今儿个你的嗓子有些粗?」看她的样子,也不像是染上风寒或是什么,怎她的嗓音却明显比上一回有段差别?
「只是著了凉嗓子有点不适。」绍仰笑靥如花地握住她的掌心,将它拉至面前,高兴地左端右瞧,还模了又模,「瞧瞧你,虽是不白,但肤香肉滑的,就算是黑了点……」
愈看愈觉得哪不对的计然扬高了柳眉,「黑了点?」
「也无妨。」绍仰说著说著就要将唇印上去,就在那时,忠心护主的大黑,将时间拿捏得极为妥当地适时伸出一掌。
定眼瞧著大黑过于保护的种种举动,以及额冒青筋直瞪向老来坏事的大黑的绍仰后,夹在他俩之中的计然,本是想不著痕迹退离他两人之间的,但就在她挪动脚步时,绍仰又正好朝她这方向靠了过来,就在这一退一进,肩头不意撞上了绍仰胸前的她,在这么一撞之后,她总算明白为何今日她老是觉得哪儿有些怪了。
「绍……绍姑娘?」她盯著方才所撞著的东西,结结巴巴地开口。
「嗯?」
「那个……」她一手指向地板,很努力维持著正常的神态,「你的包子掉了。」
敝不得她头一眼就觉得,这位绍姑娘的身材今日丰满得有些太过天赋异禀。
「啧,没黏上就是不牢靠。」绍仰撇撇嘴,弯身拎起那两颗今早才出炉的肉包。
打从嫁进有间客栈以来,看过太多违背常态之事,已经不知惊讶两字如何书写的计然,将一双饱含疑问的眼缓缓滑向一旁眉心打结的大黑。
「他是……」
「我的同门师弟。」很不想承认这事的大黑,郑重地向她重新介绍。
她头痛地抚著额,「他有女装的癖好?」怪不得陆余防他防得那么紧,瞧瞧这等长相、这等打扮,说他是女人不会有人怀疑也是自然。
大黑娓娓道出师门里的秘密,「他打小就想当女人,日日女装都往身上套,就算打死他,他也绝不承认他扮得不像是女人。」
「原因?他爱女人。」大黑感慨万分地叹了口气。
「呃……」他不说还好,愈说头昏脑胀的她愈想不通。
他清清嗓子,「简单的说,他爱女人,也爱扮女人。」
「我懂了……」自认接受度满强的计然勉强点点头,「既然他这么爱女人,他怎不找蔺大夫帮忙?」依她看,这是心病吧?听陆余说,在神医蔺言的手里,无论什么疑难杂症都治得成,他们怎不带他去试试呢?
大黑的叹息更是无止无尽,「蔺言说,她的医术还没有高明到能把男人变女人。」他们早就试过这一招了,可蔺言很坚持,这家伙的脑袋根本就无药可医。
她讷讷地开口,「这……心这样啊。」
「打从那日起,这小子就更加自暴自弃,一股劲地卯起来用力扮女人,而我们也只好睁只眼闭只眼由他去了。」早已接受事实的大黑,一回想起从前惨不忍睹的过往,就很想再次替全师门掬一把男子汉的清泪。
就在他俩你一言我一语地谈论著绍仰时,不知是在何时,他们话题里的正主儿,已无声无息地来到大黑的身后,摊开两掌掌心,而后老实不客气地一把模上大黑壮硕的胸肌。
为免绍仰再将禄山之爪伸向计然,不得不牺牲自己的大黑,只看了身后一眼,便认命地转过头任身后之人为所欲为。
站在前头的计然,在绍仰一路从后头模至前方,并伸长了两手改模向大黑的背肌时,她语带抖音地问。
「你……不是爱女人吗?」
「也爱男人啊。」痛快上下其手的绍仰,边模边对她抛了记媚眼。
「他……」计然一手指著身旁荤素不忌的仁兄,愣愣地看向惨遭辣手摧草。任人吃遍豆腐的大黑。
「他呀。」大黑无奈地仰天长叹,「无论男女,众生同等,一律通吃。」
门前冷落车马稀。因无客上门,打不起精神的东翁趴在柜台上,两指有一下没一下地拨著手中的算盘,而在外头枯站了一整日,还是什么客人都拉不到的鞑靼,则是难得地窝在门边无事可做。
在见著远处自大街急驶而来的陆家马车时,鞑靼站起身瞧了瞧外头,再瞧了瞧客栈里东翁那张憔悴的脸庞,直想著,不知道陆余在得知这几日那个害得客栈都没生意做的绍仰,对他捧在掌心上的计然做了些什么后,他和东翁的脸色比起来,哪个会比较青?
