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中的是七日夺魂香。
传说此毒是由七种奇花炼制而成,中了此毒的人,七日之后,必将七孔流血而亡。
因为七种奇花太过难寻,江湖上已有近百年不曾有人听闻此毒,幸而曹开朗透过徒弟温行浪,请来他的好友狂医齐非,对方见多识广,才勉强认出此毒。
只是就连妙手回春的齐非,也想不出此毒该如何得解。
「怎么连你也束手无策?!」封无极听他说无药可解,勃然大怒,一把揪住他衣领。「你不是狂医吗?医术不是很高明吗?还号称什么江湖第一大夫,怎么可能治不好?!」
「我是狂医,可不是阎罗王。」面对他的暴怒,齐非只能叹气。「生死簿上定下的命数,凡人难以挽回。」
「谁说不能挽回?一定有办法挽回!」封无极才不信什么命数。「你说,一定有什么办法,快告诉我!」
「唉,在下问过四海帮的人了,连他们也不晓得他们帮主究竟是从哪里弄来此种奇毒,这事,实在难办──」
「再难办也要给我想办法!」封无极激动地打断他。「我警告你,别想找借口,你若是治不好菲菲,我便杀尽天下人一起陪葬!」
这人果真是个杀人狂!
齐非无语,瞪大眼,瞠视他。
一旁的曹开朗与冷枫也不禁蹙眉。
正僵持间,一道微弱的嗓音悠悠扬起──
「无极,你别为难人家了。」
「菲菲,你醒了?」曹开朗与冷枫又惊又喜,立刻奔到床畔,封无极也松开齐非,关怀的眼落向月姬。
「菲菲,你觉得怎样?还好吗?」冷枫首先问。
「嗯,我很好。」月姬轻声答道。
「是真的吗?有没有哪里不舒服的,跟爹说。」
「爹,你也来啦?」月姬勉力微笑。「你跟娘……和好了吗?」
「我们……」冷枫与曹开朗尴尬地互看一眼。
反倒是封无极替他们找下台阶。「你别担心你爹娘,他们会和好的。」
月姬听了,似是十分喜悦,模索著分别握住双亲的手,然后将他们牵在一起。「你们俩别再吵架了,好不好?」
两人望著女儿泛紫的脸色,难受不已,不觉同时点头。「我们知道了,你放心。」
「嗯。」月姬颔首,玉手又在空中模索。「无极?」
「我在这儿。」封无极主动握住她的手,异常滚烫的触感令他心一痛,他咬牙强忍。
「你别担心,菲菲,你的伤口虽然伤及内脏,但有我替你运功疗伤,很快就能好。」麻烦的是渗进体内的毒。
「嗯,谢谢。」月姬明知他在说谎,却不戳破,柔声道:「我方才好像听见你在威胁人家大夫,这样不好,无极。」
他一窒。「我……没威胁他,你听错了。」狼狈地否认,锐目狠瞪齐非,谅他也不敢随便嚷嚷。
后者非常识相。「不错,月姬姑娘,是你听错了。」顿了顿。「其实邪王只是问我,有没有法子能让你好得快些。」
「是吗?」月姬若有似无地微笑。
真是善解人意的姑娘。
齐非暗暗感叹,教他不想救她都不行。想著,他掏出怀里珍藏的千年人参,交给冷枫。
「冷宫主,麻烦把这人参熬了,每日让月姬姑娘喝上三碗。」
「是。」冷枫接过,爱怜地抚了抚女儿的秀发。「菲菲,你好好躺著歇息,娘去给你熬汤药。」
齐非又转向曹开朗。「曹先生,若是那些前来观礼的宾客还没走远,请去向各派讨些他们专供疗毒的灵丹妙药。」
「是,我马上去!」曹开朗二话不说,自去讨药。
「至于你嘛──」齐非凝视封无极,见他神情惨澹,一时也不知该说些什么,悄然叹息,在他耳畔低语。「她中的是热毒,你的内劲正巧偏阴冷,有需要时,就替她多输一点真气吧。」
封无极胸口一紧,听出齐非的弦外之音。
他的意思是月姬的毒暂且无药可解,只能尽量替她压住,不致太快侵入五脏六腑,拖日子罢了。
他绷著脸,颓然坐在床畔,却不敢露出一丝绝望之色,强自振作精神。
「菲菲,你一定累了吧?你睡吧,我在这里陪你。」
「不要,我不想睡。」月姬摇头,强撑著一口气,朝他淡淡一笑。「你是不是生气?」
「生气?」他愣住。
「你气自己让我受伤吗?」她轻轻捏他的手。「别生气,那不是你的错。」
「我──」封无极颤抖地反握住她。她实在太了解他,她怎知他现下满腔郁恼,恨不得受伤的是自己?「是我不好,我没护好你,若是我肯听你的话就好了,若是我今日不来明月宫挑衅,你也不会……」
他小小的傲气算什么?江湖上的人都误以为她是温行浪的女人又怎样?只要她能活著,只盼她好好地活著……
「菲菲!」他蓦地咬牙,不许自己眼眶泛红。「你会好的,你一定会好!」
「是,我会好的。」她柔顺道。「我一定会好起来,所以你别再自责了,也别迁怒他人。你别再杀人了,好不好?」
「我──」封无极眼前一片黑。
他从小到大,一直在杀人,她居然要他从此停手?