说起那个貌美无比、勾人不遗余力,但人见人怕的绍仰,除了是大黑他们师门的心头之痛外,亦是东翁开店以来最深的噩梦之一,每回只要绍仰一出现在客栈里,所有的客人便恐慌地躲的躲、逃的逃,就怕一个不小心会遭男女通吃的绍仰给看上,害得老因绍仰而做赔本生意的东翁,不得不求陆余与绍仰来个约法三章。
可他们万没想到的是,那个见猎心喜的绍仰,这回竟不顾东翁与陆余的口头之约,趁陆余不在家之际,硬是为了计然专程跑来这坏东翁的生意。
唉,妖孽啊。
遭人绊在老家连著三日都不能回家,一心急著想赶回客栈的陆余,在马车一抵客栈门前,即动作飞快地跳下马车,一骨碌地就想奔回房里探探爱妻,可老早就堵在大厅里等他的大黑,却挑在这节骨眼将他给拦下,并在他耳边嗦嗦了一堆他不在时钱庄里新增的公事。
「你说他们要我做什么?」陆余阴沉地问,压抑了数日的妒意、焦急和火气,终于在那一番话里全数冲出心中的栅栏。
「呃……」负责传话的大黑,也觉得那些人选的时机太差了点。
陆余不客气地吼在他头上,「这等小事,我那些堂兄就不能自个儿搞定吗?」
他连家事都摆不平了,谁还有空出远门去替那些堂兄收太子底下门人所欠的帐款?
万一那个完全不忌口更没节操的绍仰趁他不在时吃了她怎么办?谁能赔给他一个计然?东翁边喝著茶水打起精神,边出声解救一下站在虎口前还不知道要跑的大黑。
「小余,你的脾气愈来愈差了。」现下是怎样,在外头为恶太久了,所以回到家里连演都懒得再演善良老百姓一下吗?
「该不会是因为……夜晚的夫妻生活不满足?」跑到里头凑热闹的鞑靼一手掩著嘴,颇为坏心眼地问。
陆余也没同他客气,当下就大刺刺地杠回去,「那又怎样,你是能替我排遣吗?」
登时将口中的茶水喷得鞑靼一脸的东翁,呛咳了一阵后,心境惨然地再次趴回原位。
他心目中乖巧有礼的小余……已快荡然无存了,唉,算了,幸好客栈里还有个小然可以安慰他一下。
「少爷,还有件事我必须告诉你……」大黑在他举步又想绕回四号房时又再拖住他的脚步,并在他的耳边又说了一堆。
愈听愈是额冒青筋的陆余,在他一把话说完,便头也不回地冲向本馆内。
「大黑,你究竟同他说了些什么?」活该被波及的鞑靼,边拉著衣袖擦脸边问。锤炼多年,演技已是炉火纯青的大黑,事不关己地耸耸肩。
「没什么,不过就是煽风点火而已。」只要能让陆家大少、二少尽早达成心愿,也让陆余逮著了借口得偿所愿,他偶尔也是可以扮扮坏人的。
「啊?」
压根就没时间去计较大黑所说的话是真是伪,像狂风似的陆余,以无人能阻之势凶猛地冲回四号房,三步作两步地拾级上楼,强势地刮进了房里,令刚浴沐完正擦著发的计然不禁一愣。
忙了一日,她才从狼爪下逃生回家,现下又是演哪出?
陆余踩著愤懑的脚步,大步大步朝她逼近。
「我全都听大黑说了,姓绍的他模过你哪?」什么全身上下都被模透踫遍了?
姓绍的祸水明日是想横死街头吗?
那个不管大事小事全都打小报告的大黑……不是说好了,这事绝不告诉他家主子的吗?站在原地被迫浴陆余大眼瞪小眼的计然,默默在心中抱怨起那个老是说话不算话的大黑。
不耐的眼神直直向她戳来,似是不得到个答案不肯死心般,她叹了口气,伸手指指身后一头遭绍仰爱不释手模了一整日的长发。
「还有呢?」陆余盯著她那头方洗过还沾著水珠的发。
她再撩高两袖,主动将两臂都交给他检查。
「还有哪?」他反反复复看了许久,而后像是心有不甘地举高她的两腕凑至嘴边,一路自腕肘吻至臂上,为此,计然微微挑高秀眉。
他火大的问:「只这样?」
她迟疑了一会儿,试探性地指著自己的面颊,下一刻,他果然一个劲地左右亲起她的两颊,面对愈来愈好拐的他,她努力忍住笑,再故意指了指自己的唇瓣。
「没别的了?」他重重吻上她的唇,还制造出满大的响音。
她微偏著头,「这我得想想。」既能瞧见他满心醋意的模样,又能享受他的亲吻,其实她是完全不反对全身上下统统都指过一回的啦。
「往后别再让他踫你,不管他装得再怎么像女人也不成!」一想到日后她还要去钱庄帮忙,愈想就愈不放心的陆余,告诫再告诫地对她叮咛。
「你对他的成见真的很深是不?」看来是很难改变绍仰在他心中的印象了,其实只要言明了她不喜欢这样,那么绍仰不见得会继续那么不识相,可偏偏每个人见了绍仰就是一个劲地用力躲,反而让绍仰更是乐得四处追。
已经气昏头的陆余才没管那么多,「不许让他用力瞧,必要时你就一掌打死他知道吗?」
「可那会死人的。」他忘了他们干哈打从婚后就睡在地板上了吗?
他用力哼口气,「挂了他正好!」这些年来那不男不女的妖怪做过太多令人发指之事了。
「噢……」难得见他为了她的事激动成这样,心花朵朵开的计然开始觉得,去钱庄帮忙并日日都得想法子打发绍仰一事,其实也是很不错的。
一鼓作气发泄完了后,接连几日下来的忙碌,令满心的疲惫随之排山倒海而来,陆余两手握住她的肩,垂首在她的面前低声喃喃。
「拜托你……别再让我当个妒夫了。」若是他还得再忍受绍仰多踫她一下的话,他实在是不能保证日后他能只是吼吼就算了。
他不像她一样,可以事事都不在乎,天大的事只要是打不过它就加入它,而他更不习惯的是,他无法控制自己的情绪。
往日里,她可爱的笑脸,她人见人爱的性子,有多么受到客栈里的人们喜爱,他全都睁只眼闭只眼就当大家是爱屋及乌,可一想到除去她表面上也给他人看的那些,眼下这专属于他所有的种种,他人也能分享亦能看见,他就有种忍受不住那等快要失控的感觉。
「我会尽量与绍姑娘保持好距离,好成全你这小小的心愿的。」总觉得他会生气、会发怒是件好事的她,安抚地拍拍他的背,很高兴见他的性格不再人前人后那么地走偏锋。
他盯著她的眼瞳,「绝不食言?」
「是,我保证。」她笑靥如花地挽著他的手臂往房外走,「别不高兴了,我听丹心说吞月城好像有什么大喜之事,因此今晚城内会施放烟花,咱们下楼去园里瞧瞧吧。」
衬亮了漆黑天际的朵朵七彩烟花,让柔美的月色多了短暂的美丽伴侣,满园像是在夜色里睡去的花儿,安安静静地在亭外承接著夜露的洗礼。
与她肩并肩坐在小亭里远望吞月城另一端的天际,陆余根本就没注意天顶上的银花火树,他的两眼,只见著了倚在他身畔的她,她那轻触著他的面颊微湿的发梢,闻起来就像花儿一样清鲜,而她笑意盈盈,全心全意地倚靠著他的模样,在不知不觉间已将他数日来的烦闷焦躁给逐至远处,心平气和的感动、柔软的旖旎,转瞬间盈满了他的心房。
若是可以的话,他很想打造一个金丝的鸟笼,就这么将她给困在里头,不让任何人来与他分享她的一颦一笑;再不然,他想把她给牢牢拴紧在身上,不再任她离他那么远,就这么待在他的身旁哪儿都别去。
这不禁让他想起,许久以前,他曾笑过左刚对蔺言恪守著为人夫的三从四德、两眼只看得见蔺言、俨然就是蔺言身旁一只忠狗的蠢德行,可现下想想,他不也是差不多的一个蠢样?
看了天际许久的计然,在颈间有点酸之时,忍不住想动一动,却意外瞧见他压根没在欣赏烟花只是一径地瞧著她,她担心地模模看起来像是有点累呆的他。
「怎还绷著张脸?」陆余以指复上她的指尖,继续动也不动地凝视著她。计然顿了顿,而后二话不说地吻上他的唇抚平他的不安感,见他还是愣愣的,她索性捧著他的脸庞,专心地吻得更加热切,就像是要弥补这些天来的孤寂一般。
仿佛受到了什么鼓励,当下理智全都离家出走的陆余,热切地与她唇舌交缠,陶醉在他的热情里的计然,模模糊糊地想著,若是这样就能让他快乐些的话,她会很乐意时时对他这么做的。
靠在他的胸膛上微微喘著气的她,在他以指尖代替发梳顺著她的长发之时,她看著满天瑰丽耀眼的烟花直在心底想。
曾几何时,她已是这么的习惯起这具怀抱?而她对他的依恋,又是在何时已是这么深了?
萦绕在他俩之问的感情,无法秤量,也无法斤斤计较地去数算,它就只是在暗地里默不作声地日日囤积著,再沉甸甸地搁置在她的心头,在她已将它视为她的生活之一时,她这才迟钝地发觉,原来这份看似沉重无比,其实又让她整个人有若棉絮轻软飘飘地沉浮在空中的感情,其实就是他人口中的爱情。
而这份爱,就藏在他面上的浅笑里、他徘徊在她耳边的低低徐言中、他温柔感动她的举止里。
总是宠溺著她的他,为了她,可以是缠绵日夜不断的潮汐,也可以是包容广纳的海水,这让她想起那个以往生活充满了辛苦的种种,和那个摇不可及的心愿。或许她的人生就只能像是她未出嫁之前那般,败倒在生活里,一日复一日地,只能冀望著美好的明日,可又或许,那些年的忍耐与等待,其实都是为了迎接他的出现。
「陆余。」自她口中逸出的低喃,浅浅的,像是风儿在园子里的回音。
「嗯?」
「陆余。」
他不解地低下头,看著紧闭双眼的她,小心翼翼地拥著他,一声声地唤著他的名,那虔诚的模样,像是在说什么咒言,又像是在许愿似的。
「你是我的,我一人的,对不对?」
陆余怔了怔,半晌,他收拢了双臂,理直气壮地答道。
「这还用说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