「你其实是个很温柔很温柔的人,大家都误解你了,我知道的。」
不,她不知道,他根本不是她想像的那种人!
「我答应你,为了你,我一定会努力活下来,很努力很努力,所以你别生气了好吗?」
他当然要生气!
气这贼老天,气这世间的不公,气阎罗王看走了眼,明明该勾走的是他的魂──他早就该死了,不该活到今日,不该的……
「无极?」她颤声唤他,嗓音好微弱,宛似随时会随风而逝。
他喉咙掐住,眼眸热热地滚著什么,好不容易,才寻到说话的声音。「你答应我,会努力活著?」
「嗯,我……答应。」
「那我也答应你。」他哑著嗓,伸手抚模她脸颊。「菲菲,你一定会好起来的。」
他黯然,说著连自己也不相信的话。
他们都在说谎,说著安慰对方的谎,谁都知道对方在说谎,谁也都明白对方知道自己在说谎。
但这谎言,不得不说,因为现实,太残酷──
***
「已经三天三夜了。」冷枫叹息。
「嗯。」曹开朗低声应道,透过虚掩的窗扉,窥视房内的动静。
他可怜的女儿依然时醒时睡,昏昏沉沈,而一脸憔悴的封无极也依然坐在床畔守护著,须臾不离。
「这三日来他不曾合过眼,一直照顾著菲菲,看来他真的很爱我们女儿。」
「菲菲也很爱他啊!」冷枫又是一声长叹。
两人彼此对望,不约而同都回想起前日封无极教训他们的话──
「再如何相爱的情侣,都不一定能相守到老,而你们俩明明有这机会,却因为一点小误会闹到分离二十年!你们闹够了没?不觉得自己太无聊吗?若是我跟菲菲能有二十手──不,二十天也行,我都会──」
当时,他没再说下去,喉咙像堵住了,困难地咕哝著。
但他不说,两人也能明白他彻骨的痛。
「他说的很对。」冷枫哑声低语。「我们俩确实太任性了。」
曹开朗注视她泛红的眼眸,心如椎刺,不觉伸出手,轻轻握她肩膀。
她哽咽著,默默垂泪,许久,才勉强振作,捧著人参药碗,送进房里。
「这碗汤药,菲菲醒来时,你喂她喝吧!」她交代封无极。
他默然点头,双目黯淡,毫无神采。
冷枫心弦一扯。「你自己也多保重,别累坏了,否则菲菲会难过的。」
温柔的劝告似乎很令他震撼,哑然瞠视她。
这年轻人,怕是很少受到别人关心吧?
一念及此,冷枫怅然摇首,静悄悄地离开,带上房门。
封无极站起身,怔怔地目送她──她是菲菲的娘,她深深地疼爱著自己的女儿,她会耐性地为自己的女儿,梳顺一头秀发。
难怪她舍不得将菲菲交给他这样的男人,他的确配不上……
封无极怔忡著,忽地,床上传来细微的声响,他倏然凛神。
「无极。」月姬轻轻呼唤著他,一醒来,便想找他。
「我在这儿。」他深呼吸,压抑著胸臆又是狂喜又是惊惧的浪潮,端起汤药,扶著她靠坐在自己怀里。「先喝点药。」
「嗯。」
她将苍白的唇触上碗缘,却无力地接不住送进嘴里的汤药,封无极眼见汤药大半都流出来,心弦一紧,索性自己喝一大口,然后吻住她的唇,一点一滴地哺喂。
他慢慢地、悠悠地吻著她,喂给她的是汤药,也是自己的真心。
月姬眼眸一酸,忽然觉得想哭,她强忍住,喝完半碗汤药后,伸出手,颤颤地抚上他脸颊。
「你今天没戴面具?」
他一震,这才恍然惊觉自己竟忘了戴上一向不离身的面具,他猛然扣住月姬手腕,不让她踫触自己。
但太迟了,方才他喂药时曾与她面颊相贴,她一定早就感觉到他脸上的伤痕有多粗砺可怕。
「你……我让你受惊了吗?」
虽然她看不见,但她比任何人都还敏锐,她会如何想像他残缺的半边脸?
他咬牙,懊恼地别过头。
「别这样。」她感受到他的自惭形秽,浅浅地扬起一抹笑。「我不怕的,让我感觉你,好吗?」
说著,她主动凑上自己的颊,贴住他受伤的那半边。
他不觉颤栗,她柔嫩的肌肤怎能与他如此亲匿厮磨?
「这是……让火给灼伤的吧?」她宛如亲眼目睹,眉宇蒙上淡淡的哀伤。「一定很痛吧,现在还痛吗?」
「早就没知觉了。」
「究竟是怎么回事?」
他不答腔,黑眸瞠视著,仿佛凝望著久远以前的过去,许久,他才沙哑地扬声。「你还记得那个去抢婚的姑娘吗?」
「你说红莲姑娘?」
「她其实便是我师父的亲生女儿,而我娘便是她的师父。」
「你认识她?」她讶异。
「不算认识,只是知道而已。」他语气空洞。「我十六岁那年,从我师父那儿得知他们俩交换儿女的真相,一时气不过,主动前去找我娘谈判。我要她放了那个女孩,她不肯,还说她就是要跟我师父比一比,看谁教出的兵器更厉害。」
月姬身子一颤。「你娘……真的那么说?」
他点头,抹去脸上所有神情。「后来我忽然便发狂了,一剑杀了她。」
她震惊。「你说什么?」
「你没听错。」他自嘲地撇唇。「我亲手弑母,连我的师父也是死在我手上。」
杀师弑母!这就是他不为人所知的过去吗?
月姬屏住气息,想像他这些年来是如何隐忍著这样的痛苦,不禁心如刀割。
敝不得他会老是作恶梦了……
「我娘临死以前,交代红莲一件最后的任务,要她杀了风云庄所有的人。」
「你是指当年风云庄的灭门惨案吗?原来是红莲姑娘下的手?」
「是我杀的。」他冷然道。「她见到她师父死于非命,早就吓得不知所措了,是我替她完成了这最后一件任务。」
月姬怅然。虽然她看不见他的表情,但她能感觉到,他在木然地叙述这些过去时,心口其实淌著血。
「那天,火烧得好旺……」他幽幽地继续说道。「所有人都死了,没一个活著,我想最该死的人就是我,被火烧死也很好,够痛快……我在火场里不停地走,不停地走,火星烫伤了我的脸,可不知怎地,我就是死不了,我想死,却死不了!」
他忽地紧紧拥住她,紧紧地,嘶哑的嗓音含恨、含怨,还有一股说不出的茫然。
他不明白自己为何会活下来,但,她懂。
因为每个人都有求生本能,因为人真正渴望的是生,不是死。
虽然,他是那么地憎厌一切,憎厌自己……
「所以你之前才会跟我说,死不是那么容易的一件事,对吗?」她侧过唇,温柔地吻他,吻他受伤的半边脸,吻他从不曾真正痊愈的心。
他感受到那落上脸的点点温柔,震颤不已。「我该死的,菲菲。」
「不,我很高兴你活著,不然我便没这机会认识你了。」说著,她又缠绵地亲他的唇。
他喉头发酸。「你识得我,是不幸。」
「是最大的幸福,真的,我很幸福。」她在他耳畔低语。「我只恨不能更多爱你一些,多为你做些事。无极,我还没听你真心笑过呢,我好想听……」
他全身紧绷,将她柔弱的身子,呵护在自己怀里。「我会笑的,等你好起来,我便会笑。」
也就是说,她这辈子是听不到了。
月姬颓然敛眸,默默地在心里品尝著绝望,但她嘴上不说,就算眼里滚著泪花,仍是故作坚强地笑著。
「那我们打勾勾,等我……好起来,你一定……要笑……给我听。」嗓音在封无极耳边逐渐破碎。
他咬紧牙关,很清楚她又即将晕去,而这一回,也不知能不能再醒来。他知道她一直撑著,因为答应过他会努力活著,所以她用尽了每一分意志,他好心疼,也很害怕,不知她还能这样在生死间挣扎多久,也不确定自己还能承受几回如此折磨。
他只能坚强著,不哭不怒,勾住她手指,抢在她昏迷前深情许诺──
「我答应你。」
***
他是否不配拥有她?
因为他杀太多人,造了太多罪孽,所以上天才要夺去他唯一的真爱,惩罚他?
但若是要罚,为何死的人不是他?为何要他亲眼目睹自己心爱的人一天天地衰弱?
她清醒的时候愈来愈短,总是跟他说不上几句话,便又陷入昏迷,他总是惊惧著,害怕这一次便是永诀。
若是她死了……
封无极蓦地全身颤栗,手握成拳,放在嘴边用力咬著。
他不能哭,不能崩溃,还有希望的,她答应过他,会努力活著,他要相信她,必须相信……
她不会抛下他一个人,绝对不会!
他咬著自己的手,拚命咬著,咬出牙印,咬出鲜血,却咬不去心下的绝望。
忽地,有人敲门。
他悚然,急忙镇定心神,咽回喉间的酸苦,板著脸,漠然迎向走进房来的齐非。
齐非没跟他说话,默默地为月姬诊脉,蹙著眉头,不知思索些什么,封无极见他迟疑不决的神情,心下更是黯然。
他将齐非拉到门外,递出一把刀锋锐利的短刀。
「这给你。」
「给我?」齐非愕然。「做什么?」
「菲菲合眼的那一刻,你马上用这把刀刺进我后颈,那是我唯一的罩门。」封无极沉声交代,语气不带迟疑,也无丝毫感情的变化。
他说话的神态,就好似只是轻描淡写地问今天天气好不好?但他可是要人取自己性命!
齐非骇然,几乎握不住手上短刀。「你……干么要我这么做?」
「若是你不能立即了结我,我一定会发狂,滥杀无辜,我不想违背对菲菲的承诺。」封无极淡淡解释。「我答应她不再杀人了。」
「你答应月姬……不杀人?」
「你记住,机会只有一瞬,好好把握!」
齐非哑然。
这家伙是怎样?怕自己在爱人死去后狂性大发,所以宁可一死以全信诺吗?
月姬对他,真的那么重要吗?失去她,他连自己的命也不要了?
齐非心一紧。「还你。」他将短刀塞回给封无极。
「为什么?」
「因为我不想杀你。」
封无极恼怒地拧眉。「你不杀我,等于是害了天下苍生!」
他不以为意地耸耸肩。「坦白说我这人没什么正义感,天下苍生如何,不干我的事。」
「你!」封无极怒瞪他。「我可能也会杀了你──不,我第一个便会杀你!」语带威胁。
他可不怕,星眸灿亮。「你不会杀我的,你还等著我想办法救回月姬姑娘的命呢!」
「你这是……什么意思?」封无极颤声问道,沈郁的黑眸似是闪过一丝希冀,却又不敢放纵自己多想。
没想到会在邪王脸上看到如此惶惶不安的神情。
齐非若有所思地微笑。「你真要感谢这明月宫的藏书阁,我这几天遍览里头的医药典籍,偶然得到灵感,只是那玩意儿究竟有没有效,我也不甚确定──」
「究竟是什么?」封无极懒得听他唆。
「天山雪莲。」